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毕节
一
曾经有一声“炒米——糖开水”的吆喝,飘荡在毕节城多年以前的夜空。那时你还年轻,从南关桥回到古道路。你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绕过名叫“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川滇黔省革命委员会”的那个旧址,那时昏黄的灯影里正飘着迷濛细雨。
尽管你不太喜欢毕节这个名字,但也既来之则安之了。在好的季节或天气,你也会沿着倒天河去看看风景。你明白那“响水轰雷”是要在夏天的丰水期才会有的,那响水滩的名字还真是好听。
那年头你们下棋、喝酒、唱歌。或是在古道路租下的发霉的老屋里,用吉他故作深沉地抠着低音弦。要不就到某位新近认识的老兄家里混饭吃。看他画的西双版纳那轮蜡黄的圆月,你借着酒兴边沉醉也边美言几句。又听他讲那一拨当兵人在老挝呆了三年后终得回国的故事,说那天半路忽然有人请求停车,原因竟是为再多听听那路边一位姑娘的哭泣,有人说都有两三年没听到这么美妙的声音了。
那时你正是快乐的单身汉,还没来得及去想娶妻生子那些复杂的事,也没想到要与这座山城长相厮守。谁知转眼冬去春来,花开花落,这毕节城在你的记忆里竟然都有些沧桑了。
二
这毕节有大和小之分,小的那个在多年后改为七星关,你依然还是不太喜欢那个名字。但因这里有你的家,你就注定要饮着那倒天河的水,打发着那有时曾嫌太多的大把大把的时光。
你毕竟不能像那灵峰古玉兰一样,从明代开到如今。有时你觉得自己仅仅是一株深藏幽谷的毕节兰,人们因久居幽兰之谷,也不闻其香了。直待青春和梦想几经挥霍,终如流水,你才觉得日子变得奢侈起来。
你开始品读毕节,从那些旧址、会馆、龙门、牌坊和石桥品起。你依稀看到了古城记忆中的那些风风雨雨。你在一口石井里埋头饮足清冽的井水,起身回头处,见远山含黛,晴翠偎城。你似乎才弄明白,为什么有人要爬坡上坎,源源不断地来此背水。而他们的取水处,就是当年曾拱卫过毕节古城的北镇关。
毕节城外有两座山峰,一座为“双峰脱颖”,另一座为“青龙翘首”。登临青龙山的“龙首”白马山,眺望那从大方八堡一路蜿蜒而来,又向赤水河方向逶迤而去的青龙山,你感觉到这里似乎集聚了毕节城所有的灵气,犹如宕开一笔,意境空阔。而被青龙山怀抱着的海子街,就是周素园的老家。那位穿长衫的前清贡生,是当年红军在打土豪中意外地“打”出来的进步人士,后来那位长胡子与大胡子王震有了深交,并坐上红军战士的担架长征抵达陕北。
如今的青龙山,已渐渐地从城外“进入”城内,因为毕节城郊的概念,已从流仓桥一带移至海子街以外。再往外,则是田坝桥和对坡。
三
在对坡,你觉得那“遥遥对面坡”很有意思。每逢走亲串戚,赶集玩耍,两面山坡草色青青,遥遥相望,便想请那边唱首山歌丢过来,那就是一种别致的山野情调了。
从对坡一片山崖下的溶洞里流出一条小河,是那样的清澈透亮,像传说中的蓝宝石,那里保不准就会蹦出一条珍奇的四鳃鱼来。小河与上首流来的稍大的河相汇,便往赤水河撒蹄奔去了。那样的河还有好多条,尽管行走的款式不尽相同,但最终都还是融为一体了。
在毕节,除了青龙山,若要评选最有灵气的水,你还是要把票投给那川黔两省的界河——赤水河。赤水河曾叫赤虺河,明初在四川叙永设赤水卫,才改为赤水。“虺”为蛇,那青龙竟与赤蛇相配,让你想到那个笔走龙蛇的词。赤水河从那“鸡鸣三省”流来,与贵州的渭河深切巨崖后,低调相汇,合水东流。之后有好长好长的一段,赤水河与青龙山,可谓朝晖夕阴,彼此濡染。
也许是为了下游的茅台酒,上游的不少地方都在咬紧牙关,勒紧裤带,苦则苦矣,好歹也总算是为贵州留住了一方净土,一片美景。
在它的上游,这美酒河也偶尔也产上点不知名的土酒什么的,但更多的是盛产柑桔。在清水铺的橙满园,你就会尝到美味的脐橙和血橙,那可能就是青龙山与赤水河精气相融的结晶。
四
你总会寻机登上雪山关,去品味一番那位在离开毕节后,途经此地的蔡锷将军写下的一副名联。
你也听过一些老辈人说的“蔡锷领兵下四川”的故事。民国五年蔡锷“护国讨袁”途经威宁时,正值寒冬腊月。因遇上一个好天气,就在草海边的“六桥烟柳”举行了阅兵仪式。
后来你又方才知晓,其实除小凤仙外,还有一位名叫潘蕙英的人,她才是蔡锷讨袁时的妻子。你查过,蔡锷从毕节寄妻潘蕙英的家书,说要在毕节驻扎两日。在一个叫做“少白楼”的百年老店,曾在那雅座上露过面的一位“体弱面白”的将军,就是蔡锷。“余素抱以身许国之心。此次尤为决心,万一为敌贼暗算,或战死疆场,决无所悔。”——在毕节,蔡锷写下如此气吞山河的句子。
