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江苗族的栽岩文化

苗族自古无文字，在最先的苗族社会活动中，集会议事所产生的结果，只凭口传心记。为了体现民族的意志、大众的决策以及协议某一区域内的规矩，在苗族古代社会中便产生了“栽岩议事活动”：由于这一活动涉及的村寨和人是相对固定的，这就进一步产生了苗族的“栽岩议事组织”。苗民每次集会、议事，形成决议或法规之后，便于村口寨头或集会地栽一岩石（半截在土中，半截露出地面），以作凭据。并警示后人，这就是苗族历史上千古不朽的石头“文字”。

榕江苗族的栽岩，据初步调查，现今尚存数百块之多。它们缘于何时，无史可查。绝大多数栽岩，苗族老人只能说它“栽于古老古代”或是“多少辈人以前就看见了”。清末至民国年间的裁岩，苗族老人大都记忆犹新，均能较准确地说出它们栽立的时间。

纵观榕江境内的苗族栽岩，石质多为青石，也有少数页岩。因就地取材的缘故，大多数栽岩为天然长条形山石，亦有部分是来自溪谷中的圆滑长形卵石。栽岩的形状，以相似四棱柱形居多，也有相似圆柱形和扁圆形的。形状奇特的栽岩，迄今仅见一例，即立于今乔来村啄啄岩寨中的“啄啄岩”，其岩头带钩（钩长约17厘米），形似鸟嘴，故名。栽岩一般出土（高出地面）50厘米左右，是迄今发现最高的栽岩，出土约1.65米（见于瑞里村卑雄寨脚）；最矮的栽岩，出土仅17厘米（见于平永镇塘古瑙龙家的“保家岩”）。

榕江苗族栽岩，苗民称为“耶劳榔”，意为“定规矩栽下的岩石”，又称“榔革”，意即“榔规”。因栽岩是整个苗族社会中一寨或数寨乃至数十寨进行集议或联合集议、制定公约时产生的，故栽岩也被称为“议榔”。“议榔”的组织即“栽岩议事组织”，它具有如下几种不同的形态。

1.一个大寨的栽岩议事

如计划乡的计怀寨，其栽岩议事组织称为“耶吉富襄”，即寨头栽岩议事。议事地点在计怀寨的“也头冷”，栽岩至今尚存。

2.几个小寨的联合栽岩议事

如计划乡乌略四小寨（乌略、也梭、摆计、摆交），其栽岩议事组织取名为“耶衣桔”，即80户人家的栽岩议事，地点在乌略寨东的“摆力”。

3.几个大寨的联合栽岩议事

如计划大寨等数寨的栽岩议事，其组织称为“耶吉兄”，议事地点在加化大寨与加去大寨之间的山坳上。

4.大片区的联合议事

如“耶吉究”所属各寨与“耶吉兄”所属各寨的联合栽岩议事组织称为“耶吉究兄”。“耶吉究兄”的议事村寨最初只有16个，后来发展为以其为中心的72个议事村寨。议事地点在两个片区的交界处被称为“松翁”的地方，此处栽岩毁于1976年。栽岩议事组织带着原始“农村公社”的气氛，它维护了各组织内部的社会秩序和公众的利益，带来了苗族社会中较大范围的安定，有利于苗族社会经济的发展。

榕江苗族栽岩议事，自古以来就有其固定的程序，即议事前召开“预备议事会”（一寨议事，由寨老通知各家族族长召开；几寨议事，由头人召集各寨寨老召开；其他以此类推），议事时，民众在栽岩地点集会，由寨老或头人先念诵《议事词》，让大家知道历来的议事是鼓励什么，反对什么，即重申历届议事的宗旨；接着讲述这次议事的目的，重申和补充历届的《议事规约》，要大家更好地遵守。最后宣布违反《议事规约》的人名、案情以及对犯规者的惩罚。《议事词》与《议事规约》的组合，就是一部完整的口头“习惯法”。

栽岩反映的内容不同，《议事词》的内容就有变化；栽岩反映的内容广泛丰富，《议事词》的词句也就变化无穷。前人创作，后人继承，发展充实，代代相传。《议事词》修辞丰富（有陈述、议论、比喻、夸张、排比、对仗等），语言形象，结构严谨，顺理成章，形成了榕江苗族绝妙精深的口头文学作品，例如“煮有撑架锅子，蒸有甑子蒸笼，古老古代就传下来，栽一块岩在这里，永世不朽，永世不丢”。“地无人管不肥，人无人管不发；人吃人不好，人打人要亡”。“开这个集场，巩固买卖，有吃有穿，谁不要拐谁的东西，谁不要抢谁的生意；大家用耳来听，用眼来看，哪个破坏市场就要罚哪个，抢别人的东西就要拿来杀”。

