僻静沙滩竟成全国知名的文化区
抗日战争期间,浙江大学迁到遵义、湄潭,学者们亲临沙滩考察,惊讶地发出感叹:“沙滩不唯是播东名胜,有清中叶曾为一全国知名的文化区。”沙滩名声在外,而地方却很小,只是在遵义县属的一个僻静村落。然而,在清代乾隆、嘉庆以后百余年间,文化蒸蒸日上,竟成了大儒之乡、诗文之乡、书法之乡、全国知名的文化区。出现了郑珍、莫友芝、黎庶昌这些了不起的人物,还形成一个冠冕全贵州的文人群体,想不到,在黔北山中的一个小村庄,竟会放射出如此的奇光异彩。
沙滩是遵义县新舟镇的一个不大的村庄,坐落在清澈的乐安江畔。沿着江边的小径走去,便看见前面的那座山冈,古柏荫翳,藤蔓缠绕,崖下碧波回为深潭,在丛林掩映的地方,从前有一古刹,原名沙滩寺,后因佛教临济宗破山大师的高足丈雪通醉在此开法,取“遏人心之江河,有如禹之随山排决”之意,更名禹门寺,被称为“第一清净土”。暮鼓晨钟,引来无数禅和诸子,引来许多高人韵士。过了禹门山,只见平畴一片,缘水逶迤,层峦环秀,乔木幽篁四时苍翠,墟落上飘起炊烟,这便是闻名遐迩的沙滩。遥想当年,黎氏一族,聚居于此,与邻近的郑、莫两家,朝暮往还。井灶数十,东犬西吠,篱舍交错,书声琅琅。
在乐安江东岸的子午山麓,安葬着一个文化名人,墓碑上刻着“郑珍君之墓”。躺在这里的,是一位淡泊人生而学识渊博的文化巨人,他是一代经学大师,是深究《说文解字》的巨擘,是桐城派后期著名的散文家,又是“冠绝一时,直推倒一世豪杰”的诗人。他总纂的《遵义府志》,梁启超推其为“天下府志第一”。子午山就像是一把地造天设的安乐椅,端端正正地坐落在原野上,侧边有一湾溪水,涓涓细流,名为藻米溪。在溪旁,郑珍为了守护母亲的坟茔,建起了一座“望山堂”。这是一处玲珑剔透的江南式小园林,周围有松崖、柏岭、梅垓,园内有紫竹亭、柑廊、乌桕轩、四香亭,中间有一池荷花,还有一所藏书5万卷的“巢经巢”书屋。就在这“四窗静缘,山鸟无声,树影湖光,晃漾闲涌”的环境中,郑珍整整度过了20个春秋,他朝耕暮读,直读到“霜重夜深白”,直写到“月斜林际黄”。他在这里“读书扫俗学,下笔如奔川”,写下了许多传世之作。他把自己呕心沥血写成的经学著作,定名为《巢经巢说》,把他情才并茂的诗文收入《巢经巢文集》、《巢经巢诗钞》、《巢经巢诗钞后集》。他所著的《说文逸字》和《说文新附考》,对古文字学的研究精深,多有发明、见解。
沙滩三杰
遵义沙滩
遵义沙滩全景
《巢经巢遗诗》
近代学者章士钊先生,对此十分感慨,他在《访郑篇》中写道:“西南两大儒,俱出牂牁巅。”这里所说的“西南两大儒”,指的就是郑珍和莫友芝。莫友芝,字子偲,遵义府学教授莫以俦之子。他在去子午山二里之遥的青田山,结庐著书立说。莫友芝的根底在“汉学”,他与郑珍同出于乃父莫以俦先生门下,又经恩师程恩泽点拨,在金石和目录版本学上堪称一家,所著《郘亭见知传本目录》、《宋元旧本书经眼录》等书,至今仍是古籍研究必读之书。他深通声韵、训诂,又是诗人、词家,散文也写得很好,颇得曾国藩赏识。他去世时,曾国藩曾写了一副深情的挽联,上联是:“京华一见便倾心,当年虎坊桥头,书肆定交,早钦宿学。”下联是:“江表十年常聚首,今日莫愁湖上,酒樽和泪,来吊诗人。”
说到诗,沙滩是一片诗的海洋,诗人、词家比肩继踵,出口成章,以诗对答,倘若把他们的诗汇总起来,恐怕有好几十部。郑珍和莫友芝都是晚清“宋诗运动”的代表人物,郑诗已如前说,莫友芝的诗收入《郘亭诗钞》和《郘亭遗诗》,卓然成家,诗名远播,赢得了“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的赞誉。黎氏一门,诗人辈出,黎安理有《锄经堂诗集》,黎恂有《岭石斋诗钞》,黎恺有《石头山人诗钞》,黎兆勋有《侍雪诗钞》、《石镜斋诗略》,还有黎兆熙的《野茶岗人吟草》、黎兆祺的《息影山房诗钞》、黎汝怀的《黎虚甫诗稿》、黎汝谦的《夷牢溪庐诗钞》。郑珍之女郑淑昭,是黔中少有的女诗人。黎兆勋和莫友芝把明代及清初贵州人的诗,搜集整理为《黔诗纪略》一书。黎汝谦、莫庭芝和贵阳的陈田,又将清代贵州人的诗,集为《黔诗纪略后编》。两书前后光辉交映,展现了贵州诗歌的风采。
