雪又琴 我心中的好老师
认识雪又琴老师,是五十多年前的1959年。
那是我进入贵州省戏曲学校京剧班的第三个年头。一天,周钧校长走进我们的练功室,随同周校长进来的还有一位女老师,周校长向我们介绍说:“这位是刚从上海来贵州的雪又琴老师,以后,你们要好好地向雪老师学戏。”那天,雪老师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她端庄美丽的仪表和一派艺术大家的风范,当时我心想,这位老师在舞台上一定光彩照人。后来,听其他老师介绍说,雪老师在上海是颇有名气的梅派青衣,曾与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金少山先生联袂演出《霸王别姬》,并领衔主演《十三妹》《花木兰》等剧。老师们对雪又琴老师的推崇,使我更加盼望看到雪又琴老师在舞台上的演出,同时,也更加盼望能够早一天得到雪又琴老师的指教。
没过多久,学校接到和贵州省京剧团联合演出的任务,地点在贵阳市金桥饭店。那天我和师弟曹剑文演出《坐宫》,后面一个节目就是雪又琴老师的《宇宙锋》。这让我非常高兴,因为这样不仅可以近距离观看雪老师的演出,还能有机会观看雪老师的化装过程,这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难得的学习机会。
演出那天,我们的《坐宫》演完后,我就急忙卸装到台下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当哑奴一声“啊吧……啊吧……”后,该雪老师出场了——在小锣声中,端庄、大方却满怀悲凉的赵艳容慢步走到九龙口,就在赵艳容亮相的那一刻,只见那双眼睛猛然一亮,眼神中,透露着一种难言的压抑和悲凉。当赵艳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台口时,随着一声充满哀怨的叹息声,满含泪花的双眼把轻声自吟的“杜鹃枝头凄,血泪暗悲啼”送到观众的心里,一种揪人心肺的凄凉便进入我的心中,也打动了台下的观众。刹那间的停顿后,观众席里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太棒了!”我在心里赞叹着。
当年雪老师扮演的赵艳容出场的这个眼神给我的震撼,一直延续到今天。
在之后的表演中,雪老师通过念白、唱腔,把一个不愿意屈服,但又充满无奈的大家闺秀表现得淋漓尽致。那天的《宇宙锋》让我开了眼界,也让我下了决心,一定要向雪老师学戏。
雪又琴老师出生于1912年,原籍山东省德州县,父亲高桂来是河北梆子演员。雪老师从小便随父亲一起到上海,7岁开始学京剧表演。雪老师不仅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而且聪慧机敏,极具天赋,曾得昆曲大师朱传茗亲授昆曲《金山寺》。
雪老师十八岁时,天津的春和戏院到上海邀请金少山和雪老师去天津演出,金少山挂头牌,雪老师挂二牌,后来金少山因故未能成行,便由雪老师挂头牌,演出《玉堂春》等大戏,得到了观众与当地报纸的好评,梅兰芳先生的琴师徐兰沅也特意赶到天津看雪老师的演出。
雪老师曾与石松亭、穆雁光、英少奎等共同组班,到苏州、无锡、杭州、济南、武汉、天津、北京等地演出,在武汉演出《御碑亭》时,雪老师清亮圆润的嗓音、声情并茂的演唱以及在御碑亭前的三个滑步博得了观众的满堂彩。
雪老师曾先后在上海天蟾舞台、上海大舞台搭班,演出的剧目包括《贵妃醉酒》《贺后骂殿》《御碑亭》《凤还巢》《玉堂春》《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等。
雪老师艺术生涯中的耀眼业绩,使我向雪老师学艺的愿望日益强烈,在学校领导和老师的关怀和帮助下,我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
1959年,我跟雪老师学的第一出戏——昆曲《金山寺》在贵阳市中华中路的人民剧场与观众见面了,演出结束后,面对观众热烈的掌声和老师同学们那赞许的目光时,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雪老师教授我《金山寺》过程中的一个场景。
那是刚开始学《金山寺》的时候。
白蛇在幕后唤一声:“青儿,掌稳了舵……”青蛇手持船桨和白蛇出场到九龙口,我和扮演青蛇的师妹卢碧霞刚一亮相,便听见雪老师说:“再来,回去再来。”那天,就这个出场亮相,我们反复走了若干遍,都没有达到雪老师的要求。之后,尽管我们俩在下课后不断抽时间排练,但接连几天还是没有得到雪老师的认可,这回真把我们俩难住了。就在我们俩既焦急又困惑的时候,雪老师把我们叫到面前,温柔地对我们说:“我教你们这几天下来,知道你们是聪明的孩子,又很好学,也知道你们着急了。你们知道有一句老话叫作‘磨刀不误砍柴工’吗?我让你们一次又一次反复练习,是要你们自己动动脑子,想想老师为什么要你们不断重来。学戏,不能只学会模仿老师的身段而不知为什么要这样表演,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是不行的,你们走的身段、路子都对,但你们还没有进入人物,没有进入白蛇、青蛇的内心。比如白蛇的第一次出场是在小船上,你们想过白蛇要带着什么心情上场吗?”
