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纸塔轶事
我心中的字纸塔
古老的县城,居然有三座石塔,据说均始建于明朝初年。三座塔各有造型,各有美名,各有用途,这在盘江八属是绝无仅有的。这些塔在我心中,在小城山水间,熠熠生辉。
屹立在县城东面的这座塔,建在一座小山顶上,这里是通往县城东乡(平乐)和册亨县的必经之道。塔高约九米,俗称塔山,而塔的真名却鲜为人知,它叫“文峰塔”。塔和桑家大院的情结被后人演绎出许多传奇故事。县城北面的塔建在魁星山延伸出来的山脊岭上,高约六米,人称“猪儿庙”,其真名为“魁星塔”。县城如有战事,就在塔内燃放烟火,全城皆知;有喜事就在塔上打礼炮,如科考及第或大官巡视等。在县城的南边建有一塔叫字纸塔。它建在西关街与西门坡、大西门街三条路的交汇点,也就是现在鄢家老屋与景家老屋相邻的坎上,正在鄢家朝门的左侧面。塔高约四米。有诗曰:孤塔凌霄汉,天风面面来。山光秋练净,烟雾晓屏开。灰末冲云去,圣文传世间。
这是前人赞颂字纸塔的诗句,古老的字纸塔背靠高耸入云的桅峰山麓,面对市井千户,在晨曦炊烟中,小巧玲珑,飞檐流角,傲然挺立。站在原大西门的城楼上望去,东方的太阳冉冉升起,霞光塔影,幻影犹生。关于塔的来历,民间一直流传着许多美丽而神奇的传说。有一种传说是,古时候,这里有一条街,居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几代人都用有字的纸当手纸,几代人读书都不成气,都是靠卖苦力为生。到了第四代,有一天两家大人商量好一起去问先生是怎么教的。先生说,你们两家没有少拿一文钱给我,我是凭着良心教的,你们不相信就问问各家家长和孩子们。这时有一个稍大的孩子就站起来说:“先生,他们两家都是撕孔圣人的书来揩屁股,我爷爷说,他们两家得罪了孔圣人,所以读不进书。”从那以后,两家人再也不敢用字纸当手纸了。而且为了自省罪过,他们主动到街上把丢在路上的字纸拣起带回家烧掉。父母做出了榜样,子女也懂得了惜字爱书。慢慢地,孩子读书就有了长进,后来两家孩子一个考中举人,一个考中进士。金榜题名后,两家出钱修建了这座字纸塔做纪念。另一种说法是,远在宋朝末年,桅峰山城墙内,从小南门到老南门之间,有一片平坦开阔地,那里住着一百多户人家,那就是安龙县的老城区。老城区有一个叫周家花园的所在,主人叫周尚清,人称周员外。周员外喜种花草树木,在他的园内还种了三百多棵梅树(以示一年的意思),除此而外,他还经商,有一年他贩运桐油到现在的贵阳(当时贵州还没有建省),和一歌妓张青妹好上了,三年后他把张青妹带回家。当时张青妹才二十一岁,能弹能唱,诗词歌赋无不通晓。因大老婆嫉妒,她被安置于桅峰山麓下(现在的西关街土地庙内),从此就再也不能与周员外相见。张青妹整日孤凄寂寥,只能作诗填词唱曲度日,两年后抑郁而死。张青妹的诗词大都咏叹自己的不幸遭遇,感叹世态炎凉。据说大老婆知道张青妹死了以后,急忙赶下山,将她的诗作拿到土地庙前焚烧,当快烧完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股青烟直冲云霄,当场将心地歹毒的大老婆吓死了。周员外接到报信,匆匆赶到土地庙,只拾得张青妹的一点残留诗章,现录其三首。
