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依族小年节文化探析 [1]
我国著名民俗学家钟敬文说:“民间流行的节日,是各民族所同具的、必然要有的文化。”为了强调,他更明确地指出,民间节日是“一种文化事象”。 [2] 节日文化,是全世界所有的民族共有的一种文化现象。任何一个民族都有自己具有民族特色的传统节日,或多或少。这些节日大多都已延续了几千年,成为人类社会客观存在的共同的需求。如果没有这种需求,就不可能存在这种普遍的现象。因此,我们应当研究这个需求,努力把这个需求保存好、传承好、发展好。布依族小年节,是布依族一个古老的传统节日,是相对于“大年”来定的,以每年的冬月最末一天为除夕,农历腊月为正月。主要流行于荔波县甲良镇、三都水族自治县周覃镇、独山县玉水镇一带布依族聚居区。当地布依语称为“更健”或者“过帝”。布依族小年节是在特定的时节进行的程式化的布依族生活样式,是包括布依族各种生活内容的特殊文化,即包括各种物质生活、习俗礼仪、民间信仰、社交娱乐等方面的内容,但其核心乃是布依族的特定节日活动。
一、小年节的由来
在布依族聚居的最东部地区的荔波县甲良镇和三都水族自治县周覃镇及独山县玉水镇丙怀村一带,要提前一个月或两个月过新年,它不仅有别于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而且也不同于其他地区的布依族。因此,也被人们称为“小年”。其中又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在农历十一月初一至十五日过,包括荔波县的地峨、觉巩、水利等布依族聚居区,约一万余人;第二类是在农历十二月初一至十五日过,包括三都水族自治县的周覃、九阡、恒丰和荔波县的甲良、方村、阳凤、播尧、甲站及独山县丙怀等布依族聚居区,约三万余人。这些地区隆重地度过自己的传统新年以后,就不再讲究过正月春节了。
布依族小年节是一个古老的传统年节,其起源至今未能准确考证。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荔波县志稿》记载,“十二月节,本属周覃、永康、从善等乡之本地(指布依族——引者),于十二月初一过节,名曰:过帝。届时,必备糍粑、米花、酒肉等祭祀祖先,拜年宴客,与农历正月节同。盖守古时健丑及腊祭之意也。”明代郭子章和清康熙《贵州通志》记载布依族“以十一月为岁首”。由此可见这一节日的悠久历史。
关于小年节的来由,各地区有不同的传说故事。在第一批过节的地区流传有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地峨的太阳寨有个后生名叫吴山贵,从小出远门,学得一身武艺,回到家乡后,听说当地官吏作恶多端,心中十分恼怒,便要带领一帮兄弟去砸烂官府。这时,差两个月就到“大年”,寨老们劝他过了“大年”再去。他说:“每次逢年过节,官吏就来索钱要粮,搜刮民脂民膏,我们从没过上一个好年,这回我们去砸烂官府,让百姓好好过年!”乡亲父老们议论一番,为了让吴山贵同大伙一起过了年再出征,只好提前两个月过年。哪晓得,过年后,吴山贵带兵打官府,败了也不屈服,一去就回不来了。吴山贵的故事从此流传开来,人们深受感动。为了纪念吴山贵和他的伙伴,附近一带的布依族,便主动陪太阳寨提前两个月过年。从此,这一带的布依族人家,都以农历十一月初一至十五为最隆重的年节了。
第二批过节地区流传的故事是:古代,周覃一带是大森林,有一户周姓、一户覃姓到这里开垦荒地,繁衍子孙。后来,这两户人家发展起来,官府寻踪而来。周、罩两姓的子孙不断被征去服兵役。有一个叫“帝”的小伙子,平时十分孝顺父母,敬重亲友,热心助人,却不幸被征去当兵。老人舍不得他,亲友们也舍不得他。大家要求官府宽限时间,等过完“大年”再走。众人不断要求,官府还是不答应。大家知道再求官府也是枉然,便决定提前一个月过年。刚过完年,帝和他的同伴便被带走了。不久,帝在服役中连打几次胜仗,当上了将军,为家乡做了不少好事。大家为了纪念他,便继续提前一个月过年,并把这个年称为“过帝”。
