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土家族丧葬文化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土家族的丧葬习俗是土家族文化的核心内容之一，是探寻土家族文化的一个重要窗口。据多种史料记载，历史上的土家族地区，曾出现过不同形式的丧葬习俗，这些丧葬习俗又因地域因素呈现出不同的特点。

一、土家族丧葬习俗

土家族丧葬习俗经历了三个时期：古代多习俗共存时期、明代以后以土葬为主的时期和改土归流以后的土葬习俗时期，有四种丧葬习俗。

（一）火葬

火葬是土家族地区一种古老而又传递久远的丧葬形式。在民间土老司施行的“迁火烟”（迁坟）活动中，所唱的神歌就有“人死，火烟上天”的说法。意思就是人死了焚烧其尸体让灵魂升天。在湘西凤凰、吉首、沪溪一带土家族地区至今尚存“吃火把”习俗，即本族中若有人（包括嫁出去的女儿）被别人害死了，则举族（今天只要同姓即算同族）之人齐集害人之家，将其家中猪羊牛宰杀，大吃几天而去，名曰“吃火把”。

从现有文献来看，火葬应该是一种很古老的习俗，如《荀子·大略篇》、《墨子·节葬》等所载远古时代羌人的火葬习俗。巴人是羌人中的一支，土家族是巴人的后裔，因此可知土家族的火葬习俗有其悠久的历史渊源。

（二）岩墓葬和悬棺葬

最早出现在土家族地区的时间约在战国时代，至迟在唐代就已经出现，因为唐张鹭《朝野全载》卷2记录：“五溪蛮父母死……于临江高山半肋凿兔以葬之，自山上悬索下枢，弥高以为至孝。”从这个记录看，岩墓葬、悬棺葬在唐代已盛行。当然，这两种葬俗不局限在五溪一带（即现在的沉水上游、湘西黔东渝东一带），从已有的考古来看，这两种葬俗在峡江地区、湘西沉水酉水都大量存在。

（三）土葬和船棺墓葬

这两种葬式是古代巴人的传统葬式。巴人作为土家族的主源之一，其文化遗存在土家地区是极自然的。《蜀中名胜记》记载巴县有“巴君家”。《明一统志》中说，巴国将军蔓子死后，楚葬其头于荆门山之阳，巴国葬其身于清江县西北都亭。现存土家族人自己所著较早的典籍《廪歌》中的《喏歌》，其中也有“岁了中要回，睡去高坡黄土堆”的句子。“黄土堆”说明用的是土葬法。《喏歌》创作于汉代。

除了史籍上的记载外，当代的考古资料已十分丰富。1954年在四川巴县冬笋坝和昭化县宝轮院发现了巴人船棺墓葬，乃土坑墓葬。1972年又在重庆涪陵区小田溪发掘了三座巴族土坑墓，年代为战国时期。由此可见，土葬船棺葬是古代巴人的传统葬式。

（四）拾骨葬（二次葬）

拾骨葬之俗最早记载见于《墨子·节葬》：“楚之南有炎人国者，其亲属死，朽而弃之，然后埋其骨，乃成为孝子。”这种葬式曾在土家族地区一度盛行，而且传承久远。现今人以风水不好为由迁坟，其中不乏原始拾骨葬遗址。

古代土家族的四种丧葬习俗只有土葬一直延续至今天。但今天的土葬习俗也历经变化，经过了许多阶段才有了今天的形式。大体说，土家族的土葬经历了三个阶段：

一是古代祖先崇拜体系里的土葬。至迟在宋元时代，土家族的土葬主要局限于祖先崇拜体系里。这个阶段的土葬形式要单纯简单得多，其仪式主要表达对祖先的追思。

二是明代以来的汉文化风水体系里的土葬。土家族地区普遍盛行土葬，应从明代开始。这主要由明代江西填湖南的人口迁移政策导致的。江西填湖南政策，导致大量的汉族人进入湘西、鄂西地区。汉族文化随之在土家族地区得到广泛深入地传播。影响最深的要数丧葬文化的变化。汉族人在土葬中发展出的“风水地理学”对土家族相当有吸引力，土家族的梯玛与流落主持的丧葬仪式中广泛地引进风水学。同样是土葬，以前主要按照巫术择地，现在则按照风水择地。由于明朝的修族谱潮流，朝廷推行宗族制，土家族也受到影响，宗族制渐渐确立，宗法文化进入土家族的土葬习俗中。

三是改土归流后的多文化框架中的土葬。改土归流后，朝廷派来的流官对土家族文化进行了大力改造，这其中也涉及丧葬习俗。土家人部分地接受了汉族的道士为亡人举行的丧葬仪式，如“开路引亡”、“解生死劫”、“做道场”等。梯玛与流落也在他们主持的丧葬仪式中，大量学习道士的一些技法。改土归流之后，土葬习俗的诸形式基本定型，并沿用到现今。