周员外安葬了两人后,第四天晚上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张青妹对他说,烧我诗文的地点就是孔圣人显灵的地方,你造一座塔,把灵气压住,今后这里要出人杰,一定要赶在孔圣人生日前将塔造好,以后这塔就用作烧字纸吧。周员外醒来,梦中之事记忆犹新。他一算时间,离九月二十八还有两月,他不敢怠惰,急忙请匠人设计塔形按图造塔,果然赶在孔圣人生日这天造好。字纸塔落成时,城里城外的人都赶来观看。昔日这里荒凉一片,后来很多人家陆陆续续迁下山来,以字纸塔为中心建起了这三条街。周家花园就慢慢地败了。
这让人心痛的是这三座塔都毁于1966年“文化大革命”红卫兵之手。我辈如今仍能辨认字纸塔旧址,仍能寻踪觅迹。
当年的红卫兵不仅毁掉了安龙最宝贵的文物,而且毁掉了安龙的塔文化。其中特别值得怀念的当数字纸塔。当然我知道它不是国内众塔之首,它与陕西大雁塔、杭州雷峰塔是不能相比的,它没有奇兀、险峭,它不是一座风景塔,然而在我心中,它是一座文化塔。风景塔优美、雄伟、壮观,也并不罕见,而文化底蕴深厚的塔则较稀少。字纸塔最有灵气,最有文化内涵,我要一字一字地写,以表示我对塔的崇敬,我要一句一句在格子上跋涉抒怀,来书写塔的生命。塔的文脉气韵都荟萃在它那一块一块镶嵌的缝隙里,先贤的精华就浸润在其中,它至少是明、清和民国三代小城人尊孔敬儒的见证。
何谓字纸塔?为什么焚烧有字的废纸还要专门建一座塔呢?烧字纸难道一定要在塔里面烧吗?因为在古代先贤们的心里,文字就像神灵一样,孔子在人们的心中是伟大的圣人。当然,建造一座塔专门焚烧有字的纸,是人们心甘情愿的,其目的就是不让人随意糟踏文字,尊孔敬儒的理念已深深扎根于人们心中。就这一点举动,小城人坚持了四个多世纪,同时也使小城人得到了四个多世纪的尊孔敬儒文化的熏陶。
据老辈人传说,南笼府时代前,小城最繁华的街道就是以字纸塔为中心辐射的三条街,字纸塔就成了小城商业、文化的中心。塔的北面是西关街,长约500米;塔的东面是西门坡长约120米;塔的西面是大西门街,长约200米,三条街全部用青石板铺成。西门坡铺用的石料特别讲究,坡度不陡,共六台,68级石阶。道宽一丈八尺,铺石梯的石料选择特别讲究,做工细致,大部分是整条长石,石梯坎直抵原明永历皇帝所建行宫后门。西门坡街上半段以李占彪家为界属皇宫禁地。以下是茶馆、说书场、演兵校场、染坊等。西关街是以织布、卖布、经营绫罗绸缎为主的商铺。大西门街主要经营糖食糕点(旧时称京果铺)、粮店肉案、菜市,靠城墙那一片是牲口交易市场。当时的小城只不过是几千或万把人口,明朝初年江西、江苏到安龙扎根的人不少,有的官兵也回不去了。后清军入关,打进北京城,永历帝朱由榔由朝臣们护驾南逃西进,一路风烟滚滚,来到安龙建都,一时间小城四乡八面增添了不少人。这时的小城已经北移并扩展。据老辈人说,千万年以前小城的北大街是一片汪洋,四周是原始森林覆盖。后来海水慢慢消退。到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安龙镇守游击招国遴捐银两千两,筑起百米长堤,东西横跨,将陂塘海子与县城拦腰切断,海水难以漫进县城。为纪念招国遴功绩,故取名“招堤”。为防海水泛滥,官府又挖修护城河。护城河东接陂塘海子,西通化力,总长约6公里。海水得到治理,县城建在北大街,字纸塔老城逐渐冷清。但是捡废弃字纸焚烧的事依然一代一代地延续下来。历代官府都十分重视,并规定捡字纸的人家每年供给俸禄,子孙读书不论在哪所学堂包括私塾都不交学费,其职业可以世袭。