二、小年节的内涵及流变
布依族独特的自然生态环境与民风民俗造就了小年节丰富多彩的节日内容。布依族小年节是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之一。节日的具体活动,由于地区和家族的不同,存在着一些差异,但主要内容则是一致的。其过程大体如下:农历十月或者农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即为年三十。这一天各村寨、各户人家,都要打糍粑、杀年猪、宰鸡鸭、开塘鱼、磨豆腐,男女老少一起忙碌。晚上,由家主出面,在堂屋里的供桌上摆满各种做好的肉菜,敬祭祖先和天地神灵。有的地方,如方村一带的莫家 [3] ,还要在神龛上供三个粑粑、一块红糖、一个红蛋,并要在大门口悬挂写有“昭穆堂”或者“余庆堂”或者“三多堂”等字样的红灯笼。这一夜,各家点的灯要通宵不灭,方为吉兆。
子夜以后,鸡叫三遍时,年初一的活动就开始了。后生们在堂屋里、大门口点燃成串的炮仗。姑娘和新媳妇们听到鸡叫后就立即起床,穿上新衣,并特地换一根新的红线扎辫子,而后挑起水桶,争先恐后地去井边舀“金银水”。第一个到的人,要拿三柱点燃的香,恭敬地插在井坎边,并且念出几句祝词:
挑水的人,返家途中不能回头,也不得打泼水。据说,途中泼水预示该人该家不吉利。她们小心翼翼地抬水,并在天亮之前连抬五六挑,备足三天的用量,到年初四才能重新去井边挑水。
让人好奇的是,这时挑的水为什么叫“金银水”呢?传说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小年节,有七个姑娘去抬水,回来时遇见一个跛脚老太太。她向姑娘们讨水喝,前头六个姑娘都不给,最后这个姑娘把担子放下,主动用瓢舀水递给老太太喝。老太太喝了半瓢,把剩下的水倒回桶内。这姑娘也不计较,还招呼老太太慢走。她把这挑水抬进家,倒在水缸里。第二天,她去舀水煮饭,看到缸里盛的竟是满满的明晃晃的银子。这件事传开以后,人们就把年初一抬的水称为“金银水”了。
初一早上,各家都用这“金银水”来煮糯米汤粑。舀起的第一碗汤粑,要放在堂屋的供桌上敬献给祖先。以后每顿正餐,也要将备好的各种菜饭,先摆在堂屋里敬供祖先,同时点香、放炮仗,然后,一家人才团拢来,正式动筷就餐。这一规矩,要持续到当月十五的晚餐为止。
初一早饭后,穿着各种不同土布新衣的姑娘和年轻媳妇们,都聚集在寨中平地上踢毽子。儿童们在院落里打格罗(即“陀螺”)。小伙们成群结队,爬山游玩,唱歌娱乐。方村一带的莫家还会吹牛角玩,会换气的可吹出七音、九音,其音色悦耳动听。
初一这天禁忌较多,老人们都不出门走亲访友,不宴请宾客,也不能送礼品给别家。据说,初一送礼品,就会连家里的财气一起送掉,甚至来年喂牲口也不成。这一天还不准扫地,不准泼水出门,不准割草、劈柴,不准做针线,不准洗、晒衣被,不准舂辣子、钉钉子,不准纺纱织布。据说,如果违背了这些规定,就会不吉利。例如泼水出门会影响进财,洗、晒衣被会招来狂风暴雨,做针线将惹来麻雀啄庄稼。方村的莫家初一还不准吃青菜一类的带叶菜,说是容易造成麦田菜地里杂草丛生。
初二以后,绝大多数禁忌解除,人们便纵情“玩年”了。较大的村寨均设有永久或临时性的歌台一座,三十岁以上的男女,尤其是老年人,喜欢聚集在歌台上,随意对歌娱乐。也有的围在火塘边,啜饮着自酿的米酒,畅谈古往今来的各种趣事。儿童们个个穿新衣,胸前挂着象征吉祥的红蛋,在晒坝上滚竹圈或做其他游戏。中、青年男子则自由组合,扛起鸟枪上山打猎。小伙子和姑娘们打扮一新,在河边草坪树荫下,唱着情歌、姊妹歌,并且随意吹奏木叶、竹笛,唱着和声,显得十分欢乐热闹。有的未婚男女互相爱慕,便借此机会,到僻静地方倾吐心意,互诉衷肠,互赠年节的礼品。
初二到初五,是小年节“玩年”的高潮。家族、亲友间的走访也集中在这段时间。主人家一般都很热忱大方,盛情款待宾客,客人越多就越高兴。席间,往往要唱各种酒歌,尽兴方止。
初六到十四,仍在小年节期间,但节日气氛已不似前几天浓烈,且有零星的活路要做。十五为小年节的最后一天,各寨各家都要设宴祭祀祖先,隆重欢度。
