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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柴”小记
所属图书:《安龙故事》 出版日期:2015-12-01 文章字数:3727字

“要柴”小记

我的家乡是安龙龙广科立寨子。龙广一带,把去山上取生活用柴叫要柴,我也在这里要过一年多的柴。

讲起来有点绕口:说我是安龙人吧,父母上世纪60年代初从安龙龙广到册亨工作,于是我出生在册亨坡妹小学;说是册亨人吧,1981年初高考前,父母又从册亨调回龙广,我从这里考上了大学,从此回家乡就是回这里。而且,除假期短时间回老家外,我还有两次在龙广生活较长时间的经历:一次是“文革”中停课,我们全家只好回老家;一次是1977~1978年,十一二岁的我被送回科立农村陪独居大伯妈生活了一年半,度过了初一下学期和初二全学年。我要说的就是这段日子

龙广虽是安龙乃至黔西南的名镇,自古以来就是商旅要道,鱼米之乡,但那时大多数人家生活水平并不高,顶多就是温饱,能用猪油拌刚刚煮出来的热米饭吃,就算得上是殷实之家,很让邻居小孩羡慕不已。这样的大背景下,人们肯定要尽可能自给自足,少买东西,不是万不得已不花钱。以燃料为例,煤是外来的,要靠买,注定成了奢侈品,只有极少数人家可全用它取暖,大部分人家冬天煮饭取暖兼顾时用一点,有的人家还用不起。柴草可以靠自己劳动取得,自然是多数人家的首选。

柴草主要有四类:松毛(即松针)、秸秆(主要是苞谷秆和麦秆)、草、木柴。松毛要在村边林地里刮,秸秆是收庄稼时顺便取回,量都不大,也不经烧,柴是主要燃料。要柴分三种情况:以草和荆棘为主叫割草,以可用镰刀割下的灌木为主且枝丫叶子全留叫割柴,取灌木乔木的主干叫砍柴。因为几乎没有机会砍到一两棵或三五棵树捆成一捆直接扛回家,所以柴草均须打捆挑回。挑子有两种:立挑和干巴挑。割草割柴用尖担打立挑,但又略有区别:割草时因草和荆棘都短,要将柴草用皮条(其实多数是棕绳)拦腰勒上几道,捆成两大圆捆,再将尖担从正中插进去,竖着挑,担子成H状;割柴时因枝叶全留,树枝较长,要将尖担从勒好的两捆柴中间斜着插进去,竖起来成A字形。砍柴时则是将柴砍成七八十厘米长的棒棒,先在扁担两端各摆上四分之一,把扁担放上去后,再各放上四分之一,然后勒紧成两捆,打成干巴挑。把柴捆紧也有讲究:要边勒边用脚使劲踩,否则看似紧了,一上肩膀就散架。

龙广东边和北边都是丘陵,西边和南边则是峰丛,中间是相连的几块小坝子,村庄主要集中在坝子中间和边缘。每个村庄都在村后封山育林,丘陵地带封得更多,无文章可做,所以要柴基本上是去南边西边的峰丛地带,即箐头的岩山上要。近万人生活的坝区靠柴做燃料是什么样的情况,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想象:每逢星期天,从清晨到中午,田坝往箐头的几条乡间小道上,要柴的人成群结队,络绎不绝,颇为壮观。现在想起来有点恐怖,成百上千的人涌进去,如果集中在一起,几座小山半天就剃成光头了。

那时农村还是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的集体经济,农民和学生一样,只有星期天能休息,干自己的活。所以要柴的人一般起得很早,一大早就出发,为的是中午前能回来,下午可以赶赶场。如果想砍好柴,那得天不亮甚至是半夜就出发,一是因为地方远,二是好柴在别人地盘上,不让砍,得悄悄去,有点偷的意思。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被砍得多了就会来制止,天不亮便在路口设卡检查,见好柴就没收。这时关键取决于哪边人多,箐头的人多时自认倒霉,柴被没收不说,有时还要赔上斧头等工具,单枪匹马的往往还被“奖励”一顿拳脚,或被捆起来示众半天;去的人多就强行闯关,本来是暗偷,结果成了明抢。当然,被没收工具和被打的人也不会就此罢休,回到寨子里一讲,寨子里的青壮年们自然义愤填膺,相约到箐头出来赶场的必由之路等着,当事者一出来立即被还以颜色。