毕节人常说“上云南,下四川”。往赤水河方向,就是一路径直下坡了。也许那天在渡过赤水河,登上雪山关后,将军豪情与诗兴俱生,遂要来笔墨,题了上联:“是南来第一雄关,只有天在上头,许壮士生还,将军夜渡;”据说下联为蔡锷部下朱德所补:“作西蜀千年屏障,会当秋登绝顶,看滇池月小,黔岭云低。”这上下联可谓珠联璧合,堪称经典。
在赤水河畔、青龙山上,你就能感受到“滇池月小,黔岭云低”。
五
俗话说:“百年的皇帝,千年的土司”。你听说过那赤水河流域千年的历史与土司密不可分,据说历史上曾有八大土司庄园。比如对坡那一带就有过一个土司庄园。但时至今日,也只有大屯土司庄园还相对完整了。
你惊异于那座在四周碉楼森严守护下的庄园,彝族的文化符号,再加上日本榻榻米带来的某种异域情调,而这一切居然处于大山深处;而庄园最末一代主人余达父曾东渡日本留学,最终也还是要回来当他的“余二爷”,这些均让你产生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如果将余达父和大屯土司庄园当作故事来读,你更感兴趣的恐怕还是他的七姨太徐立芳。这位与余达父相识于江湖的江浙美女,居然会随他来到大屯这样的“鬼地方”,此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手持双枪,走马如飞;她文能料理事务,武能镇守庄园,这无疑是当年那庄园里一道最为靓丽的风景,难怪余达父能潜心著述,著作等身了。
六
一位曾留学日本的毕节人回来当土司庄园的主人,本就够奇了。但你知道,还有另一位毕节人,居然还是赫赫有名的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也回来当土司了。
他叫杨伯瑶,当年在黄埔军校,他与陈赓、左权、陈明仁、胡宗南和黄维均是同学,后来分布在国共两大阵营中并成为生死敌手,这些可都是后来人在中国现代史里要经常读到的人物。你去过黄埔军校,也去过杨伯瑶故里,虽在大方八堡,但那里却是赤水河畔“八大土司庄园”之一。
不过杨伯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土司,而成了开明人士。他没有用“黄埔一期毕业生”的头衔去谋过一官半职,且成为那个时代“民族团结的先进典型”。毕节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宋大马刀”(驻毕节黔军旅长宋醒)与他私交甚笃,曾送他一幅楹联,称赞他“此地可称干净土;知君不是等闲人”。红军过大方时,杨伯瑶亲出迎送,因此留下了“大土司慰劳红军”的奇闻趣事。
因此在解放毕节时,周恩来特别嘱咐要保护好杨伯瑶。据说一位率部悄悄潜入杨伯瑶庄园附近的解放军营长,因看到杨家院落里有一批小伙子笑声一浪超过一浪,在围抢一位哭哭啼啼的姑娘。这还得了,该营长马上判断这势必是在欺霸民女,便紧急对空鸣枪。待他站到了面无表情的杨伯瑶跟前,杨伯瑶才告诉他,家中正在给儿子操办婚事,这就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抢亲!
七
多年后你蜗居于毕节城,冬天切开白萝卜,夏天嚼着江安李;一锅奶奶青菜,一钵酸菜豆汤,这就是“老毕节”们再也熟悉不过的生活。虽然“毕节汤圆”已胜景不再,但“康家脆哨”仍熙熙攘攘,只是那一声“炒米——糖开水”,似已成为遥远的古城记忆。
曾有一度,毕节人最时髦也是最无奈的,就是在贵阳有一套房子,有一辆车子,还有一个孩子,这似乎已让你无话可说。偶尔来了一位同学,你巴不得他没有任何想法,吃了就睡,睡了就吃,反正那外面也没什么好看的。你觉得毕节什么都拿不出手,出去转了很没面子。
但现在可能你会主动说,等我带你去转上一圈。因为毕节变了,正像是女大十八变。
比如说,随着毕节和大方的同城化,那倒天河与落脚河,似乎正在成为明天毕节城的贯城河,那可不是一般的贯城河,而是一个雄奇的峡谷。
比如说,这里也终于有了直飞北京和上海等地的航班。
比如说,成贵高铁一旦建成,你想到成都去度个周末的愿望也会变为现实。
其实在更多时候,你更想到青龙山走走,听说那里有个叫月亮山的地方,有一片十分诡谲的石林;你还想再去赤水河转转,细细品读一番“八大土司庄园”的遗址,据说那是中国古彝的最后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