捡字纸的人每天走街串巷,于每日酉时将纸集于塔内点火焚烧,烧前还要点三炷香以示神灵。每日焚烧字纸时总有百十人围观,塔内烟火袅袅,塔外人声鼎沸,读书的小孩此时得以放风蹦出家门嬉戏玩耍,各家小媳妇此时腰系一匹围腰也出来见世面、相熟人,摆家常。老祖辈告诉我,逢年过节,字纸塔下热闹极了。特别是过年,从大年初一热闹到正月十五。首先是塔,被装扮得焕然一新。石塔占地两平方米,高约4米,六面五顶,下大上小。第一顶高约1.3米,正面有两扇石门可开关,用于放废字纸进塔内,第二顶高约1.1米,正面刻有孔子肖像,肖像两边有阳刻对联一副:“与塔共千古,随云来半山”。第三顶高约0.8米,第四顶约0.5米,第五顶就是塔尖了。塔尖形似葫芦,整座塔内是空心的。第四顶以上,六面都有较大的圆孔,那是排烟用的孔。从第二顶以上都有石椽挑出。整座塔小巧玲珑,节日的五彩灯笼就围挂在挑出来的飞椽上。正月十五猜谜的谜语就围挂在塔的四周。从大年初二到初四晚上是舞龙队舞龙和玩狮子灯。他们要把小城的街道全部玩遍,并在字纸塔前的小坝子进行舞狮舞龙表演。据父亲说,我的爷爷最喜欢看舞狮舞龙,爷爷总把父亲扛在肩上看,我们小娃儿叫扛马马肩。1945年父亲有了我,我也得父亲扛过一次马马肩,那是1951年庆祝安龙解放。舞龙时还要打铁水花,这是舞龙时最大的看点,好事的大人故意把点燃的火炮甩去炸龙,龙被炸跳起来,但不发怒,全场会爆发掌声、欢笑声。哪家打铁水花,龙就到哪家,并在哪家堂屋打滚,一边打一边高声喊“龙来龙来,四季发财”。主人发了红钱,龙才离去。有钱人家还发帖子给舞龙队,请龙狮到家中舞。正月十五晚上玩了龙灯还要放烟火架(孔明灯)。清光绪十九年(1893年)正月十五,龙在字纸塔下玩够了就到西门坡顶上放烟火架,烟火架刚升上天往西边飘去,未燃完的油棒突然掉下来,落在刘家的草房上引起火灾,大火烧了半条街,三天三夜才熄灭。那时吃水都要到小西门城外的护城河去挑,路程约一华里,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几十户人家的财产化为灰烬。景家有一块空地约四亩,火苗串不过来,景家、鄢家及字纸塔周围一百多户人家才逃过这场灾难。有的人说是字纸塔显灵,此说传开去,字纸塔就更加让人崇敬,也更加显得神秘。从那时起,我的高祖每天打开朝门,就看见字纸塔四周都点有香烛、烧有纸钱,偶尔还有供品。后来发展到哪家小儿夜哭,患者久病不愈,三灾八难,求财去祸等都来拜塔,求孔圣人显灵保佑。我的高祖每观其情,总是忧心,觉得世人拜错了神,有时搞得塔下一片狼藉,玷污了孔圣人,时间一长连小孩也不敢在塔周围玩耍了,大家也不愿再在塔侧边的冬青树下乘凉拉家常。由于有了敬畏之心,塔的人气越来越弱,高祖看在眼里,愁在心上。
鄢家与字纸塔的情结
字纸塔突来的遭遇,让我的高祖担心。于是高祖常与宦绅商讨此事。高祖当时没有官位,可高祖的父亲授过武德骑尉(墓碑可见),高祖还藏有一本皇家诰封册页,可能这就是高祖能和地方权贵接触往来的缘故。再说当时高祖经营红糖生意,为人讲诚信,做生意不欺诈,常常吃亏,但他得到的却是别人对他的敬佩,生意越做越大,还建立了自己的马队。在生意场的圈子里说话顶用,有号召力,在小城也有些名望。为了保持塔的圣洁,他成天想来想去,最终想出一个办法:如果能将字纸塔右侧的那块公共庙地买过来,自己出钱再把破败不堪的庙修好,塑一尊土地菩萨,让信奉神灵的人到庙里祈祷,就可保持塔的圣洁。他把这一想法与庙会的主事及街长等当事者一说,大家都十分赞同。