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都柳江流域苗族诸王文化考释

破题之前，首先说一说古代都柳江流域及苗族诸王的基本概念。苗王，不是酋长，也不是国家意义上的君王，本文中使用“苗王”一词，实际上是苗族传统社会长老的指代。张广泗在清代镇压苗疆也发现：“苗疆回环二千余里，错杂数十万人，犹幸其各为雄长，向无统率……且此一带苗人，向无酋长。”苗族传统社会长老繁多，我们这里探讨的主要是苗族迁徙到都柳江流域的过程中，对苗族社会历史发展贡献较大、影响较大，并为苗族口传典籍所记载的著名长老。地理学概念的都柳江流域比较大，本文研究的范围主要指：汉代至明清的一江三山（都柳江沿岸的三省坡、雷公山和月亮山）苗族聚居区苗族。苗族较早大规模迁徙到都柳江流域年代大约为秦末汉初。

一、苗族迁徙都柳江的历史断代初探

这里有几个关键问题：一是苗族是什么时候，从什么区域进入都柳江流域的？二是苗族在都柳江流域的社会历史分几个发展阶段？三是在这几个阶段中有哪些苗族长老因其贡献而扬名于世？由于汉文献缺乏，加之苗族口传文献的抢救整理的危机，我们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也陷入了空前的文献佐证危机。我们先探讨第一个问题。

苗族进入都柳江流域可能是夜郎立国之后。在黔东南苗族古经和苗族贾理中，经常出现“酉挪（yel naib）”或“尤囊（Yel Nangl）”一词，文献采集者由于不明所指，大都删去。

目前我们查到的文献有：丹寨、雷山交界一带嘎闹支系流传的《苗族婚嫁史诗》中的记载，丹寨方支系《启根贾辞》中的记载和榕江《祭鼓辞》中的记载。

榕江《祭鼓辞》中的记载 ^[1] ，苗族大长老栽岩立碑，圈划苗族属地，一直到尤囊地界。

丹寨、雷山交界一带嘎闹支系流传《苗族婚嫁史诗》中说，苗族迁徙到都柳江流域一个叫“都巴穹宅巴寄”的地方，一个叫“留”的长老召集其众多儿子议榔建立苗族的建筑栖居制度。其中一个叫东留的幺儿未能参加，他越过贵筑，到“酉挪”求学去了。东留学成后在“酉挪”做官，娶了汉人妻子。只有当故乡发生不可解决的纠纷，他才返回故乡进行裁决。

丹寨方支系《启根贾辞》也说：苗族迁徙到都柳江流域后，开春浸种开犁，都要由“酉挪人”先开始，苗族人才接着启耕。贾理是这样说的：

句中的“尤拿人”为“酉挪人”的音调之变。迁徙后来的苗族，一般有尊崇当地原住民的传统。苗族不论迁徙到哪里，农耕时一般都要先等当地原住民的首户先下田开耕，他们才随后进行。这些文献说明，在苗族迁徙到都柳江流域之前，已经有“酉挪人”在那里居住。“酉挪人”是苗岭地区的原住民。“酉挪”怎么翻译，“酉挪”在哪里？诵唱古经的苗族祭祀长老众说不一，有的说“酉挪”就是“京城”，有的说“酉挪”是贵阳。根据古经及其黔东南苗语音译的规律，“酉挪”当是“夜郎”的音译。按照苗族文献的描述，“酉挪”是一座都城，在贵筑以西。那里市井繁华，还有学校。黔东南苗族的祖先“东留”还到那里求学，最后还被“酉挪人”封了官，娶了汉人女子为妻。从这个有趣的典故看，黔东南苗族对夜郎都城的推断与汉文献的记载是一致的。

二、苗族诸王对嘎闹山苗侗文化冲撞的解决和调整

嘎闹山，Vangx Gheib Bil Nes——这是历史上都柳江流域苗族的一个文化地标。这里是中部苗族进入苗疆建立的第一个大本营。

由于嘎闹山是中部苗族进入苗疆建立的第一个大本营，不论西、方、柳、尤等苗族支系的婚嫁史诗都诵唱到这个地方。嘎闹，一些地方叫Zangx Gheib Bil Nes，如雷山丹寨一带苗族这样叫。一些地方叫Vangx Dlangd Wangs Nes，如丹寨尤支系的苗族是这样叫。根据路程及田野调研判断，嘎闹山乃黔、湘、桂三省区交界的三省坡。三省坡，坡的西面为贵州省黎平县洪州镇，东面为湖南通道县独坡乡，南面为广西三江独洞乡，是苗岭和南岭山脉过渡地段的最高峰，严格意义上是苗岭东段末端的第一高峰。

