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纯情真
安龙县龙山镇,位于县城东北,距离县城30多公里,因为有龙头大山而得名。1965—l975年,我在这里的龙山小学和龙山中学任教,走过了人生中的黄金十年里程,并与一位布依族老师结下深情,成为知音,度过那段动乱、苦涩而又充满欢乐的岁月,留下一段难以忘怀的情感往事。
相识相知韦老师
和我在该校一同任教的韦克政老师,是土生土长的龙山人,极富布依族人直爽、诚恳、热情的优良品质。他家住龙山镇立度村,距龙山中学大约两公里。谈起我和韦老师的相知,源于我俩的一个共同爱好:喜欢看报。在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网络。要想知道国际国内每天发生的大小事件,只能从报刊中寻找。因而学校订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贵州日报》《红旗》等报刊,成了我们每天的精神食粮。只要报纸一到,我和韦老师就要争先恐后拿到手,先睹为快。有了这个纽带,我们彼此的距离逐渐拉近,时间久了,我们成了好同志、好朋友。尽管他比我年长十多岁,我们仍以同辈相称。韦克政老师在抗日战争中曾经投笔从戎,参加中国远征军,到过缅甸、印度等地对日作战。对于这段历史,在那个特殊的岁月里,他不愿提及,也不敢提及。如果他还健在,那么2005年他有权获得一枚国家颁发的“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勋章”,可惜韦老师未能得到这份荣誉。从学历上看,韦老师只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初中生,但他在语文方面的造诣,不亚于当今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当然这跟他平时的自学和博览群书是分不开的。因而我对他十分尊重,把他视为良师益友。
小酒显真情
韦老师每天上完课后,总会到我的寝室坐坐,喝喝茶,翻看我从办公室拿来的报纸。周末,他会邀请我到他家喝农村土法酿造的便当酒。每年农历的“三月三”、“六月六”等布依族的重大节日,我便成了他家的座上客。这天他会把他的兄长、邻居邀来作陪。我们七八个人围坐在八仙桌边,喝起便当酒,品尝韦夫人亲手做的香肠、腊肉、细酸菜、血豆腐等具有农村风味的可口美食,欢度节日。按照农村惯例,每人先干了一碗酒后,就开始在谦让、寒暄声中互相敬酒,尔后免不了还要用那便当酒来划拳助兴取乐。经过多次实战,我逐渐适应了那样的场合。同时也学会了“洋炮枪”(一拳定输赢),“两消”、“双摆”(三拳两胜制),还有什么“先干为敬”、“走一圈”、“苦中苦”等酒桌上的语言。一来二去,我的酒量和拳术也大有长进。虽然我不具有“杜康三部曲”中猴子、老虎、猪的基因,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有时也会喝得昏昏然不知所以。每当这个时候,韦老师就是我的保护神,他不愿意看到我醉,会使出各种花招来制止酒桌上的“战争”。因而我在他家酒桌上酩酊大醉的情况从未发生过,每次都是高兴而来,乘兴而饮,满意而归。
一往情深
韦老师好客,常在家以酒待客,但他又不愿客人醉酒。1972年,我的老同学吴必华调龙山中学任教。一日,韦听我呼吴为“福寿”,倍感诧异,遂问之。我告诉他我和吴是初、高中六年同窗,且关系非同一般,我们从初中时代起,相互间都以小名呼之,“福寿”乃吴必华之小名。韦老师对我们这种亲密无间的同窗友情赞赏有加。那时,我和吴都是单身住在学校。当年的八月中秋,吴和我一道被韦老师邀请到他家中过节,虽然他家经济不算宽裕,但桌上不缺待客的美味佳肴。开席后吴干了一碗酒,对我耳语:“此酒(便当酒)甜美醇香,且度数也低,好喝。”他以初次见面为由,要先敬在座的各位三杯,而后便是划拳取乐。经过几番激战,吴已经语言混乱,渐渐不支。韦老师见此情景,又使出他的撒手锏:他双目微闭,头枕椅背,口中喃喃自语。我顺势提议:主人家都已醉了,到此为止。遂拉起吴起身向众人告别。韦老师似醉非醉地口中念道:“我醉欲眠君慢去,明才(韦老师的大儿子)送送两位老师。”
回到学校,吴昏睡一夜,第二天还感头疼。韦老师知道后,深感内疚,马上和我送吴到医院。幸好只是喝酒过量,并无大碍。吴第一次尝到了便当酒的后劲,同时赞赏韦老师好客,以酒待客,但又不愿客人醉酒的风格和品德。从此,我们三人在龙山中学成为知己。每逢赶场天,我们会买些狗肉拿到宿舍,品小酒,共论人生,畅谈古今事。由于思想上有共识,我们的友情逐渐升华。
几年后,吴和我相继由龙山中学调到县城学校,但我们与韦老师的交往并未因此而中断,我和吴数次相约到龙山韦老师家中看望他。20世纪80年代中期,韦老师退休在家,但他每次进城,都要到我们两家看看、叙叙。我们三人也会喝着小酒聊天,欢在酒中,乐在话里。但现在品尝的,已不是当年的“便当酒”,而是瓶装的高档酒了。虽说不是一醉方休,但却享受了酒逢知己的人间乐趣。
悼念韦老师
1997年6月的一天,韦老师的侄儿给我打来电话,说韦老师因病医治无效,前天在老家与世长辞,明天举行祭奠。噩传来,我深感悲痛,立即到吴必华家中,准备约他前往龙山,但遗憾的是吴也因病到兴义医治未归。当晚我亲自写了挽联,落下我和吴必华的名字。挽联是这样写的:“桃李泣声师作古,益友洒泪君长眠。”第二天一早我便乘车赶到龙山。韦老师的灵柩停放在大儿子韦明才新建的平房堂屋中。征得韦老师家人的同意,我将挽联郑重地贴在韦老师的灵前。我双手举起盛满便当酒的酒杯,眼里含泪,深情地祭奠韦老师,寄托我和吴的哀思。
中午,我见到了当年曾一起在韦老师家同桌喝过酒、划过拳的老朋友。30年弹指一挥间,老朋友们有的已经年过花甲,有的已近古稀。回首往事,抚今追昔,大家感慨万千……
泪洒小溪桥
晚饭后,为了赶最后一班返回县城的客车,我向韦老师的家人告别。韦老师的大儿子明才像多年前一样,执意要送我到村口。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满了农家小院和乡村的田间小道。脚下的这条路我在龙山工作的十年间,不知走过多少回,路还是那样的熟悉,但今天的脚步显得特别沉重。村边那条小溪的潺潺流水声此时正如送别韦老师的哀乐。
当年要借助跳墩才能越过的小溪上,如今已建起了钢筋混凝土的桥梁。我站在桥头,回首看了韦老师家的老屋瓦房,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不禁感叹起那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诗句。“洋炮”、“双摆”“两消”、“定如意”、“满堂红”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酒香犹在,酒令回萦,酒纯情真,酒品如人。韦老师微闭双眼,头枕椅背,似醉非醉,喃喃自语“我醉欲眠君慢去”的情景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然而现实的今天,韦老师真的醉了,并且永远永远地一醉不醒了。面对高耸入云的龙头大山,我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难道这就是人生必走的路么?但愿老朋友韦老师一路走好,待我们在天国重逢时,再同饮佳酿,开怀畅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