我第一次要柴是跟着比我大八岁的堂兄志哥去的,去的是烂滩蔡家湾,有十来里地。鸡叫两遍过后志哥把我叫到他家,就着素瓜豆吃了一大碗饭,再用脸帕各捏了一个饭团子就赶紧出发。到了村口,已有十多个人,走到一里外的播落时,增加到了二十来人。月光如水,山色朦胧。这是文人骚客发思古幽情的典型场景,后来我上大学读中文专业时,一想起来就心潮澎湃,而当时的我们哪会欣赏这个,只知一路疾行。我边走边想,八路军打游击偷袭鬼子炮楼,应该是这样吧。播落出去一里路就进山了,头一段是简易公路,到烂滩后全是蜿蜒起伏的乡间小道。烂滩是长湾公社所在地,是进山后唯一经过的寨子。说是寨子,其实是山槽里东一家西一家地散落着一二十户人家。箐头的月夜更加寂静,人在其中像是置身于山水画廊。临近烂滩可闻此起彼伏的鸡鸣,进去后路旁人家的鼾声断断续续地飘出来。突然,一条狗被路过的行人惊醒狂吠起来,其他狗接着跟进,山槽里狗吠声久久回荡,成了狗的多声部大合唱。后来读王维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想到的就是这些场景。到蔡家湾坡上,大家分头钻进了林子开始砍柴,志哥则带着我在昏昏的月光下认树:这是猪脚棒,肯燃;这是岩柴,熬火;那是野漆树,不好烧不说,还会生漆疮……我挑不了多少,就选了一蓬猪脚棒。天蒙蒙亮,不管砍了多少,大家都会停下来,把柴砍成节,打成干巴挑。朝阳下的群山由模糊的黛色变成满目苍翠,由写意画变成工笔画,我们已愉快地随着挑子颤动的节奏,行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去砍柴的事在寨子里产生了反响,特别是对同龄人有不少冲击,他们被父母数落:“你看,人家拿马料证的(当时对持购粮证买粮食吃的城镇居民的戏称)都去要柴了,你还睡大觉!”东屋三爷爷家比我大一岁的堆哥首当其冲,伯伯惨死于“文革”龙广事件时他才四岁,因此伯妈对他很溺爱。我出动了,他自然睡不成懒觉,拿起斧头扁担加入了要柴的队伍。有一次为了能赶场,邻居表哥带着我和堆哥出发得更早。虽然也是月明星稀,三个小毛孩走着走着还是有些害怕,但又不好意思回去或等后面的人,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前行。边走边讲些英雄人物的故事壮胆,但脑海里止不住会冒出有没有鬼把我们抓进坟堆,或是有没有坏人从石头后面跳出来害我们的念头。堆哥肯定想得更多,因为走着走着我发现,不管是横队还是纵队,他总是走在中间。

前几次要柴比较顺利,没遇到阻拦和没收。但常在河边走,哪会不湿鞋?可能是人太多动静太大,有一次,好像是到更远一点的韦家坪子后山要柴时,砍着砍着,就听见山下有人大喊:“有人偷柴了,大家赶快起床!”狗的大合唱又响了起来。不一会,回去必经的山垭口燃起了两堆篝火,依稀看得见人影憧憧。我心想不妙,叫上比我小一岁的叔伯兄弟阿滚,赶快把砍好的一小点柴捆好挑上就跑。到了垭口,看到只有两个小孩,多数人仍在烤火,过来两个年轻男人盘问我们:“这是封山育林区,你们这是偷柴,知不知道?”我赶快说:“大哥,是大人带我们来的,我们不知道是封山育林区。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吧。”看到我态度诚恳,砍的柴不多而且是杂柴,这两人挥挥手,让我们走了。后面下来的人就没这运气,柴被悉数没收。接下来的几个赶场天,寨子里的年轻人一见从这条路出来的箐头人就问:“是不是韦家坪子的?”明摆着要报复。可就算是,人家也不敢说呀。

还有一回,听到山下有人喊,我赶紧挑着柴跑。倒是没遇到人来没收柴,只是跑得急,柴没捆紧,走到半路困累交加。又累又渴时,挑子垮了,气得直想哭。好不容易重新捆好,强撑着回到家里,冷锅冷灶的,大伯妈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眼泪一下子就不争气地涌了出来。前院的三伯妈听到我的哭声,从窗子伸出头来喊道:“别人家有事,把大伯妈叫走了,快到我家吃饭。”我这才收住眼泪,匆匆洗了把脸,到三伯妈家蹭饭,一口气吞了三大碗。

要柴的次数多了,就开始动小脑筋。播落背后往马落湾爬的路上,有一悬崖,上面有几棵比锄头把还粗的岩柴,我很纳闷怎么这么近都没人去砍。一天我故意没随大队伍半夜出发,而是天亮后直奔悬崖,心想你们回来时,我已在路边等着了,气气你们。爬了几步,才发现问题复杂了,越往上越陡,岩缝越细,有的地方仅能踩上半只脚。我得先用手抓牢岩缝后,再抬脚试,踩实后再换手脚。好不容易爬到最大的那棵树下,发现还得平移几米才够得到,又战战兢兢折腾半天,终于砍下了这棵树。本来仅此一棵已够一挑,但不幸的是,这棵树在空中飘然打了几个滚,卡在半岩一块伸出来的巨石里,根本没有办法取出。我只好继续往上,艰难地砍下够得着的三棵小树。此时往下看去,去箐头无论是割草割柴还是砍柴的,已三三两两地陆续返回。爬岩容易下岩难,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爬岩眼睛看得见上头,手好找抓的地方,下岩就看不见下脚的地方了。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下面已有人看见了我的困境,但也没办法,不可能上来帮我,因为上来了没法站,只好叫我小心。我本想干脆爬到山顶绕路下来,但上面实在没路,只能原路返回。想了一会,逼出来一个办法:先用绳子把腰捆好,再套牢在突出来的石头上,然后脚慢慢试探可踩的地方,踩好后解下绳子重新找地方套牢,再找下一个落脚点。下到岩脚,找齐那三棵小树,已是下午两三点钟。

1978年7月,初二学年结束,龙广中学的老师们觉得我是读书的材料,再待在龙广要耽误我,便力劝父母把我接回册亨读初三,在老家的要柴经历到此结束。其实在册亨我也常常要柴,但要容易得多。

现在的龙广,生活条件普遍改善,基本上烧煤、电、气,要柴几乎绝迹。过去砍光的岩山上,慢慢地长出了灌木,如果还要柴,比以前近多了。只是过去的日子不可能也不应该再回来,就作为一种记忆吧!

安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