于是在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五月十三日写了契纸,高祖修造好庙房,塑好菩萨,一切如约。从此土地庙香火不断,字纸塔下又多了一个景观。在那个年代,人们思想愚昧,加之医学不发达,缺医少药,大家只好求助神灵护佑,也是在情理之中。高祖给爷爷的任务,就是保持字纸塔和土地庙的清洁卫生。字纸塔下的景家、陈家、滕家、左家、王家都会随时派人支持帮助爷爷打扫卫生。有一次张家一个16岁的小孩,在塔边玩耍,尿急,就对着塔撒尿,刚好被爷爷看见,爷爷当时才12岁,就去制止他,两人争吵后,便打起来,爷爷小四岁,不是姓张的对手,过路的人拉开二人。爷爷吃了亏,就跑到张家门上去告,张家大人听说自己的小孩撒尿淋塔,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去看。一问下来确有其事,二话不说,急忙跑回家拿了三炷香、九张纸钱对着塔祷告:小儿误犯孔圣人,年幼无知,望圣人保佑他无灾无难,读书上进。这时管事的街坊长辈都来了,叫犯事的小孩给爷爷认错,罚洗字纸塔三天,其父也当场表态买一斗苞谷炒成苞谷泡散给众人吃,这事才算了结。从那时起,字纸塔鄢家、景家、滕家等户慢慢出了名。后来信件往来都以字纸塔署名,直到1981年我的父亲还收到一封海外来信,信封上写收信人地址“安龙县字纸塔鄢××先生亲启”。
1966年9月一伙红卫兵打着砸烂封资修、破四旧立四新的口号来拆毁字纸塔,父亲站出来劝阻说:“这座塔立在这里,一不给国家要吃要穿,二不挡路,你们拆它干什么?”为首的一个红卫兵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它有毒,你留它干什么?”另一个说:“你想留它复辟封建主义吗?”父亲说:“它不是敌人,它是几百年留下的文物,只供观赏,怎么会复辟?”有一个姓曾的街道积极分子(人称二冲宝)带头呼口号:“打倒封建主义!逆潮流而动,就是反动!”说完一群红卫兵就向塔冲过去,父亲情急之下,也冲过去护塔,这时街坊何康全、冯伯等人急忙将我父亲劝回家,不一会儿,只听轰隆一声响,父亲断定字纸塔完了,老泪像断线的珠子止不住流淌。当年父亲在安龙县机械厂当绘图员,父亲护塔的事被一位姓黄的告到厂里,说父亲与红卫兵对抗,并加油添醋地诬陷父亲是“复辟封建主义的代言人,是反对革命的坏分子”等等。不久,父亲就被解雇了。一家人的饭碗被端了竟然找不到一个说理的地方。这还不算,父亲就要大祸临头了,可他竟一点预感都没有。半个月后,一天有人将一张公告贴在我家朝门上,限我父亲三天之内要把朝门内的一块匾“寿益之兰”、燕窝的一块匾“志性腾辉”、堂屋家神上方的一块匾“忠孝仁义”及家神板全部拆掉,否则,后果自负。当时我在外地读书,家中发生的这一切变故我一概不知,父亲也不敢告诉我,怕我受牵连。直到第二年全国大中专院校停课闹革命,我回家才知道这一切。我非常理解父亲的护塔壮举!因为我家几代人(也包括我)是围着字纸塔玩耍长大的,我家与字纸塔的情结太深了!字纸塔成了鄢家的代名词。现在字纸塔没了,父亲五内如焚,这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我只好对父亲直言:“塔被拆了,再也不可能重建,目前最重要的是你的工作问题,是否可找县政府给个说法?”母亲说:“县政府都被夺了权,分成几派武斗,找谁去?”父亲说:“工作不要都行,我不低这个气节,士可杀不可辱!总有一天,我要他们把塔恢复。”看!