根据文化人类学者在独峒到同乐一线的田野作业报告判断，三省坡在苗族迁徙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文化意义。从广西独峒经同乐苗族乡到良口乡产口村汇入榕江的这段河流史称“孟江”，这是苗族进入都柳江流域第一条以本民族名称命名的河流，孟即苗之义，现在统称“苗江”。根据古老传说，古代先人开发这条江时，侗人和苗人争抢地盘，侗人操右岸小路，苗人操左岸小路，两个民族的人拿着“铜锣”，每到环境好能建寨的地方就敲锣建寨，今天同乐苗族乡政府所在地之“同乐”乃是“铜锣”的谐音。

苗族诸王们在嘎闹山面临并处理的重大社会问题，乃是与侗族之间的山水争夺和调解。

本来苗族先到嘎闹山也即三省坡地区，江叫孟江，寨叫孟寨。可是后来侗族的挤压，民族矛盾异常激烈，苗族被迫离开这里，侗族大量地涌来，可是耕织一直不好，大家不知道是为什么。后来侗族老人说，苗族先到这里来开垦，我们后面才来，现在把苗族赶走，山神不同意，种的东西，养的家畜山神不保护，所以不得吃。我们要派首领去请苗族回来，共同耕种这片土地，山神才保护我们，我们才有东西吃。于是侗族首领到都柳江上游来找苗族，请苗族回去。苗族长老们说，你们占领了我们的地方还打我们，我们不愿回去了。侗族首领很着急，再次去请苗族回去。据传说 ^[2] ，经过多次请，苗族头人提出几个条件：第一，那里的河是我们苗族祖先开发、定居、起名的，一定要叫苗江河；第二，原来孟寨，我们不住了，我们要在苗江河中段，而且是最高处立村寨；第三，我们的棚被你们烧了，你们要给我们重修；第四，我们是被你们赶走的，你们必须制好芦笙，派人来接我们，我们才会高高兴兴吹着芦笙回去。苗族回去新建的寨子就是如今孟寨对面的坳寨，而真正叫苗寨的孟寨如今一直是侗家居住。

这是一次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事件，由于苗族和侗族两个民族诸王们的智慧和真诚，终于解决了两个民族因为农耕资源争夺的剧烈矛盾问题。从那时起，苗侗两个民族即使在都柳江流域有一些小打小闹的问题，但是从未有大规模舞枪弄棒的民族纠纷。苗侗民族互为兄弟，和谐相处，共同繁衍生息。这种千古的民族友好关系，在中外民族关系上也是很少见的。

今天在孟江一带生活的滚姓和杨姓苗族，就是被侗胞请回去的苗族。据传他们的祖籍都是榕江古州苗本村。滚氏原籍为榕江县古州苗本村，后迁从江县“分弱分闹”（苗语地名），三江同乐。据说当时四兄弟一起去，后分支各寨，分散时四弟兄们还在苗江河岸边倒栽了一棵杉树并发愿：如果这棵杉树获得新生，弟兄便有团圆的机会，如果不活，只得各自谋生。后来，杉树果然生枝长叶，一天天长大，滚姓也成了苗江河的苗寨大姓。现在这棵杉树仍然存在，树高七八丈，树身三人伸手围抱不过。杨姓苗族据传也是原籍榕江县古州苗本村，去时也是四兄弟，分居苗江河岸的四个苗寨。20世纪50年代前，这四处杨家同时举行“拉鼓”活动，祭祀他们从榕江迁苗江河后的历代同宗共祖。

三、苗族诸王对都柳江苗族文化发展的奠基意义

1.苗族婚姻制度的确立和改革

历史上，中部苗族在嘎闹山稳定居住了很长一段时期。虽然一部分苗族陆续迁居榕江古州一带和雷公山区域一带，但是仍然是苗族中部苗族最大的大本营。起着与上一站大本营（响方腊德）和下一个大本营（榕江坞格）桥梁纽带作用。这种作用主要体现在婚姻方面。苗族迁居到雷公山以南的各个地方后，婚嫁必须返回那里联姻。根据各地苗族古歌版本的记载，大约到那个地方的距离为半月左右。

这几句歌词生动描述了人们走亲过程中的艰难困苦。除了这个原因，都柳江上游和下游的苗族历史上还因抢婚出现过严重冲突，后来导致了雷公山地区著名的“党果松吉”（Dangx Ghed Hlongs Jil）等的分支开亲的婚制改革。

在与上一站大本营（响方腊德）和后一个大本营（榕江坞格）前后两个地区苗族的联姻过程中，曾发生过多次激烈的矛盾。后来反复磋商，并在嘎闹山举行多次婚姻方面的专题议榔，并形成了中部苗族较为稳定的婚姻制度。丹寨、雷山交界一带嘎闹支系流传的《苗族婚嫁史诗》中记载的“德榕议榔”（Langb Deel Rongl）和“囊诺议榔”（Langb Nangl Niel），当是中部苗族婚姻制度定型的议榔事件。其中对换婚制度、彩礼数量、婚姻纠纷解决都作了明确的规定。我们比照了丹寨县排调王启荣、雷山桥港任觉当、雷山陶尧唐炳武分别诵咏的苗族世家谱牒，其一致的说法，开辟榕江地方的苗族长老柳西（Liub Xib），就在嘎闹山出生。柳西之生父为西纽（Xib Nius），祖父为纽隆（Nius Longf）。纽隆和西纽父子为苗族圣祖央王爷（Ghet Vangb）之嫡传后裔，都是著名的鼓社长老，但目前为止没有在口传文献中找到其具体事迹。

