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傩祭探源
黔东北是全省乃至全国傩戏保存最完整,也是最典型的地区,被誉为“傩的海洋”。在这个海洋中,有一束绚丽的浪花,就是苗族傩戏。
关于苗族傩戏来源问题,学术界看法不尽一致,主要有“外来说”和“自生说”。有的学者说,苗族傩戏产生于宋代,有的学者确信,苗族傩戏出现于明代中叶。笔者不揣浅陋,把苗族傩戏与苗族自身其他生活习俗,以及史诗、神话传说等文化形式联系起来观照,发现它的源头可以上溯到苗族先民在荆楚、洞庭湖一带的生活历史,从时间上可以上溯至“人类童年时期”。
一
要探究苗族傩戏产生的过程,首先要了解苗族“人们共同体”形成的过程;要知道苗族傩戏产生之初的原始形态,应该先把握苗族先民早先的生活情状的大致风貌。
我们知道,苗民与其他民族一样,它的形成过程是极其复杂的,也是漫长的。早在公元前4000多年前,以采集、渔猎为主要生存方式的伏羲部落,就生活在黄河和淮河流域的广大地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口增多,并分化成若干支部落后,一个叫“九黎”的支部落,在蚩尤时代,势力相当强大,结果与黄帝、炎帝两个部落结成的联盟发生了长期的战争,最后战败,首领蚩尤被杀。约在公元前2300年,战败的一些部落,又组织成一个强大的联盟,史称“三苗”,与北方的华夏族抗衡,使得唐尧一直到大禹,都把“三苗”联盟视为阻碍自身发展甚至威胁自身部落生存的最大忧患,不断地对“三苗”发动战争。《尚书·尧典》载,尧“窜三苗于三危”。《淮南子》说:“舜征三苗,道死苍梧,”“昔者三苗之居……峙此险也,其政不善,而禹放逐之。”这些汉文史料都是最好的证明。“三苗”部落联盟也被打败,不得不退入荆楚、洞庭湖一带,并在那里创建苗族自身的早期原始文明。这个原始文明就是后来南方楚文化的先导。
苗族先民在那个时代所具有的“世界观”、氏族文化等精神生活的具体情状,我们今天是无法知道了。但是,就人类思维发展和对世界认识的一般规律来说,苗族先民也和其他民族的先民一样,对世界的看法,最早表现为:“万物有灵。”正如陈荣富在《宗教的历程》中所说的那样,原始认为山川、湖海乃至奇峰异石都有灵。当人们与这些对象有某种关系时,就要向这些神灵献祭、祈祷、膜拜,以保证他们平安无事。由于先民们处在这样一个他们感觉极为神秘的世界里,有这么多神灵要膜拜,一旦与“这些对象有某种关系时”,人们就要献佳肴以谢神,或口唱或手舞足蹈或击敲器物以娱神,大量的原始壁画,陶瓷绘画对之有生动的反映。这种由部落全体成员共同进行,处于集体无意识状态下的群体娱神活动,我们称之为“原始巫舞”。
由于自然力对人类的威胁,促成了先民头脑中“万物有灵”的观念产生;同样,由于人类对自然的积极姿态和进取所获得的节节胜利,也使先民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自身的能力,增强了征服自然的欲望。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一种能支配神灵,超越神力的形象,这种形象并由在当时环境具有超出一般能力的人来夸张性地体现。结果,这种人便被氏族中一般成员当作有能力驱使神灵的人与神之间的媒介。当然,他也就最为有资格主持氏族内部的祭祀活动,决定与其他氏族部落的战与和。这样,专业神职人员出现了。这应该是人类历史上最早意义上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分工。最为重要的是,专业神职人员——祭司的出现,在人类戏剧发生学上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它使得原来由部落全体成员共同进行因而是散乱的原始舞蹈形式,转化成由一个或几个人统一指挥,因而具有个人加工成分并带有整体性意义的“傩舞”。
但是,傩舞仍然不能视为真正意义上的戏剧,它的功用仍同原始巫舞一样,是娱神而不是娱人。不过傩舞由一人或几个人主持或统一布置,消除甚至减弱了原始巫舞的群体无意识特征和涣散性。又由于个人意志渗入其中,使得祭祀、歌舞都带有相当成分的想象、模仿以及综合、整理、摒弃等因素,使得傩舞中“戏剧”艺术因素的产生和增多成为可能。
二
意识形态领域的发展,必须是以经济基础作为先导的。苗族先民退入荆楚、洞庭湖一带后,宽广的水域提供了渔业之便,畜牧养殖业的发展提供了畜力役使和肥料来源,从而促进了农业发展和人类食品结构的改善。在湖北省发掘的大溪文化的原始建筑遗址,所反映的建筑水平,以及陆续发现的蚌镰、随葬的猪颌骨、炼制技巧较高的陶器 [1] 等等,都说明当时生活在这一带的苗族先民,已经拥有相当丰厚的物质基础,这为他们举行较大规模的祭祀活动提供了物质条件。我们知道,古代的氏族部落,其内部有两大政务:一是祭祀祖先神灵,二是御敌求生存。所以《左传》说:“国之大事,惟祀与戎。”苗族先民来到荆楚一带后,暂时避开了北方强大的华夏部落联盟的追逐,战争减少了,人口也增多起来。这样,两大政务的“祀”与“戎”就只剩下“祀”一项。在丰厚的物质条件下,逐渐形成了“重典祀”、“好信鬼神”的南方巫文化习俗。苗族先民在居住地举行了盛况空前的鼓社鼓会。