榕江苗族栽岩，包含的内容极为丰富，归纳起来，主要反映在如下几个方面。

1.军事

反映军事内容的栽岩较多，它是由数寨甚至数十寨苗民举行大型集会议事、订立军事盟约所产生的，这种“栽岩议事组织”实则为大范围的“军事联盟组织”。

清雍正年间，总督张广泗野蛮征服苗疆，激起了古州苗民的英勇反抗，卑雄（今榕江县瑞里乡卑兄寨）、孖鲁、高岗、党桑（今崇义乡普安寨）等数十寨苗民在苗王龙大王的率领下，聚义卑雄，集会议事，订立反清抗暴之盟，并于寨外盟誓栽岩。栽岩一共五块，皆为青石质四棱柱形，最高一块1.65米，最低一块72厘米，岩距4.5米左右，排列呈枪头形，枪尖直指清军驻扎的瑞里营地。

瑞里栽岩所处位置为卑雄寨脚通往瑞里的大路口，地面开阔，地势较为平坦，可容上千人集会。栽岩至今完好，其周围现在是学校和民房。

在今古州镇属高文寨，距寨东北约50米的山脊哨卡旁现存一栽岩，青石质，通体略呈扁圆形，高64厘米，顶部正中凹陷，左右高出，形似朝天双角（是否取牛头形有待考证）。清咸丰七年（1857），高文苗族首领卧刀召高武、高随等数十寨苗民于高文议事，揭竿反清，乃椎牛盟誓，栽岩于此。此后，义军于寨东北取石设卡两处，于山顶筑土城一座，义旗高举四年之久。哨卡、土城、营地屋基今日尚存。

关于军事栽岩，计划乡留存较多。民国年间的一次“耶吉究兄”各寨栽岩议事后，分别于计划寨坡头“耶脚”、计怀寨的“党宋”等地，设立了哨卡10个。摆底大寨深沟壕垒，加固寨门，以防匪劫。当年设立的乌将坳哨卡至今仍有遗存。此外，解决寨与寨之间为争山界而引起的武力冲突，也采取栽岩议事的方法。计划乡摆拉寨与从江县加牙寨争山界，激战三天三夜，后来即是用栽岩议和的方式解决的。

2.婚姻

关于婚姻方面的栽岩亦为数较多。在苗族古代社会，封建的包办婚姻占有统治地位，青年男女的自由爱情受到严重摧残。男婚女嫁收受彩礼已成铁打的惯例，但反对滥收彩礼、强要耍赖以及贫富彩礼同等的斗争，却成为苗族社会古往今来的抗争点。以上种种情况在栽岩上都得到极为生动的反映。

在朗洞镇所属的高帮、两福一带，苗民曾于清代以前的栽岩议事中，由寨老规定：男婚女嫁，必须经父母许可，青年男女不能自由结合；谁违反规矩，谁就是“猫鬼”（害人妖邪）而被驱逐出寨。相传，有相邻两寨一对青年男女暗中相爱私奔，被抓回后，寨老邀集数寨苗民，于栽岩地当众斥之为“猫鬼”，并将其驱赶出寨。于是，一对“猫鬼”被迫遁入深山，艰难立世，生儿育女。儿女长大，因不能与附近村寨青年婚配，只好到数十里之外的地方寻求配偶。他们的后代虽繁衍成众，却代代受人歧视。新中国建立以后，“猫鬼”一词虽在人们心中逐渐淡忘，但它在历史上曾给追求自由幸福爱情的苗族青年多少哀痛啊。

在历史发展过程中，封建的包办婚姻支撑着苗族社会的婚姻制度，也在苗族社会中带来了广泛的恶果。从实行包办婚姻的那一天起，苗族青年为寻求自由的婚姻爱情就不断地进行着不屈不挠的抗争，“私奔”就是他们反抗包办婚姻的最有力的武器。在平江乡滚仲大寨寨中的芦笙坪边，至今尚存一栽岩。寨中老人说：相传，古时候滚仲大寨“摆秋过”地方的一个苗家姑娘，与对门“摆景寨”的一个苗族青年猎手相爱。猎手多次上门求亲，均遭姑娘的父亲拒绝、辱骂。于是，猎手与姑娘相约，并于深夜私奔。几天后，姑娘的父亲从山上找回女儿，把她锁在家中，并在寨脚芦笙坪边当众裁下一块岩石，只露出泥土三寸。他当着众人发誓说：谁想得到我的姑娘，除非他用牙齿把这岩石咬拔起来！青年猎手无奈，用尽全力咬了三天三夜。岩头咬缺了，鲜血染红了栽岩周围的泥土。猎手的忠贞感动了天神，帮他把栽岩咬拔出泥土一尺多，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滚仲苗民因此称此栽岩为“耶劳榔”。此岩的存在，为苗民自古以来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爱情竖起了一面千古不倒的旗帜，它说明自由爱情诞生于血与火，得道多助，天下归心。