这就是中国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风骨。从此,父亲就以画画写字卖钱来维持生活。用今天的标准来衡量当时父亲所为,那是巍然正气,是对荒谬的“文革”的抗争。请允许我对我的父亲多说两句。父亲自幼聪慧,一生酷爱书画。1939年父亲23岁,他听说国画大师张大千在重庆举办个人画展,就自费到重庆观摩,从而结识了张大千。当时张大千居住在成都青城山上青宫二苑,画展结束,父亲随张大千到了成都,跟大师学了几个月国画。据父亲说,他比张大千的长子大六岁,张大千经常带弟子们到青城山写生,也常常把他的大儿子带去,每次都要向大儿子讲解弟子们作画的优缺点。可惜父亲生不逢时,一是战乱,二是家景衰落,他的祖父母、父母亲都健在,并需他奉养,他只好回安龙老家。临行前,张大千赠送父亲一本册子,父亲一直保存着,我也亲眼见过两次,可惜册子在1970年被安龙市管会收走了。第三天安龙遣送办公室就将我父母遣送到安龙龙蛇公社打江生产队,限三天之内到打江生产队报到,否则,强行扭送。父母亲听后如五雷轰顶,我被撵到学校居住,整个家被贴上封条。父亲在离开故居时作《竹枝词》一首:
父母亲被遣送十天后,我偷偷地跑到打江生产队看望。赶了一天的山路,终于看见了父母亲。两个老人被安顿在大队民兵连长韦家牛圈住。我见到双亲时,两个老人如同乞丐一般,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正在用被打烂的小半边铁锅煮饭。此情此景,不由我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我问:“你们带来的锅呢?”母亲哽咽着说:“被大队干部拿去煮狗肉吃打烂了。”并指了指那小半边铁锅接着说:“这就是队干部还回来的。”
分别时,我想安慰父母亲,可父亲却抢先鼓励我:“儿啊!你一定要好好地工作,教书育人很重要,千万不能误人子弟,记住。我们是字纸塔鄢家,你是鄢家的后代,你保住,你平安,我们才有活命的希望。我一定要睁着眼看到陷害我们的坏人的下场。”并叮嘱我,“你来看我们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回去时,等天黑了才进城”。
父亲一生中最信赖的挚友郑建之看了父亲写的《竹枝词》后,心里极不平静地写了一首诗给父亲,表达他对父亲的同情和对父亲遭遇的愤懑不平。诗曰:
1980年父亲得到平反后,一家又重回故居。我找过三查办主任,想追回那本张大千送的册子,我知道那是张大千真迹。几次未果,石沉大海,不知落入谁手。1981年父亲过世时,他作的书画被人全部取走。当我赶到家时,已四壁皆空。
字纸塔下的“歌星”
安龙县城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已转到北大街。但是字纸塔下的人气仍然很旺,逢年过节,字纸塔下各种活动不断。乘凉的、拉家常的,安顺、兴仁来说书的一拨接一拨。我的母亲1943年与父亲结婚,字纸塔下又多了一项活动内容:母亲常在塔边的冬青树下唱书给街坊听,这是远近闻名的。1945年我出生后,母亲就很少在字纸塔下唱书了。但是我的外婆常和我讲述母亲当年的故事。
母亲年轻时是个美人儿。她那不瘦不胖的脸配上薄薄的嘴唇和一根葱的鼻梁,看上去又有风度,又有气质,十分端庄。她的老师刘朗轩常称她集才、情、趣一身。她的密友许明芳对她的印象是“她爱穿一套黑底黄碎花的旗袍,白净的脸从不施脂粉,永远是带着一缕淡淡的哀愁”。