流传在梵净山苗语区的史诗——《迁徙歌》对这些史实作了形象的记载,苗族先民“沿河而上,沿路而走,沿着务撬稀务撬萨(Wub Nqod Xid Wub Nqod Seat,即‘像糠和灰一样的大河’,传说指黄河)上来;一路人马,男女相跟,老少相从,跋山涉水,克服了重重困难,来到了占楚占菩(Zanl Ncoud Zanl Soud) [2] 地方”。他们在这里开基创业,白手起家,“用茅草盖房,拿树皮盖屋”。经过长时期的辛勤劳动,“粮食堆积如山,生活越来越好;女的披金戴银,男的穿绸着缎;牛马遍山坡,猪羊关满圈”。于是他们就“选定好日子,择取好时辰,制鼓集会,告祭祖先;人山人海,笙歌悠悠,兴高采烈”。流传在湖南吉首东南部等地的苗族史诗《鸺巴鸺玛(xoud bad xoud mat)》当中的“跋山涉水”,对上述时期所举行的鼓社鼓会有类似反映。
李廷贵教授认为,鼓社由同一个宗族的人组成,是苗族在远古氏族社会时期的构成新会的基本单元 [3] ,同时又常常是举行重大祭祀活动的基本联体。今天居住在黔东南等地的苗族就常以鼓社为单位举行较大的祭祀活动。可以想见,由于物产较丰裕,当时生活在占楚占菩(Zanl Ncoud Zanl Soud)一带的苗族先民,他们的生活情趣热炽,在酬神祭祖活动中,兴高采烈,或再现劳动丰收的场面,或模仿动物的姿势,或扮古代英雄如蚩尤对敌作战时的气概。结果,人们在娱神中得到自娱效果。关于这一点,汉文史籍中有许多间接记载:“考红苗盘踞楚、蜀、黔三省之界,即古三苗遗种也”(《皇朝经世文编·青螺文集》);“按湘楚之俗尚鬼,自古为然,《书·吕刑》:昔三苗昏乱相当听于神”(《天下郡国利病书·湖广》曰:“按湘楚之俗尚鬼,自古为然,《书·吕刑》:昔三苗昏乱相当听于神。”)。苗族较普通地把“蚩尤”当作自己的先祖。湘西、黔东北的苗族祭祀,须杀猪供奉“剖尤(Poub Youd)”,并传说“剖尤”是远古时代一位勇敢善战的领袖,“剖”(poub)的苗族意思就是“公公”(ad poub),“尤”(youd)是名字,“剖尤”(Poub Youd)就是“尤公”的意思。湖南城步苗族有祭“枫神”为病人驱除“鬼疫”的习俗,装扮“枫神”的人,头上反戴铁三脚,身上倒披蓑衣,脚穿钉鞋,手持一根上粗下细的圆木棒。这位令人敬畏的“枫神”就是蚩尤,与《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载的“蚩尤所弃其桎梏,是为枫木”的传说有关。《山海经》说“三苗”首领马雚兜有翼能飞行,“头,人面鸟啄,有翼……杖翼而行”;《日下旧闻考》卷二说:“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曾身人语,铜头铁额……”这些记载中所说的“人面鸟啄”、“兽身人语”、“铜头铁额”就是这些古代英雄对敌作战时,用来恐吓敌人增强战斗力的不同类型的装饰,也就是后来人们祭祀英雄时,扮演英雄所不可缺少的装饰。当居住在荆楚一带的苗族先民由于生产的发展,人口繁旺而以鼓社为单位举行盛大鼓会时,他们一定会以当时所能提供的食品,如鱼、猪、羊等献给神灵宗祖,也用红色颜料涂抹面部,用黑色或白色颜料涂抹额头,来扮演蚩尤以纪念古代英雄,还会利用一些奇特装饰来驱除“鬼疫”,求得安宁。在娱神的过程中,祭司按照自己的意志,有选择地裁取历史内容、战斗场景、劳动生活画面作为歌舞的题材,从而达到了自娱娱人的效果,也间接地起到了向后代或旁人传授劳动经验、生产技能的作用,起到了歌颂本氏族部落英雄的鼓舞斗志的作用。这些就是傩文化所包含的浩瀚的内容,也是傩文化得以承传几千年而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重要原因。我们可以说,生活在荆楚一带的苗族先民在举行盛大的鼓社鼓会时,祭司裁取历史或当时的战斗、劳动生产、自然物情状来主持祭祀活动,其他人则向神灵奉献牲品,并将面额涂抹成各种颜色,然后亦歌亦舞地参与这种祭祀活动。这就有了今天苗族人民举行的傩戏性质了。换句话说,那就是傩戏的真正源头。只不过由于当时人们认识上的局限,生活资料和祭祀用品与现代人相比显得贫乏,使得那时人们所扮演的傩戏,规模没有现在大,也不能演出完整的折子戏。但无论怎样说,已经有了“戏”的味道,应该看成傩戏的最初形态。
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人们认识能力的提高,傩戏进一步衍化,进入统治阶级的生活领域,成为宫廷傩。而仍为广大劳动群众所喜爱的根植于民众中的傩戏,则成了乡傩。到了屈原时代,湘楚各地,乡傩发展到了很高的水平。著名的《九歌》就是屈原根据楚地人民举行祭祀活动时附带演出的歌舞内容改写而成的。
值得指出的是,苗族傩戏虽然早在“三苗”的后期就产生了,但由于在这之后苗族人民几乎一次又一次地遭到灭族性的打击,不仅摧毁了在荆楚一带建立的原始文明,而且还使得苗族人民生产力遭到极大破坏,人口减少,不得不作长达几千年的迁徙。遭此厄运,傩戏不但不能进一步走向完善,反而产生了蜕化的现象,直到今天,苗族傩戏的戏剧成分仍然很低。
[1] 《四川巫山大溪发掘报告》。
[2] 苗语地名,在古代的楚地,详细待考。
[3] 《苗族和“习惯法”概论》载《苗族研究论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