如前所述，之所以称嘎闹山为历史上都柳江流域苗族的一个文化地标，还因为与中部苗族的族称称谓紧密相关。如今中部苗族的自称嘎闹（Ghab Nes），当是Vangx Gheib Bil Nes地名简称Gheib Nes的音变。在古语中Gheib也是Nes，Nes也是Gheib，两者皆为“鸟”之义。

2.苗族梯田耕作文化制度的确立

贵州古代的梯田文化，主要集中在黔东南，其肇始亦当是在都柳江苗族地区。前述侗族请苗族返回苗江河地方居住，农耕才有好收获，就是这个判断的一个佐证。由此可见，过去一些学者关于苗侗在稻作文化孰先孰后问题上的研究，是值得探讨的。在苗岭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苗寨梯田随处可见，在众多梯田中以雷公山和月亮山地区的梯田较为有名。雷公山地区较大的梯田有雷山县的开屯梯田、桃良梯田、陶尧梯田等。月亮山地区的加榜梯田，现在已经成为中国风光摄影爱好者向往的梦乡。加榜梯田位于从江县加榜乡境内，地处月亮山腹地。加榜梯田不仅规模宏大，气势磅礴，而且线条优美。无论从线条，还是整体形态来看，加榜梯田都吸取了天下梯田之精华，它比云南元阳梯田更加秀丽，比广西龙胜梯田更加壮观，极具魅力。

苗族山区的梯田是怎么来的呢？还有一则美丽的传说：从前月亮山加水村有个很穷的少年，名叫冉，一天在污牛河捡到一个田螺，田螺后来化作一位美丽的姑娘并嫁给了冉，大家都叫她“桂”，“桂”在苗语中就是田螺的意思。由于冉家没有田，桂叫冉到坡上去开垦。晚上风雨大作，第二天加水寨脚的荒坡变成了一片美丽的梯田。人们把这片梯田称为“桂冉”梯田，后来大家仿照“桂冉”梯田特点，建造了月亮山区一片又一片的梯田。加榜梯田就是这样修起来的，因此我们推定，贵州的梯田文化肇始于都柳江流域。在贵州而言，苗族是外来迁徙的民族，由于战争原因和民族生存空间的挤压，苗族只得居住到高山峻岭地区。开凿梯田，拓展生存空间，这是一个农耕民族被迫迁徙后唯一的选择。一种独特的耕地体系——大规模的梯田、梯土就是这样在古代贵州逐渐出现的。黔东南民间有句俗语：“苗家居山头，侗家靠水头，客家（汉族）住街头。”这就是苗族现实的写照。民族分布的立体结构，客观上赋予了居住在高山之上的苗族以开发梯田的历史使命。梯田文化，实质上也是苗族坚忍不拔、不屈不挠民族精神的一种外在显现。

3.苗族建筑文化制度的确立

从嘎闹山到榕江地区的过程中，柳西生养众多，他在为其子倪柳立新房的时候，才确立了根据苗族“四榀三开间”木建筑格式。迁徙史诗的记载，那时候苗族虽会建造吊脚楼，规格和形制还是比较乱的。苗族迁徙到都柳江流域一个叫“三间屋”的地方，柳西长老牵头，在这里就苗族建筑的规制和式样进行一次议榔，苗族吊脚楼“屋开三间，左中为贵”的建筑制度就此基本形成定制。“三间屋”苗语叫“丢巴穹宅巴吉”（diux bib qongd，zaid bib jis），这个地名是因为苗族在这里举行建筑三开间形制的议榔而得名。所谓“屋开三间”，即是指吊脚楼基本都是四榀三个大开间的格式，中间大开间是堂屋，左右开间才是住人的房间；而“左中为贵”指的是三开间的屋柱中，以堂屋左边的中柱最为尊贵。修造过程中的伐木、发墨、穿枋等仪式，都以这根屋柱为主角。房屋修建好之后，祖先的灵位一般就安放在这根屋柱的柱脚边，为家庭成员举行添寿祭仪的花树以及鼓藏节祭祀祖先用的鼓藏牛的连体牛角，必须安放在这个位置。

4.苗族鼓藏文化和议榔制度的巩固和发展

在都柳江流域，苗族和侗族、水族等民族之间，苗族内部各支系之间，因为生产生活资源的分割以及婚姻习俗的改革等等发生了一系列的矛盾纠纷。苗族历代诸王们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举行了一系列的议榔、栽岩等仪式，不断制订或调整苗族内部社会机制，苗族议榔制度在古代都柳江流域获得了空前的巩固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