母亲的记忆力超人,厚厚的唱本她全记得下来,什么《岳夫人哭五更》《贾宝玉哭林黛玉》《诸葛亮吊孝》《关云长秉烛待旦》《刘姥姥进大观园》《元妃省亲》《腰铡陈世美》《刘邦问斩韩信》《薛仁贵征东》《杨老令婆挂帅》《楚霸王别姬》等,都可以一字不差的唱出来。安龙有个滇剧团演《凤还巢》,她连看三晚上,就把剧中人物的台词和故事情节记了下来,然后根据她唱书的声调和韵脚的需要写成唱词唱出来。难怪外婆说,你舅舅抄书还忙不赢你妈妈,一本唱词你舅要抄五六天,可是你妈拿在手上两三天就背下来了。
母亲的声音甜美,音质纯正,感染力强,她对唱词的理解到位,表情丰富。比如说唱《岳夫人哭五更》,唱到岳元帅、岳云被奷臣秦桧绞死在风波亭时,听众一片悲泣之声,唱到云屏小姐捧着岳飞灵牌跪走七七四十九步,口里呼唤爹爹呼唤丈夫张宪忠的场景时,她本人也声泪俱下。街坊许多老人及妇女听母亲唱《岳夫人哭五更》《贾宝玉哭林黛玉》《诸葛亮吊孝》等是百听不厌。就连广东街、北大街的许多人都到字纸塔听母亲唱书。如北大街的桑八孃,广东街的冯七孃(又称陈姨妈)、景家巷的乔孃、草纸街的罗菊孃等,都是母亲的“粉丝”。母亲也会唱现代歌。
1945年初夏的一个夜晚,母亲心情特别好,她在字纸塔下唱完《凤还巢》后,来了一个外乡男子,约莫三十多岁,他说,这位大孃,你会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吗?母亲说可以。接口就唱,掌声四起,字纸塔下已经沸腾了。那个外乡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说,我给大家唱一首陕北歌《信天游》,大家从未听过,觉得很好听,这时父亲赶紧出来制止,叫他别再唱。第二天郑县长带着两个人到我家调查昨晚唱歌的事,好在父亲当即制止,没有让事态扩大,从而保护了母亲。郑县长最后警告说:“以后再唱这类歌,就以通共法办。”紧接着全城都在搜捕那个“外乡人”。母亲被吓得不敢出家门。过了不久,日本人宣布投降,那位姓郑的县长也不在了。字纸塔下又恢复了昔日的热闹。字纸塔下又飞出了歌声、欢笑声。
字纸塔下的两所私塾
以字纸塔为中心的三条街初具规模后,有两家办起了私塾,一家姓王,一家姓腾。滕家私塾设在字纸塔东面的西门坡顶上,1652年明永历皇帝朱由榔修造皇宫,滕家地处皇宫禁地,被令搬迁。后来腾王两所私塾均设在离字纸塔三四十米的路两边,王家在路坎上,上了路坎还要往里走四十米的小路才到王家学堂。滕家在路的左面。王老先生家喜欢栽花,小路的两边全种上鸡冠花,进到学堂,满园都是奇花异草,真是花园学堂。
王家办学以幼教为主,也称为蒙学,主要教读《三字经》《幼学》《百家姓》等,练习写字以“填红”为主。从五六岁发蒙开始读到八九岁,才转到滕家学堂读。滕家学堂在字纸塔下路的右边,与王家相隔四十步左右。滕家学堂可称经馆,主要教读《中庸》《大学》《四书》《五经》《声律》《唐诗》《千家诗》等。先教会读,直至会背诵了,几位老先生才逐字逐句讲解,使学生达到通其义,解其意。练习写字,每五天写一篇小楷,两篇大楷,以《临帖》为主,十天写一篇作文。据说张之洞的老师张蔚斋(张国华)都是在王家私学堂“发蒙”,后在滕家经馆读了几学书。给孩子“发蒙”是要讲点排场的。家长要蒸三大板沙糕,每板有沙糕二十小块,发蒙的孩子身披红绫绸,家长引领,亲属跟随一同到王老先生家拜师,然后,先生再把众人带到字纸塔孔子像前,摆好沙糕,焚香烧纸鸣炮,让学生向孔子像行跪拜礼,完毕,王老先生给口封,再将沙糕分与众人吃。整个过程十分庄重严肃。我记得那时读书,没有书包,因棉布很贵,一般人家舍不得用布做书包,都是用泡桐板做成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箱装书和笔墨纸砚。
