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奏完的乐章
元宵前夕，接到安龙县一位熟人的电话，要我把《山泉》这首歌曲的曲谱给他，他们要排成节目参加镇里面的文艺活动。我说时间长了，曲谱已经遗失，你去找韦利熙老师吧，兴许他还保留着。我很快就接到回话，说果真在韦老师那里找到了，保存得还很完好。曲谱倒是找到了，然而，就在此后不到20天，我们却永远失去了利熙。是我亲自将他送去火化炉，然后送到青龙山公墓安葬，并上了最后一炷香。利熙，真真切切地走了，留下的是遗憾，是无数挥之不去的往事。
我和利熙都是属鸡的，二十刚出头就先后来到洒雨——这个既有诗情画意，又有乐律线谱感的小镇教书，他在洒雨小学，我在洒雨中学。相似的爱好，使我们两人走在一起。我喜欢文学写作，业余写点诗歌，散文。利熙喜爱音乐艺术，竹笛和唢呐吹得很好，经常把小学旁边树林里的鸟群逗得一齐鸣叫起来。
我处女作的署名，是和利熙署在一起的。在洒雨小学旁边几百米处，有一段山崖，人们叫作滴水岩。滴水岩后面那片葱郁的杂木林，就像一座天然绿色水库，从岩石断层浸溢出来的水，点点滴滴，叮叮咚咚，汇集成凼成塘，小镇大多数居民都到这里挑水吃，我和利熙自然不例外。1983年，在滴水岩畔突然立起了一块石碑，上面赫然写着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红豆树。抬头望去，滴水岩顶上一棵两人环抱那么粗，高四五十米的古树鹤立鸡群，挺立在崖顶之上。我和利熙这才恍然明白，这就是春来发几枝的南国红豆树。之后我将滴水岩和红豆树写入一首歌词，名叫《山泉》。利熙为之谱了曲，这首处女作居然在1984年《盘江歌声》上面发表了。这首歌曲，后来在学校师生中不断传唱着，对我们后来的创作鼓舞很大。
从此，我和利熙都更加痴迷于自己的“文艺梦”。利熙为了在音乐方面更进一步，不惜把年龄改小了七岁，于1987年考入贵州民族学院艺术系。当时我认为喜忧参半，考取大学是喜事，但是到了退休年龄后还要多干七年，是一件令人堪忧之事。我于次年也考入了贵州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缘分，使我们在筑城相聚，后来又在兴义打堆。利熙毕业后没有回安龙，直接到州文工团上班，我也随后到了南江集团工作。适逢公司组建军乐团，我就力荐利熙承担军乐团的策划训练重任。我发现利熙的音乐道行已今非昔比，他出国到意大利罗马演出过，会吹的东西也多了，除了会拉二胡弹电子琴，吹箫吹笛，吹木叶吹唢呐之外，什么长号短号、黑管萨克斯也会吹，有的朋友戏说利熙连碟子都吹得叫。利熙果然不负众望，把军乐团的训练搞得有声有色，在兴义山城名噪一时，集团公司和武警支队开展的一系列共建精神文明活动，受到中宣部、解放军总政的表彰。
后来，经过我的穿线搭桥，钟爱音乐，孑然大半生的利熙终于在37岁这年喜结良缘，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六岁的年轻漂亮的妻子，生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起了一栋三楼一底的房子。然而不久，利熙遭遇了一场车祸，险些丧命。
那是上世纪末的一个夜晚，我和一个朋友饭后到利熙处复习“10以内加法”，每人七八两酒下肚后，我回家，倒头大睡，一觉到天明。谁知利熙追出来请我们吃宵夜时，遭遇车祸，肇事司机不知去向。第二天，接到他妻子的电话我赶到市医院，见他身上有三根管子，腹部也明显鼓胀起来，医院已下了病危通知。他的四条肋骨被撞断，肋骨插入肺中形成血气胸，三根管子有两根是输氧输液的，有一根是专门排血排气的。在外出差的公司领导得知这事后，责令我组成一个护卫班三班倒，对利熙日夜守护，同时成立“专案组”，追查肇事逃逸驾驶员。