为反对滥收彩礼，苗民的斗争是行之有效的。古州镇属高董寨牛塘边，有一栽岩，青石质，相似圆柱形，原高约1.32米，后因年久人为折损，今尚存71厘米。寨众栽岩时议定：凡女家收结婚彩礼，对富有男家收猪肉不能超过88斤，对贫穷男家不能超过66斤；若要超收，除非女家能从岩头上跳过去。加宜乡九秋寨也有栽岩一块，嫁女收礼，规定一定钱数，超过受罚。

对彩礼数量的限制，苗民曾有具体的规定，那就是制订彩礼的等级，通过会议栽岩，彩礼“三级制”应运而生。今瑞里卑兄寨（古称卑雄）寨脚约60米处，立有一栽岩，相似四棱柱形，高约1.45米。它规定女家收彩礼必分三级，即富人、一般人、穷人送的彩礼不等，富者多送，贫者少送，各施其能。彩礼“三级制”，在计划寨一带苗族社会中普遍采用。这使得不同地位的男子各自都能操办自己的婚事。此栽岩的权威辐射，远达榕江的计划、水尾一带。

关于彩礼，榕江苗族古代社会曾存在不公道的“强要耍赖”现象，即有钱有势人家嫁女时要强索男家厚礼；而娶媳时，却薄礼送给女家。这种违背大众意志的做法激起了苗族群众的极大不满。于是，同一区域的苗民便集议栽岩，定下规矩：娶亲嫁女，彩礼公平。民国初年，瑞里乡一带苗民集会瑞里，议事栽岩，定下了这样的规矩。此栽岩今存大瑞寨杨正芝屋后，去党义寨的大路边，出土约65厘米。

此外，栽岩议事在处理离婚问题上，也有详细的规约，它维护了被遗弃一方的利益，使年青者有出路，使年老者有终养。此类栽岩为数不少。

3.惩盗贼

苗族自古勤劳、质朴，认为偷盗者好吃懒做，良心丑恶，专门坑害别人。因而议定：凡开仓偷谷、偷牛盗马者，罚牛一头；凡偷鱼、偷鸡鸭、偷衣物者，罚母猪一头；对偷盗者，一要惩罚，二要教育挽救。

八开乡高同寨，寨边坳颈今存栽岩一块，青石质，略呈四棱柱形，高约70厘米。它记述了在很早以前，高同寨有一惯偷，被抓获后，寨众集议，罚其宰牛一头，穿成“串串肉”，逐家分送，一家一串，使之家喻户晓，并逢人认错，保证悔改。牛血和内脏由众人当场架锅煮稀饭，凡到会者，一人一碗，分光吃光。牛头（苗族社会富有的象征）则责令偷盗者带回，让其“富有”（不从正道而来的假富），扫其脸面。此种方法做到了教育的广泛性、宽容性和形象性，含义深刻，触及人们灵魂深处。一令盗贼知过必改，二戒他人慎行无犯，犯则同样受罚，栽岩永鉴。

清咸同年间，计怀寨潘故锥组织的“耶衣桔”栽岩议事，民国30年保长潘文清主持的栽岩议事都反映了上述惩治盗贼的内容。

4.其他习惯法

榕江苗族栽岩，维系着苗族的整个社会，它除了反映上述内容外，还反映了一些其他的习惯法。诸如严惩杀人、放火、抢劫、勾生吃熟；不准破坏交易市场，不准坑骗，不准抢生意，违者受罚；各寨、各区域划定界线，不准相互侵占，凡侵占别人山界、河段，谁就要受罚；不许侵占别人的龙脉，违者受罚；不许失火烧寨，违者受罚；械斗致死人命，则以山地树林作抵偿，并埋下刀枪议和，不许再发生类似事件。