据我的爷爷讲,滕家有好几代人办私塾,他家为办好学,代代都请有学问的秀才、贡爷、举人等教学。这些老先生教书极为严厉。当天教的课,当天就要背熟、能写,否则,第二天堂上检查,背不得写不出的,就要被罚,轻者打“手心”,重者要爬在一条春凳上打屁股10到20下,一点不讲情面。打屁股的板子是用梓木方做的,有二尺长,一寸宽,并漆上桐油。学生们看见那寒光闪闪的板子挂在黑板边上,心里发抖。每天早上,各个教室里首先听到的是板子声和哭喊声,大约10点钟后,才听见读书声。我虽没有尝到这个苦果,但有件事我仍然记忆犹新。有一天晚上,父亲因事不在家,我的大哥和李永全(李八爷)约着十多个伙伴去和大西门城外的孩子打灰包仗(用纸包着灰,互相对打),他们忘了背书,第二天定要被打屁股的。他俩想了一个办法,上学之前,拿一双草鞋捆在屁股上,轮到他俩背书,当然背不出,腾老先生就每人罚十板。老先生打下去,觉得不对头,便解开二人裤带,见一双草鞋捆在屁股上,腾老先生顿时发怒,“小娃娃胆敢欺骗先生,这还了得,每人加二十板。”那天放学后,俩人都是家长背回去的。正所谓“严师出高徒,棍棒出人才”。年长我十来岁的哥儿们都享受过这种“待遇”。如廖明军、陈云生、刘孔荣,左明星等甚至上几辈老人。在旧社会,先生体罚学生好像是常理,任何一所学堂,没有出现过家长为孩子被体罚而找先生麻烦的事。有的家长相反还要宴请先生,感谢先生对自家孩子的管教。据祖辈说,滕家在街坊邻舍心目中很受尊敬,特别是教书方面受人信赖。滕家几代人都选择办学教书,不愿做官。因此在教书育人方面他家积累了丰富的教学经验。我国历史上有许多名人治学的故事,从先秦到当朝当代他家都收集有详细资料,随时讲给学生听。如先秦的苏秦“锥刺股”、“孟母断线”,汉朝的朱买臣“负薪立志”,司马迁用血汗写《史记》,三国时的吕蒙“刮目相待”,晋朝的皇甫谥“浪子成才”,王羲之的“立志专精”,唐朝贾岛苦吟“推”与“敲”、宋朝苏询“焚稿发愤”晚学成才,范仲淹“廉俭砺志而求真”,元朝的王冕画花,明朝朱载堉“不惜王位要著书”,清朝吴敬梓“不求富贵困厄成书”,顾炎武“勤勉好学,终志不懈”,张之洞十一岁写《半山亭记》,等百余个故事。凡有调皮的纨绔子弟,有小偷小摸不务正业的,有不孝懒惰的青年,经他的学堂教育后都能回心转意,静心读书。从他家学堂走出去的学子,不管在仕途上或在学业上都有成就。他家在安龙北乡有田产,到农忙季节,一家人留下教学人员,其余的去乡下与佃户同劳动,不脱离生活实际,不迷求官运和豪华生活。几任知府召见,请滕家有学问的当事人为官,滕家不应允,为打消知府的念头,故意说他们家人什么都不懂,只有教书混饭吃,不配做官。道光四年(1824年),南笼知府陈熙了解到滕家几代人知识渊博,不是他家讲的“混口饭吃”而已,便直接下公文请腾老先生到府衙任职,腾老先生碍于面子,实出无奈,只好到任。几个月后,老先生成天心神不定,坚决辞职回家教书育人,研究学问。
在科举时代,都说教书是读书人的末路,滕家却数代人都选择这条路,一直到1952年被划成地主。最后一代的腾老先生成了地主分子,不能办学了,就连学堂的桌椅板凳都作为浮财分给穷人,滕家这一房就此衰败。