沙滩又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书法之乡,郑珍、郑知同、莫友芝、莫庭芝、黎庶昌等人的书法都很精湛,其中又以莫友芝的书法名声最大。清代中叶,书风丕变,书法家们从汉魏碑刻中引发出一种新颖的美感,前有何绍基、赵之谦,后有翁同龢、莫友芝、康有为。莫友芝的书法,熔铸碑刻,自辟一途,笔势灵活,气韵洒脱,蕴含着一种瑰奇之气,在清代堪称一家。
沙滩还孕育了外交家黎庶昌,他是清朝派出的第一批外交官之一,做过英、德、法和日斯巴尼亚(西班牙)四国使馆的参赞,游历了欧洲各国,将其所见所闻所感写成《西洋杂志》,使中国人看见了西方文明的曙光。他在清末做过两任驻日公使,与日本朝野文士唱和,以文字之交开展外交活动,其诗收入《黎星使宴集合编》和《黎星使宴集后编》。黎庶昌的散文也写得很好,颇具桐城派刚劲、简洁的风格,著有《拙尊园丛稿》6卷。在日本期间,搜集了流落海外的中国古籍,集为《古逸丛书》200卷,对文化作出重要贡献。他的侄子黎汝谦,曾充任清国驻日本神户领事馆官员,后任清朝驻横滨领事,翻译过《华盛顿传》。
《郘亭诗抄》
《古逸丛书》
《拙尊园丛稿》
一个不起眼的山村,涌现出如此众多的学者和诗人,出类拔萃,影响一个时代,人才之盛,超过一县、一府,的确是个奇迹。如果说,这种现象产生于文化深厚的中原,或者是江南水乡、天府之国,那倒不足为奇。“奇”在它产生于远离中国文化中心,文化兴起比中原要晚一千多年的贵州;“奇”在贵州文教在明代兴起后仅三四百年时间;“奇”在它不出现在省城、府城,而是在一个僻静的山庄;“奇”就奇在中国文化的鼎盛时期已经过去,乾嘉之学、古典诗词已近尾声,而沙滩竟成绝响。沙滩文化勃兴的根本原因在教育,倘若没有良好的教育,沙滩只能是一片荒漠的“沙滩”,没有文化,便没有学者和诗人。
中国的传统教育,是以儒学为根本。明清时期,教育与科举并为一途,读书人须经科考才能“进学”,由秀才而举人,由举人而进士,然后做官。这种僵化的教育体制,越来越成为束缚思想、限制人才的桎梏,真才实学的人往往名落孙山,而高中进士、状元的人,不少是“高分低能”。沙滩的文士,大都到举人为止,中进士的只有莫与俦和黎恂二人。莫与俦不以“读书做官”为然,认为读书应“以立身为本,穷经为务,决裂名教为无耻,科举俗学为末务”,做了三年知县后,便请改为教职,专心治学和从事教育。黎恂超凡脱俗,尝对人说:“人以进士为读书之终,我以进士为读书之始。”辞官回乡读书,教诲子弟。在他的倡导下,教育与仕途分道,走上了“读书治学”的道路。在沙滩,教育与文化紧密结合,传承中国的古典文化,学术以“汉学”为宗,做诗以“宋诗”为本,书法熔铸汉魏碑帖,在全国独树一帜,以致成为“清代中叶全国知名的文化区”。
沙滩文化植根于儒学正宗,注重“做人之道”和“穷经析理”。做人之道不离“中庸”、“忠恕”,淡泊人生,不图功名,不把心思用在那些无用的八股文和试帖诗上,潜心研究儒家要旨和经义。为了“穷经”,治学以“经学”为务,继承乾嘉学派的学风,严守“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方法,在考据、小学(古文字学)、金石、版本、目录学上取得了不少成就。在“文以载道”、“诗以传言”的原则下,写出了许多有风骨、有个性的诗文。沙滩人才联袂而起,根本原因在于教育兴盛。这里的教育与正统的“官学”截然有别,读书之目的不在于“做官”而在于“做人”,治理不在于“应时”而在于“求真”,教育不是孤立的学校教育,而是把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教育融为一体,形成一个广泛、深厚、缜密的教育网络。