我们两个都摇摇头。
雪老师接着说:“你们还记得第一次上课时我给你们讲《金山寺》这出戏的剧情吗?”
我们点点头。
雪老师接着说:“白蛇这个出场最重要的是眼神,你们一定要在幕后就进入角色,要带戏上场。此时的白蛇,是来寻找丈夫许仙的,心情是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焦急,她担心丈夫许仙听命于法海,担心法海给自己的丈夫剃度……为此,她要争取时间把丈夫从法海那里接回来……这种心情,首先要通过眼神传达给观众,而要表现这种眼神,你们心里就要体味白蛇此时此刻的心情……学戏,不只是学戏路子,学身段,还要学如何表现人物的情感,表现人物的心理状态,要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表现……万事开头难,我这样严格要求你们,是为了给你们奠定一个基础,不然你们就无法进入更高的艺术境界……尽管现在你们还小,对一些事情还不一定能理解,但你们一定要知道这个道理……”
那天,我和卢碧霞愣愣地看着雪老师,一种似懂非懂的感觉,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好像说不清楚明白的是什么……
那次学习《金山寺》的过程中雪老师对我的教导,从此就一直伴随着我。在之后的舞台生涯中,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随着艺术知识的积累,我对当年雪老师的教导体会日益深刻。几十年过去了,今天再回首,才深深感谢当年雪老师的教导让我受用了一辈子。
时隔四十七年后的2006年,上海戏曲学院和附属的上海戏曲学校聘请我为学院的本科生和学校的中专生传授京剧艺术。我给我的学生传授的剧目就是当年雪老师教给我的《金山寺》。尽管已经过去了四十七个春秋,但当年雪老师传授给我的艺术和理解艺术的道理,在今天的大学生面前,依然保持着鲜活的艺术生命力,由此,我深深地体会到艺术真谛的无限生命力。我将以雪老师为榜样,尽我的一切力量,把当年老师传授给我的京剧艺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下一代。
我之所以能在上海戏曲学院为京剧的下一代传人传授京剧艺术,是源于1962年的一次学艺经历。
那年,雪老师带我和师姐任芳华到上海拜师学艺,师姐拜著名老旦李盛泉为师,我则向梅兰芳先生的亲传弟子杨婉农、魏莲芳以及昆曲大师朱传茗等先生学戏。在那次学习期间,雪老师每天带着我到这些前辈大师的跟前学艺,同时,还对我进行相关的艺术知识辅导,给我分析讲解所学的每出戏的来龙去脉,讲解京剧流派的艺术特点。那次上海学艺,开阔了我的艺术视野,也为我的艺术人生奠定了坚实牢固的基础。
雪老师是1958年与朱云鹏、李妙春、张文琴、舒昌玉等老师一起从上海调入贵州省京剧团的。两年后的1960年,贵州省黔剧团成立,为帮助新生的黔剧的发展,雪老师与其他剧团的多位艺术上颇有造诣的老师被调入贵州省黔剧团。作为贵州省黔剧团艺委会委员,雪老师主要负责对青年演员进行身段表演艺术的传授,并曾被评为贵州省黔剧团先进工作者。
1963年,我师傅尚小云来贵州传艺演出,师傅在河滨剧场演出全本《王宝钏》时,雪老师在该剧的“大登殿”一折中扮演王宝钏。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一生只知道在舞台上演戏、在台下教戏的雪老师面对突如其来的冲击不知所措。挂牌批斗带来的羞辱,命运与环境的突变,让一生从艺的雪老师对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最后的一丝期盼,在万般无奈的冤屈与痛苦中,作出了告别这个世界的最后抉择。
朝阳终会驱走黑夜,雨后终会天晴。
12年后的1978年,雪老师的冤屈终于得以昭雪。
雪又琴老师留给我们的京剧艺术将在我们这一辈手里传给下一代的接班人,她的艺术精神将永远留在我们的心里,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