字纸塔下景氏族人
“字纸塔文化”的兴盛,并延续百年,与景家的倡导和在经济上的鼎力资助分不开。因此景家对“字纸塔文化”的贡献不能抹杀。
几百年来,在字纸塔下举办的大小文化活动的经费,均由景家、鄢家、滕家、柏家为主出资赞助。每年农历九月二十八日在字纸塔下祭奠孔子生日,摆酒席几百桌,粮食都由景家供给,其他家为辅。街坊也有自发捐献的,一升两升不等。康熙年间,安龙发生特大水灾,大部分乡村的田地颗粒无收,景老太爷开仓赈济,并在字纸塔下埋锅煮粥,救济逃难灾民。其他大户见此,也慷慨开仓救灾。
景家虽然是富户,但从不放纵子弟,管教甚严,代代读书都成器。
在我的记忆里,景以嘉是一个很精明的老人,他心胸豁达,性格开朗,对人和善。我这一辈称他为“大伯”,因有姻亲。景以嘉就是著名高级工程师、教授景诗庭的父亲,景诗庭的亲弟弟景诗鼎也是我省科技界的专家。景以嘉和我父亲相处得很好,特别在共同维护和管理字纸塔文化方面互相支持,他们继承了上几代人的传统。到了他们这一代,国家形势变得复杂起来,特别是日本人入侵中国,给中国人民带来灾难,全国抗战的战火纷起,字纸塔文化活动也受到影响。但字纸塔下也成了抗战新闻传播的中心。每天茶余饭后,大家就在字纸塔下议论,交流所见所闻,大家都关心着国家大事。
景伯和我父亲的意见常常保持一致,他们对街坊说,我们支持抗战,打日本强盗。在日本人没有打到安龙来之前,字纸塔下的文化活动照样开展,该玩龙灯狮子就玩;该唱书、说书就说就唱。也就是景伯和我父亲掩护了那个唱歌的“外乡人”,把他安全送出安龙地界。遗憾的是景以嘉伯伯家在乡下也有田产,1952年也被划为地主成分。鄢家没有田产,靠编布为生计就划小手工业成分。字纸塔被划归四街四组,农会召开斗争地主大会,景伯和伯妈也被喊上台,接受斗争,很多群众呼喊:“景以嘉家是好地主,我们不斗他家!”农会主席龙某某就说:“群众要求不斗你,你和老奶跳一首秧歌《金凤子来开红花》就下去。”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今天提起字纸塔文化,或许有人会说,《字纸塔轶事》这篇文章是想让人回到孔子时代。我肯定地回答说“是的。”
当我们回过头去看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时代,有人说,那是一个文明觉醒的“轴心时代”,那是一个大师辈出的时代,也是不同文明破茧而出的时期。苏格拉底用思辨哲学开启了西方文明,释迦牟尼在冥想中启发了印度文明,而中国的孔子,则在世界的东方,写下中华文明的遗传密码。
文字,在人类文明图谱中,点亮了熠熠生辉的中国星。这颗星使中华文明未曾出现断层而保持了连续性。
李拯先生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当地区冲突不断上演,战争和暴力屡屡击碎人们的和平梦想,如果政治精英能想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饥饿和贫困阴影仍然笼罩着欠发达国家的妇女与儿童,如果跨国公司能想想‘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当不断膨胀的感官欲望把环境伤害得千疮百孔,如果每个人能想想‘克己复礼为仁’”。这就是我要找回孔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