二、土家族丧葬习俗礼仪

土家族的丧葬礼仪，因地域因素的影响，在各个历史时期，丧葬礼仪的程序与内容表现出南部地区与北部地区之间的极大差异性。

（一）土家族北部地区的丧葬礼仪

在改土归流前，鄂西土家族地区的丧葬礼仪复杂而又严格。繁杂的礼仪程序与内容牵连着亡人的“超度”、“来世”以及在世者的富贵与祸福，因此办得十分认真严格。以下是以做超度法事、看风水择地、择吉日下葬为主要内容的丧葬礼仪程序：

1.为将亡者送终。严格地说，丧葬礼俗从死者弥留之际开始。尤其是长辈或者老人，弥留之际，尽可能让所有后辈跪侍床侧，以尽孝道，待其气绝之后，方全家举哀。入棺之前，由主持家政的长者托人或由死者生前指定的人为死者净身、穿寿衣、下榻。净身时用麻布洗死者的五心（顶命心、太阳心、心口窝、脚板心、手心），洗过的布晾干后，待出殡前烧掉。收殓入棺不封棺口，停于中堂，棺下点灯，昼夜不熄。

2.报信，即告知乡邻和亲族。死者入棺之后，即刻派人给乡邻和亲族送口信，告知“大夜”日期，以便吊唁。

3.开路。人死即焚化烧纸若干，请“梯玛”（许多地方土家人已经改请道士，南部凛卡人则坚持请“流落”）择时入殓，诵经，谓之开路。顾名思义，即为死人开去来世之路。

4.叫茶（奠茶）。入殓之后，由道士（梯玛或流落，统名叫“土老司”）为死人开咽喉，叫茶、叫饭。俗有“莫饮阴间忘魂汤，只饮阳间一杯茶”之说，意在叫茶之后，亡人不会因喝阴间的忘魂汤而忘却在世之事。

5.堂祭。出殡期前夕请道士作法事，或请文士行礼仪式。随着社会的开化，土家族热衷请文士作礼仪。俗称“道士作一七，不如秀才作一揖”。

6.出殡。或叫出丧。清晨，延黄冠、浮屠，道士赁亭彩、黔帐、金架，孝子抱灵牌，在灵前跪拜，谢抬丧之人。游行路途或街市，亲友出送，以此炫耀，谓之送亡灵上山。送葬时，沿途丢纸钱，称之为“买路钱”。

7.路祭。殡过之处，如系亲友家宅前，亲友家则备香烛、茶菜，设祭桌于路旁以祭之，谓之路祭。

8.择地和下葬。丧家在出葬以前请阴阳先生选择坟地，然后择吉日吉时出殡下葬。坟穴挖成后，道士于井内向外撒米，孝子在井外跪接，叫做“接禄米”，有继承祖先衣禄之意。

9.复山。葬后三日，丧家老幼，均着孝服，至墓地叩拜，给坟上添土，谓之复山。

10.回殃，又称“回煞”。回殃日期由道士按甲子推算亡人某日某时由某方回，又某时由某方去。意在亡人念在世之事。届时，丧家备茶果于亡者之屋，让其回家享用。

11.报七。殓后由道士推算以后每逢七必祭，应祭七个七（四十九天），在此七七中，富者还延僧诵经，以洗在生之罪，谓之可使亡人超度。后人还看这七七中有几七与农历七日相合，有合者则认为后人不缺“吃”。

12.缴灵。将死者亡年、月、日，书在特制的纸板上，谓之灵位，朝夕供奉，直至三年，请僧焚化，谓之“缴灵”。

（二）土家族南部地区的丧葬礼仪

唱丧堂歌是南部土家族丧葬仪式中的一个重要内容。打廪跳排是为亡者举行“超度”仪式，近乎娱“神”，而唱丧堂歌的目的则是娱人。在北部土家族那里，打丧鼓、跳丧以及唱丧歌是组合在一起的，反映了古代丧葬仪式向高级形态演化的趋势。但南部土家族则将这几个环节保持在不同时间段，反映出南部土家族地区丧葬礼俗的原始性。

在南部土家族地区，在停丧期间，白天时间以及出殡前一个晚上由流落引导众孝子打廪跳排，其余晚上则完全由丧堂歌师傅们击鼓唱歌。这种歌有两个特点：

1.这种丧堂歌正是秦汉代以前的“下里巴人”歌。楚国大夫宋玉答楚王问中曾提到一个有名的风俗：“客有歌于郑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陵》、《采》，国中属而和者，数百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而已也；引商刻羽，杂以流征，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是曲弥高者，其和弥寡。”数千人唱和《下里》、《巴人》的风俗，自从汉代以后典籍已不再见到记载。自巴子国灭后，此风不再。然而，在南部土家族地区，此风却自古依然。某家有老人去世，远近歌师都会不请自到，晚上在灵堂唱丧堂歌。唱丧堂歌时先由一歌师击鼓起歌。鼓点为一长三短，即：“咚—咚—咚—咚—”，所以又叫三棒鼓。歌声则按鼓点大约七字一句，四句一节，每节的第二、第四句要大致押韵，中间也允许稍有长短，歌师唱完一节，众人就一起放开嗓门和最后一句，和声为“啊—啊啊—人哎—哎哎—啊—啊生啊—”，和得振聋发聩。

