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榔
甲寅、乙卯那些年，
鬼哭狼叫苗岭间。
百姓头上刀三把——
苛捐杂税买路钱 [1] 。
水灾才过去，
旱魃又接连。
啃光藏浓 [2] 大田坝，
吃尽清江两岸边。
山岭光秃秃，
大地起黄烟。
官家趁此敲磕人，
逼粮逼草逼银钱。
破锅煮黄锈，
茅屋断炊烟。
取下耙齿抵租税，
又欠差官草鞋钱 [3] ，
无奈挖开祖坟墓。
取出阴路买水钱 [4] 。
铜鼓生绿锈，
芦笙牵蛛网。
苗家的跳月坪呵！
野草三尺长。
官家酒肉屋中臭，
穷人白骨抛路旁。
有骨气的青年呵！
怒火烧胸膛。
眼看官府在敲诈，
目睹世道好凄凉。
兄弟们走村串寨，
邀朋约友动刀枪——
起来吧，
苗家的好儿郎！
起来吧，
客家的好兄长！
山里藏有虎狼，
牛羊命不长。
衙门养有官兵，
百姓岂能安康！
不驱散乌云，
苗山哪里见光亮。
不赶走恶官，
百姓岂能有福享。
把我们的火药舂好，
把我们的砍刀磨亮。
要剖开豺狼的胸窝，
挖出他们的黑肝脏！
扳龙角，
我们要下深潭！
拔虎牙，
我们敢攀山梁！
送走了甲寅的风雪，
迎来了乙卯的春光。
正月寒风还透骨，
二月虫鸟才歌唱。
三月大地正苏醒，
起事先议榔。
前面蛟龙戏白浪，
后面白虎 [5] 下山冈，
中间是块草坪地，
降龙伏虎震三江。
这是清水江畔的掌梅尼，
聚众起事的好地方。
初十是虎牛，
猛虎下山势难挡，
牯牛斗角砂土扬。
选定这个好日子，
议榔起事才相当。
日子选定了，
风声传四方，
村寨传村寨，
山冈唤山冈，
村村寨寨好儿女，
犹如千条溪水汇大江。
丹江来了杨大六 [6] ，
骑着银河大马下长岗。
好像猛虎奔山野，
又像蛟龙搅大浪。
展福来了潘老冒 [7] ，
苗语、汉话响当当。
带来几位客家好兄弟，
风尘仆仆赶榔场。
坝场来了李拱皆 [8] ，
有智有谋有胆量。
平寨来了包大肚，
飞脚踢倒岩青杠。
寨头来了刚宝牛 [9] ，
面如古铜发如银霜。
他说话好像雷打鼓，
判理犹如快刀砍麻瓤。
黄泡来了娥皎女 [10] ，
褶裙扇起千层浪。
两只眼睛亮闪闪，
一双巧手绣山乡。
张秀眉来自板凳寨 [11] ，
养刚山上的铁儿郎。
两腿像中柱，
双眼放光芒。
心明眼火把，
胆略赛姜央 [12] 。
他一步能垮三匹岭，
他两步横渡一条江。
百姓见他点头笑，
官兵见他害怕如筛糠。
坝场来了九松公 [13] ，
满头白发像雪松。
他念榔词像数宝，
他立规约稳当如山峰。
谁的年岁高，
九松年岁高。
九松当榔头，
人人都叫好。
头戴红毡帽 [14] ，
身穿紫长袍。
九松登上议榔台，
山呼水应浪滔滔。
九松开了金口，
九松启动玉唇：
“今天是牛的日子，
现在是马的时辰。
伙子们来自九村十八寨，
姑娘们来自九寨十八村。
像蜜蜂采摘花粉，
像雀鸟归宿山林。
来到清江岸，
聚拢梅尼坪。”
“空中有鹞鹰，
百鸟不安宁。
大山有虎狼，
百兽不安宁。
地方有恶官，
百姓不安宁。
我们要赶走恶官，
我们要收回田屯。
让苗家的笙歌寨寨响，
让苗家的鼓声震长岭。
大家静静听我讲，
大酒缸搁置场中心。
请秀眉牵出白水牛，
拴在榔树脚下根。
把白水牛献给榔神，
因为它毛白心纯。
这是万众苗家的心意，
献给神主佐将保兵。
现在我就启口，
大家仔细听：
白牛红血，
穷人心红。
饮血喝酒，
同把誓盟。
赶走贪官，
得享太平。
有福同享，
有祸同分，
除掉官害，
推倒豪绅。
耕田种地，
五谷丰登。
谁心不正，
半路反心。