家庭教育是沙滩教育的根基,从小抓起,注重身教言传,潜移默化,自幼养成良好的品性和学习风气。家庭教育实际上是儿童的第一所启蒙学校,父母、兄长、亲友的言行举止、思想情操,为人处世,使他们受到濡染,在幼小的心灵上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对往后志向的确立,操行的端正、智力的启迪产生多方面影响,成为教育的良好开端。黎氏定居沙滩,便树立“耕读为业,诗礼传家”的家风,黎氏家训说:“在家不可一日不以礼法率子弟,在国不可一日不以忠贞告同寮,在乡不可不以正直表愚俗,在官不可一日不守清、慎、勤三字。”黎恺著《教余教子录》,从立身处世、读书治学教诲子弟。郑珍为守母茔,在子午山麓建望山亭攻读诗书,终身不忘慈母教诲,将母亲生前的言行、德操、训导写成《母教录》以示子孙。莫与俦晚年在诗中写道:“老来不记旧卿相,独记先辈之高风。”子弟身受其“道德文章”而成才。郑、莫、黎三家都以“诗礼传家”,家风严正,家学渊源深厚,薪火相传,人才不绝如缕,孕育了一个“冠冕全黔”的文人群体。
沙滩的教育,民间化色彩浓厚,重在家塾与书院。黎氏入黔始祖黎安理,首先在沙滩禹门寺静室中创办家塾,取名“振宗堂”,他和他的儿子黎恂、黎恺以毕生心血教育家族和邻里子弟,还聘绥阳宿学杨实田来此执教,生徒多达百人,培养了一代又一代英才,故有“禹门寺,读书堂;孰为师,黎与杨;六十年,前后光;两夫子,泽孔长”的民谚。莫与俦任遵义府学教授期间,创办了湘川书院,其宗旨是“学校者,人才之根本;人才者,学校之光华”。书院以聚徒讲学、著书立说为本,重在培养人才,人才的多少与高下,是衡量书院办学的重要标准。莫与俦学有精专,热心教育,著有《示诸生教》四篇,强调“端趋向”、“黜浮华”、“薄荣利”、“固穷约”,表现出不同流俗,倡导学术的教育思想,郑珍、莫友芝皆出其门下。郑、莫、黎三家学者,或就读书院,或在书院讲授,互为师友,造就人才。
沙滩是一个文化的沙滩,读书向学的氛围很浓。郑、莫、黎三家都是书香门第,结为姻娅,互为师友,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沙滩,有黎恺的“近溪山房”、黎兆勋的“姑园”、黎兆祺的“息影山房”、黎庶焘的“慕耕草堂”、黎庶昌的“拙尊园”,还有郑珍的“望山堂”和莫友芝的“青山草堂”,书香气息笼罩着这座文化山庄。黎恂辞官归来,带回数十箧图书,在沙滩建起“锄经堂”,有大量典籍供人阅读,是一所名副其实的乡间藏书楼。距锄经堂百余步,有一个“古梅丛桂相因依”、“缘水春深鸥鹭训”的别墅,这里常有文人聚首,互相唱和,人们便把这个诗意盎然的地方题作“藏诗坞”,涌现出许多诗人和词家。沙滩虽小,但“篱舍交错,书声琅琅”,充满文化气息。这种文化气氛十分重要,使人在这样的“文化生态”环境中受到熏陶。倘若没有“振宗堂”、“锄经堂”、“藏诗坞”、“巢经巢”、“拙尊园”这些文化传播中心,沙滩只能是一片荒漠的沙滩,没有教育,没有文化,更不会产生学者和诗人。
时过境迁,“西学东渐”,文化发生转型。近代教育兴起,知识体系发生了很大变化,传统的经学、诗词渐渐不受社会关注,“废科举,兴学堂”,宣告古代教育的终结和近代教育的兴起,沙滩文化的光辉也渐渐暗淡下来。它像是天上流星,划破长空,百年兴盛之后忽然陨落,这种奇异的文化现象,或可称为“沙滩现象”。沙滩文化的勃兴使人感到惊喜若狂,而沙滩文化的式微又使人感到太多的遗憾,在惊喜与遗憾之间,引发出许多思考,特别是我们的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