2.丧堂歌将汉文化的伦理观念与巴人的浪漫情绪结合在一起，典型地反映了民族文化融合的轨迹。这种结合从内容上来说，丧堂歌既有伦常礼义的教谕，也有叙述亡者生平事迹的艺术铺排。伦常礼义教谕常常有现成唱词可用，临场稍作发挥即可。但铺排亡者人生时，则全靠临场回忆和编造。既要切合亡者特点，又要七字一句，四句一节，难度之大，不亚于做七步诗。因为歌师必须在一至两个“咚—咚—咚—咚—”的鼓点节拍中完成创作任务，所以非有经验，有艺术气质，有语言天才是作不成歌师的，从这些歌师身上，我们也明了南部土家族地区何以艺术大师辈出，如文学家沈从文，画家黄永玉兄弟等。从形式上来说，那句慨叹“人生”的“啊—啊啊—人哎—哎哎—啊—啊生啊—”的结尾众人的“和”中，把对人生的无奈或是慨叹，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种表达方式，在中原文化里是少见的。这是一种纯艺术化的表达，既浪漫又含有悲切，跟楚辞是同一种风格，是伦理与艺术的结合。土家族丧葬礼俗中有许多环节来自远古时代的社会，在这些礼俗中还保留了人们解读礼俗的长久兴趣和各种解读形式。

三、土家族丧葬习俗的文化功能

土家族的丧葬习俗从特定的角度反映了土家族特定的民族文化内涵，它表达了土家人对生命的理解以及对民族生存的关注，表现了土家人的宗族观念、宗教意识和团结互助精神。

土家族的丧葬制度体现了多方面的社会功能：

1.土家族的丧葬习俗体现了强大的宗族观念，强化了宗族之间的血亲意识。土家族的跳丧活动是土家人相同宗族的族人之间的一种天然的社交聚会，族人们借此机会交流情感，转播信息，于是，族人之间的血亲纽带更加牢固。土家族有句俗语“红事过请，白事过戳”“人死众人葬，一打丧鼓二帮忙，不请自然来。”因为“生不记死仇。”死人后，无需死者家属来请，要自己主动去戳。无论亡人在世时与你关系如何，或亲或疏，或相好，或有过矛盾，甚至生前有冤有仇，死不记仇，化干戈为玉帛，你与亡人总有血缘关系，不是直接就是间接，乡邻之间转几个拐，总是亲，相互之间总该有义务，大家齐心协力帮助料理死者后事，互助互爱，表现出强大的宗族乃至民族凝聚力。丧葬活动也是一次加强宗族凝聚力的活动。在土家人看来，丧葬（白喜）是整个宗族的事，婚庆（红喜）则是亲戚的事，意思是，哪家有人去世，整个宗族都要主动前来帮助，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热热闹闹，共同把亡人安葬好。而此时，即使那些在平时很亲密的亲戚，也必须带着礼物来祭吊。土家族人说，亲戚只管来吃酒，安葬仪式中涉及的各种活动，都与亲戚的关系不紧密。而婚庆则不一样，在婚庆活动中，是亲戚唱主角，宗族则视情况需要，象征性的来吃酒。这种划分习俗，可以看出土家族在发展过程中，宗族（父权）势力与亲族（母权）势力的斗争与均衡，而这种重宗族的丧葬习俗明显是受汉文化的影响的结果。

2.土家族的丧葬习俗突出了长子的地位，维护了父权观念。丧葬仪式中针对孝子的活动可分成三类，第一类是对所有孝子都有约束效果的仪式，第二类是针对儿子辈的仪式，第三类是专门突出长子地位的仪式。譬如在整个送葬过程中，长子必须全身穿孝服，披长麻，在灵前引路。在下葬之前，要由长子从井里向傍山的方向跑，并一次性爬过一个坎，这预示着后人一代比一代好等等。“在举行丧葬礼仪期间，死者的子女、媳妇、女婿和内侄都要手握哭丧棒一根，父死则用竹棒，象征着父节在外；堆坟毕，孝子的哭丧棒都放在坟前，选长子的那根哭丧棒插在坟头，取其不忘根本之意，实则是重视长子的地位，是嫡长子继承制的遗风。”

3.土家族的丧葬习俗还传承了土家族的原始宗教信仰。鄂西土家族的跳丧舞，可以说是土家族先民构建在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之上的文化心理的行为方式，具有图腾崇拜与祖先崇拜的双重印记。在土家人看来，对待死者的态度就是对待祖先的态度，因为，人死后，其魂魄脱离肉体的最终归宿，就是去追寻祖先们聚居的地方。于是，跳丧歌舞有了沟通人与祖先的中介作用。人们举行热烈而隆重的跳丧仪典，既是对死者的告慰，又是对祖先的崇祭。由此可见，土家人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认为生死无界，阴阳相通。跳丧舞所表达的土家人面对死亡时的豁达心态和乐观情怀，正是道家生命哲学在土家族地区的擅变和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