榕江苗族栽岩所反应内容之广泛，确实让人称奇，而它所具有的法律似的威严，更是叫人震惊。栽岩规约的条款明确规定：凡杀人、放火、抢劫、勾生吃熟、内勾外引等对社会造成重大危害的人，都要处以死刑。这就是骇人听闻的“栽岩杀人”。约在民国15年，计划乡加去寨的韦老迷和韦老明勾结外县杨老略来到加两、加去两寨“开借”，抢走大量银圆。“耶吉究兄”栽岩议事的头人朱朝福、潘故金，通告16寨寨老举行栽岩议事，将二韦以“勾生吃熟”论处，杀死了老迷、老明二人。约于民国31年，计划寨潘老阶，勾结住在九千里一带的号称董大哥的人来抢寨，朱国象主持“耶吉究”议事，判潘老阶为“勾生吃熟”，处以死刑。栽岩冷峻威严，昭然人间。

5.纪念意义、神保与誓约

在榕江苗族最初的社会中，栽岩只是作为一种历史的见证而存在，具有一种纪念意义，它是历史的纪念碑。今八开乡都江平寨公路边原有栽岩五块，名曰兄弟岩，又称五公岩，代表古时苗族五公。说是古时候，苗族五公率众由方先（今榕江县城一带）行至下都江，分路再迁。五公分手时，先吃“牯藏”，然后剖铜锣为五块，每公各持一块分路迁徙异地，于分手处栽下五块岩石，以示纪念。五块栽岩因火灾和寨民造房而损失，今仅存一块。

随着社会历史的发展，栽岩在苗族社会中表示的内涵越来越丰富，它在苗族人民心目中的地位也就越来越具有权威性，由尊敬发展到崇拜，由遵从发展到信奉，从而使栽岩变成了超越自然的“神”。到了近现代，这种“神”的意义便使栽岩成了苗民的“护寨保家岩”。

在今平永镇塘古瑙寨，寨头尚存栽岩二块，当地人称“龙岩”，苗胞称为“个翁养”（苗语goXVongx），青石质，系溪流中长条形光滑山石，出土20厘米。此栽岩就是“护寨岩”，它的内涵是召龙镇邪，保佑全寨人畜平安，无伤病痛。如前所述的乔来乡啄啄岩寨的“啄啄岩”，也就是这样的“护寨岩”。

栽岩作为苗民尊崇的“神”，既能“护寨”，也就能“保家”。苗民将取自山中或溪谷中的长条山石，栽于自家堂屋神龛板壁后，紧靠地脚枋的地方，借以保家佑人，使人畜平安，无灾害病痛，这就是“保家岩”，苗族称之为“个翁寨”。“保家岩”在平永一带甚为常见，几乎家家都有。塘古瑙寨龙家的“保家岩”就是一例。

由于栽岩具有不可抗拒的“权威性”，因而它也就成了作为个人向社会盟誓的实证，它代表的仅为个人的某种意愿。存于今平江乡滚仲大寨寨中的栽岩（当地苗民称为“耶劳榔”）就是一例。它是古时滚仲大寨一苗族老人为反对女儿的自由婚姻而当众栽下的。他发誓说：“谁想得到我的姑娘，除非他用牙齿把这岩石咬拔起来。”

此外，栽岩作为山界、地界、河界等的“界碑”存在的，为数不少。

榕江苗族的栽岩之所以成其为栽岩文化，除以上所阐述的它的奇特的外貌形态、固有的活动程序、广泛的内容外，还有因它而产生的神奇的故事传说。如前提到的滚仲“耶劳榔”栽岩，它抒写的就是一个追求自由爱情反对封建包办婚姻而取得大团圆的人间喜剧。前面提到的卑雄寨建立彩礼“三级制”的栽岩，也流传着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相传很早以前，卑雄寨一带苗家娶亲嫁女彩礼不公，招致众人反对。于是，数十寨苗民聚会党桑，议事七天七夜，不得终决。卑雄一苗族老人家贫穷，怨恨不分贫富、彩礼同等，一怒之下，挥刀断腿。此事惊动了天上神仙，便下界变作凡人，参与议事，按照大多数人的意志，定下了彩礼“三级制”的古规。卑雄寨那位苗族老人的半截残腿化作七尺巨石，乘风飞到卑雄，面寨而立，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卑兄寨脚的婚姻栽岩。

此外，由栽岩而产生的民间故事，如《卧刀王起义》、《猫鬼的传说》、《扫帚星的故事》等都在苗族民间广泛流传。它们对故事情节的安排，不同场面的渲染，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人物性格的描写，均达到了极高水平。

榕江苗族社会，发展到迈步进入新世纪的今日，苗胞多数群众已懂汉字，少数知识分子已懂苗文；榕江境内国家所设立的各级行政机构、执行的各种法规，制订的地方乡规民约取代了古老的“栽岩议事组织”和《议事词》、《议事规约》，苗族栽岩的历史任务已趋完成。但是，由栽岩所产生的苗族栽岩文化，却在青山绿水间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