“专案组”组长自然由我担任。我在利熙的衣袋里发现了线索，那是州医院开具的一张就诊单，据值班医师说当晚是有两三个人送患者来急诊，患者清醒后说自己没有什么事，就回家了。问那几个人长得什么模样，医生说记不清。据利熙妻子回忆，利熙说当晚只是喝点寡酒没有下酒菜，对不起朋友，向她要了50元钱，追出来准备在三小请我们吃夜宵，不想在南环路口被车撞倒。据目击者说，是一辆中巴车撞的，利熙当场昏死了过去，在路上定格成一个“大”字。当时下着小雨，驾驶员和随行人员下车，打了几个的士都没有停，后来连背带抬把人弄走，估计是把利熙送往州医院抢救。询问驾驶员的年龄，长相，车牌号，没有人提供得出任何有效线索。只有一地的挡风玻璃碎片，证明利熙在此的的确确遭遇了横祸。令人气愤的是，我们查看了利熙衣袋里的钱，发现50元票子变成了零票，少了两元。这恰好是两个人坐电摩托花去的车费，说明当时有人护送利熙回家。车费居然不是肇事者付的，而是利熙亲手付的，真是岂有此理！
利熙终于逃出了鬼门关，离开了重症监护室，肇事司机也被我们“缉拿归案”。大家对肇事司机义愤填膺，准备责骂时，利熙淡定地说：“当时没有想到伤情会这样严重，是我让他走的，当时他没有零钱，‘电狗儿’的钱也是我付的。这件事是双方都不愿意发生的，医药费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一场惊动一时的交通肇事逃逸案，就这样简单地被利熙了结了。
一日饭后，利熙兴高，神神秘秘亮出了他收藏多年的一件宝物，那就是布依族的传世乐器——勒尤！利熙说，这不仅是黔西南，恐怕是全国的最后一支勒尤。这是他在民间采风时，在册亨的一个布依族寨子寻到的宝贝。这支勒尤已有一些历史了，外表光滑，是被人长期抚摩的结果。它看上去似箫非箫，用一节树丫制成，中空，下大上小，有六七个洞眼，上面的口子上嵌着一个虫哨。利熙即兴演奏，勒尤之声浑厚，响亮，与箫声不能同日而语，别有一番韵味。我问勒尤是何意思，利熙说勒尤是用来传情说爱的，布依语是“爱情的小喇叭”之意。
利熙带着他的勒尤，频频在舞台上表演，他专门写了一篇关于勒尤的研究论文，在杂志上发表。然后更多的时间，甚至毕生的心血，都用在挖掘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布依八音坐唱上面。在社会热心人士的支持下，他来到国家地质公园东峰林，建起了他的八音演奏室，让这音乐的活化石，一次次在中外游客的耳中飞扬。云南电视台先发现了利熙，为他摄制了专题片《山水乐人》。后来，利熙频频在中央电视台音乐频道登台亮相，再后来，他在全国各类比赛中，拿回了不少金奖银奖，最后获得中国民间艺术杰出传承人的称号！
就在正月布依族“过了年”这天，他还答应我们公司领导，在我们公司二十周年庆之时，为我们谱上一支“电力之歌”。
然而，就在这人生收获的季节，利熙却走了。据他的亲人说，他无论外出或是在家，无论白天或是晚上，都总是很忙。最近又投资了十多万元，增加了录音棚的设备。州庆临近，他几乎每天都要加班到凌晨两三点钟，有时甚至通宵达旦。一是忙着谱曲，二是忙着搞音乐合成。按照他家人的说法，利熙这次心脏病突发，实际是长期积劳成疾，过劳而死。
今天，是第一个给利熙“烧七”的日子。一个星期前的此时——凌晨三时，利熙制作完最后一张碟子，然后，和衣而睡，就再也没有起床，永永远远地走了。还有很多很多的乐章，还没有演奏制作完毕。此刻的我，再也无法入睡，索性起身穿衣，拉灯走笔，一气写下这些文字。当我把稿子折成一艘纸船的时候，我的耳畔响起了利熙谱曲的那首《山泉》：
我仿佛看到，山泉汇入小溪小河，小河汇入盘江珠江，最后流入海洋。这一条自小而大的河流，是由箫由笛，由锣由镲，由勒尤唢呐，由二胡牛骨胡汇成的八音的河流。我依稀看见，用稿子折成的纸船，变成了用歌斐木制作的文化方舟。利熙站在船头，方舟沿着盘江，沿着珠江，朝着海洋一路飘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