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的快乐
一
小时候,父亲是“拉索索”的——就是卖牛的。母亲种田,农闲时节在乡村集市上做点烤粽粑什么的小买卖。哥哥是瓦匠。所以我八岁起便是瓦匠的帮手,也是种田人的帮手。
父亲一个月在家时间不超过三天。早上,母亲负责站在堂屋中央大声嚷嚷,把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人逐个叫起床,然后站在院子里分配任务:大哥做瓦,大姐挑水和割柴,二哥上坡干两小时活再去读书,三哥放两小时牛再去读书,若是没有特殊的任务,我和弟弟就可自由安排了。下午,两个哥哥都是瓦场里的主角,大姐在田地里劳作,三哥放牛。我和弟弟哪儿好玩就到哪儿去,说是去干活,实际主要是去玩。
瓦场在屋后边,平整的一大块场地,恐怕有三百平方米。旁边是一大水塘,估计也有两百平方米。一条从几里路以外弯曲而来的长满水草的水沟把头搭在水塘边,让水库流出来的水总有那么一些不断地注入水塘里。夏天的水塘,水装得满满的,秋天水少一点,冬天也有半塘,只是春季干涸的时候多一些。瓦窑在场坪旁边,瓦棚也在场坪旁边。
哥哥踩瓦泥了!一大塘瓦泥,叫人兴奋得发狂。我们想:这么多糯泥巴,该能捏出好多人、好多大扁角的水牛、好多马车和拖拉机啊!我和弟弟正扛着泥弓冲进泥塘准备割泥的时候,大哥大声说:“不行!这是做瓦的,你们抓一坨去,就少好几块瓦,就少卖一毛多钱!”二哥也说:“想要泥巴玩可以,和我们一起把泥巴搬完,可以奖励你们每人一大坨!”
没办法,我们平时自己挖泥巴掺水来踩的,怎么也比不上大水牛踩的瓦泥糯,而且我们踩的不是太稀就是太干,捏不出好东西,太阳一晒就裂了散了。二哥说的奖励“一大坨”太诱人了。干就干!衣服只有那么一件可穿的,又不能因为搬泥巴弄脏,干脆脱了,光着身子扛泥团,然后洗个澡搞定!
我们跳到泥塘里,把泥弓割出来的一大团糯泥弄到面前,摆弄成最好抓举的样子,然后一捧,一举,泥团从膝头上被拖到大腿和小腹间,再一仰,一滚,一举,一扛,立刻从肚皮上滚到肩头上了,靠着半边脑袋,稳稳当当的,即使松开手也不会滚下来。
从泥塘里往场坪上走的路很陡,和爬楼梯差不多,但是为了早一点把活干完,我们竟可以持续来回小跑几十趟!
搬啊搬啊,没想到要搬完那些泥那么难,累得有些跑不动时,瘫坐在草地上空想:要是有什么办法,使这些泥自己一下子跑上来,自己堆成泥墙,那就太好了!
在力气即将耗尽的时候,出现了意外惊喜,活儿还没有干完,哥哥就割了一大团泥滚过来,说:“去嘛,这坨是你们的!”
我们马上来了精神,疲惫瞬间消失了。兄弟俩一起,把吃奶的力气都拿出来,一路笑一路打滚,终于把浑身滚满草渣和干泥丸的大泥团抬上场坪来。
不用两个小时,在一丝不苟的情况下,我们就把那团大概有四十斤重的糯泥巴变成各种塑像了。有小猫小狗,有猪有牛,有鸟有蛇,有房子和小山,有我们特别不喜欢的、特意捏来当靶子的可恶而丑陋的“坏人”,自然也有我们特别喜欢坐,但是才坐过一两次的马车和拖拉机。从头发到脚跟、从肚皮到后臀,都被泥巴敷了个遍,光溜溜的身子上,由于泥巴的干稀程度不一,呈现出不同的颜色,不只像带斑的泥鳅,更像斑点狗。尽管面临被母亲大声教训的危险,但是我们那时快乐得什么也顾不了,早豁出去了。
二
八岁时,我就是当瓦匠的哥哥的帮手。再早一些的时候,哥哥们拱窑子,我很卖力地挖了好多土、搬了好多大号砖,大姐看我们勤快,傍晚收工时把我和三哥放在箢篼里挑回家,那种得宠的快乐真是无与伦化!
我九岁时,三哥学会做瓦了,我从他手中接过牛绳放牛。更有纪念意义的是这年夏天,我学会游泳了,而且就是在瓦场的水塘里学会的。
夏天,每天中午放学,都会有一大群男学生,像从圈里放出的鸭子一样,迫不及待叽里呱啦地叫嚷着冲向我们家的水塘。水塘所在地二十年前险些就变成水库,筑得结实的土堤坝围成一个长方形,水塘在靠北的短堤下。“鸭子”们争先恐后,从堤坝上猛冲下来,边冲边高喊些口号,边冲边脱衣服。有的脱衣功夫了得,还没有到水塘边,就已经一丝不挂,后面的还没有跑到堤坝上,最前面的已经扑通一声跳进水里看不见了。从堤坝上方到水塘边缘,除了瓦场的场坪全是草地。整个午间,草地上全是光身子的家伙跑跳滚打,现在想起来,应该和女娲娘娘刚刚造出的人差不多。
来游泳的人有的看起来已经不是学生了,个子跟大哥差不多高大,水性好得不可思议,能钻到水塘中心两丈多深的水底去抓一把泥巴起来,后来还玩水下藏东西的游戏,东西全都藏在水最深的地方让别人找上来。没几下工夫,水塘的水全部被搅成黄泥汤。
这些来游泳的男孩子中也经常有人打架,旱地打不过的就在水里比功夫,水里不行的就等到上岸来较量。但大家都特别仗义,只要见有人落水或体力不支有危险,不管有没有恩怨,都争抢着第一个钻到水下营救。在这种气氛下,只要喜欢游泳的,都因为这个水塘凑到一块儿。尽管夏天里平均每天来游泳的不下五十人次,且不会游泳的总有四五人,但是从来没有发生过溺水事故。
看见人家游得十分惬意,我也在下午学游泳,在长有水草的浅水地带倒退踢水、狗刨。没几下我就学会了,然后把弟弟也带到水里。弟弟还不会游泳,见水就沉,有一次失足踩到深水区,眼看小脑袋被水没过,我赶紧钻下去把弟弟捞上来。这件事一直不敢让大人知道。
弟弟学会了游泳后,我们改到河沟里去游。搬石头,搓糯泥巴,把不大的河沟拦一条坝,就成了起泳池,我们像大泥鳅,能一口气就把水弄成泥汤。
“泥鳅”的快乐,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