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都选择在农历十一月三十、十二月初一、初二欢度小年节了。一个月之后,这一带的布依族要与汉族及其他地区的布依族一样隆重地过“大年”了。并且,出现了小年的隆重程度越来越低于大年的趋势。节日形式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提升为村、镇、县等政府组织的小年节大型节庆活动,增加了对歌、猜谜、服装秀、布依族文化图片展、广场舞比赛、九大碗美食等特色产品展示、篮球赛和斗牛等丰富多彩、异彩纷呈的活动内容。届时,主会场宾客云集,人山人海,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布依族人家走亲访友,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2015年荔波的小年节,以“骑行甲良”小年节系列活动在全国百个小城镇之一——民风淳朴、风景秀丽的甲良镇隆重开幕,活动内容精彩纷呈,丰富多样,各具特色。包括“甲良隆源居”开盘仪式、猛牛争霸表演赛、“骑行甲良”万人自行车赛、“隆源杯”篮球赛、民族文艺会演、布依族古文字书法表演、烟花盛宴等内容,活动持续了四天,以“游甲良山水、品民族风情、看猛牛争霸、观篮球决斗”为主题,推出一个新的旅游核心,一个旅游环线,即以者吕古寨民族风情为核心,以梅桃茶园、石板、新场、丙花、双江、红坭、甲站、甲高、丙外等村为骑行、徒步、自驾环线,以传统民族食品制作、捕鱼、布依族古文字书法表演等布依族民俗活动为载体,突出甲良的自然山水、乡村田园风光、民俗风情等特色,充分展示甲良浓厚的民俗文化和独特的魅力。这是荔波民族文化与旅游产业“结合、互助、共赢、发展”的有效探索与尝试,既增强了布依族等各族群众在建设美丽乡村道路上的民族自信心,又增添了传承与弘扬民族文化的决心和热忱。
三、小年节的文化特征
高占祥在《民族文化的盛典》一文中总结说:“中国文明的博大精深育化出丰富多彩的民族节日”,“节日文化是以文化活动、文化产品、文化服务和文化氛围为主要表象,以民族心理、道德伦理、精神气质、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为深层底蕴,以特定时间、特定地域为时空布局,以特定主题为活动内容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它是人类文化的组成部分,是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分支,是观察民族文化的一个窗口,是研究地域文化的一把钥匙。” [4] 布依族小年节文化具有时间性、周期性、社会性、群体性、地域性、民族性、综合性、丰富性、稳定性和变异性等我国民族节日的普遍性特征,同时还具有以下明显的、具有布依族意蕴和内涵的文化特征:
(一)小年节是布依族信仰文化的具体反映
布依族小年节与布依族的历史紧密相连,是布依族东部地区的一种信仰文化的具体反映。小年节来历的传说故事就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个节日所具有的祖先信仰的文化特征。节日的主题就是纪念、祭祀布依族心中的吴山贵、“帝”等英雄,在祭祀过程中以世俗的美好生活去取悦吴山贵、“帝”等英雄、取悦祖先,祈求吴山贵、“帝”等布依族英雄对世间的布依族进行关照,从而达到消灾驱邪、繁荣昌盛的愿望和目的。这个过程突显了祖先信仰的历史文化特征。
(二)小年节是展示布依族自然宗教文化的天然舞台
历史上布依族认为自然界的物质都有灵性,因此,他们崇拜祖先的同时,信奉“万物有灵”和“多神崇拜”。他们认为山有山神、水有水神、土地有土地神、树有树神,各界神祇在冥冥之中左右着人的生老病死和旦夕祸福,在没有能力征服这些神祇时,只能顺从、讨好和取悦他们。人们一旦有不能解决的问题或病痛,就认为是生产生活过程中不慎冲撞或得罪各种神灵,这些灾难病痛就是神灵降于世人的一种惩罚或者警示,必须采取祭祀方式祈求神灵的谅解和庇佑。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小年节就成了人们祈求神灵“谅解”和“庇佑”的“最好时机”,因而祭祀祖先、祭祀水神等仪式在小年节中显得格外重要和神圣。