快刀割颈，
利箭穿心。”
九松念完榔词，
右手高举一炷香：
“我的牙齿坚实如铁锉，
我的胡须洁白似银霜。
我的榔词像铜刀斩毛铁，
我的古语似雷鸣闪火光。
大家若遵规循距，
各自向桶里投香！”
九松话才落地，
人群里飞来万枝火香。
满满填足三谷斗，
足足塞满三桶香。
三桶香三条火粮，
要烧尽虎豹和豺狼！
九松又叫众头领，
齐齐围拢酒缸旁。
手拿竹管饮血酒。
白牛的血酒下肚肠。
酒在肚内变成火，
血在心里放红光。
誓把恶官齐杀尽，
好让田园稻花香。
头领饮罢名人饮，
满缸红酒尽喝光。
满缸血酒起风雷，
雷声滚滚动三江！
投香、歃血把心交，
九松举钢刀：
“心齐能断清江水，
志坚哪怕雷公山高！
牯牛斗架靠头硬，
头硬还须犄角牢。
众人力量再是大，
无头不能把战交。
众兄弟眼明心亮，
谁能当头大家挑。”
选举好头领，
众人议纷纷。
都说秀眉好，
都讲秀眉能。
无棹的船儿难闯浪，
有头的大雁万里行。
十员头领皆好汉，
秀眉当头最合心。
秀眉再三推不过，
健步稳把榔台登。
九松递给他五尺砍牛刀，
秀眉举刀亮肝心：
“父老乡亲们，
兄弟姐妹们！
大家把刀交给我，
我肩负重担千万斤！
秀眉是棵小树苗，
全靠大家才成林，
我愿为苗家顶风浪，
我愿领头去陷阵。
活着是苗家的崽，
死了是苗家的神！
养牯牛为哪样？
碰角还要把田耕。
我们起事为哪样？
不说大家心也明！”
“我们要收回道路大家走，
我们要收回屯田 [15] 大家耕。
花钱不用穿眼眼 [16] ，
穿衣甩掉布条条。
要让芦笙代代响，
要让鼓声辈辈鸣。
要让牛羊满山窜，
要让鱼虾结成群！”
太阳正当顶，
照暖万人心。
秀眉的话胜银两，
欢歌震动梅尼坪。
九松微微笑，
点将又分兵：
“副将杨大六，
军师李鹤宾 [17] 。
你俩是秀眉的助手，
确保义船万里行。
李拱皆和潘老冒，
分头攻打清江厅。
刚宝牛和包大肚，
后取镇远先黄平。
娥皎胆大心又细，
率领姑娘当援兵。
秀眉、大六先点火，
快速攻占台拱厅！”
九松分兵又点将，
各路兵马志气昂。
又喝三轮交杯酒，
烈火如巨浪！
九松又叫秀眉，
跑上对门山冈。
拔来一棵杉树苗，
倒栽在梅尼坪上。
但愿倒栽的杉树，
枝粗叶茂盖苗乡。
议榔起事今天起，
顶风破浪闯前方……
[1] 买路钱：即当时统治者点人头上税，百姓过路要出钱才给通过。
[2] 藏浓：即今台江大坝。
[3] 草鞋钱：旧时，官府的差官到老百姓家派粮派款，还逼老百姓给他们买草鞋的钱。
[4] 买水钱：苗族老人死后，都拿几分白银同葬，以作走阴路的“买水钱”。
[5] 白虎：传说张秀眉是白虎星变的。
[6] 相传杨大六生于台拱（台江）革一，父亲叫杨略荡，因童年父亡，随母改嫁丹江郎德（属雷山县）。
[7] 潘老冒、李拱皆：今台江县人。
[8] 潘老冒、李拱皆：今台江县人。
[9] 刚宝牛：今三穗县人。
[10] 娥皎女：今台江施洞革一人。
[11] 板凳寨：张秀眉的家乡，今台江县。
[12] 姜央：苗族一个智勇双全的先人。
[13] 九松公：台拱（台江）坝场富荣寨人。
[14] 红毡帽：苗语叫“mosxib”（帽欠），在盛大节日或庆典，由主持活动的老人戴，显得威武、庄严。
[15] 屯田：官兵霸占的农民土地谓之“屯田”。
[16] 穿眼眼：清代用的是有眼孔的铜币。十枚穿一串，叫一吊。
[17] 李鹤宾：汉族，四川人，是刘白号派来协助张秀眉起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