(三)小年节是布依族乡土文化的集中展示
乡土文化是中华民族得以繁衍发展的精神寄托和智慧结晶,是区别于任何其他文明的特征,是民族凝聚力和进取心的真正动因。费孝通教授在名著《乡土中国》中,对传统乡土社会有过经典论述,提出了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概念,代表性的有差序格局、血缘和地缘、礼治秩序、长老统治等等。布依族社会是一个典型的乡土社会,布依族小年节是布依族聚居的最东部地区的荔波、三都、独山三县交界一带特有的节日文化。在这一带布依族内部,人人皆知小年节的来历传说,人人都参与过节日活动,节日具有明显的秩序性、地缘性、血缘性和礼治性等乡土性的核心内容,是布依族人民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这一带布依族区别于其他地区布依族的标志。
(四)小年节是传承布依族文化的重要载体
布依族小年节是一种综合文化现象,不仅有物质的内容,更有丰富的精神内涵。它强烈地反映着布依族的共同心理素质和外貌特征,许多布依族习俗的精华、多彩的歌舞、服饰、饮食、体育等文化传统都在小年节活动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既为取悦被祭祀者,实现自己美好的愿望,也为取悦自我,取悦民众。布依族利用小年节进行布依族传统的表演与传统的教育,使布依族传统在日常生活中得到延续与加强。布依族传统有时隐藏在生活的背后、隐藏在寨老、族长们的思想深处,布依族选择小年节这个具体而特殊的时间将其表现出来,使布依族青年一代通过各种节日活动,在耳濡目染中自觉理解、接受布依族传统,增强布依族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从而实现布依族传统的传递与继承。
节日作为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割裂了时间连续性,调剂了人们平淡无奇的生活,丰富了人们的精神世界,成为人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节日集会是社会与民族发展的必然结果,同时民族的发展赋予节日更加丰富多彩的民族文化内涵,是民族文化的产物,具有特殊的功能和价值。布依族的小年节就是布依族社会与布依族文化发展的产物,是布依族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是传承布依族文化的载体。同时,一年年一次次的小年节凝结了布依族的民族精神,成为布依族民族情感认同、民族心理模塑的最好平台。在现代化的氛围之下,布依族小年节文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幅度经历着变迁,因此,对其文化特征的保护、关注和研究势在必行。布依族在历史长河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独创的民族文化体系,需要长期维持和发展自己民族的节日文化,一直坚持其独有的风格和特征。这是文化多样性的要求,是树立民族自信的要求,同样也是我们努力的目标。
[1] 黔南州布依学会研究基金资助项目。
[2] 钟敬文:《节日与文化》,载《人民日报》1988年3月11日第8版。
[3] 聚居在荔波、三都、独山县交界地区的莫姓布依族,其语言、民俗有一定的特殊性。
[4] 高占祥:《中国民族节日大全》代序,知识出版社,199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