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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草
所属图书:《文化遗产关键词.第1辑》 出版日期:2014-12-01 文章字数:11142字

本草

关键词要点

一 本草名实

什么是“本草”?《说文解字》释:“药,治病草也。”本草代称中药。 [1] “本草学”是一门专属于中国传统认知性、践行式的中医药知识谱系。在我国,凡“正统”学业、术业,无不需要“正名”。中药学知识谱系也不例外。“本草”滥觞于古代的神农神话;是为“源”,亦为“正”。所谓“源”,强调“本草”的源头;所谓“正”,指“正名”,“名正言顺”也。就中医药学——特别是中药学的历史而论, [2] 《淮南子》载:“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七十毒。”故有司马贞的《史记索隐·三皇本纪》神农“始尝百草,始有医药”之说。我国中药元典为《神农本草经》,虽然在中医药起源上的“圣源说”中,除神农外还有“伏羲说”、“黄帝-歧伯说”等。 [3] 如果说黄帝是中医学的“正名”的话, [4] 那么,中药学的“正名”则是神农。

中国传统之名、事的神话推源范式不是用于“证明”,而是用于“正名”。正如《淮南子·务修篇》所说:“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于神农、黄帝而后始入说。”我们今天仍以“炎帝子孙”自称,不失遗范。“本草学”缘何选择神农?根本原因乃中国为“农本”(以农为本)国家。古神话中,神农兼作“后稷”称,《左传》云:“稷,田正也”,故有“社稷”之称;《国语·周语》有“农正”之说。 [5] 惟“农正”(正名、正统)而“农政”(以农为首要政治和政务)。神农在指称上更接近于“农神”,《尸子·君治》有:“神农理天下,欲雨则雨……正四时之制,万物咸利,故谓之神。”依据神话记录,神农有牛的形象,他发明了耒耜、斧头、锄头等生产工具,教民耕作。《周易·系辞传》曰:“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耜之利,以教天下,盖取诸益。”也因为此,中国历来有“农医同源”之说。另,在中国历史神话的叙述中,炎帝神农的开创性业绩难以分开,他(他们)是中国农耕文明的始祖神,炎帝与黄帝又为中华文明的共祖。

“本草”包含明确的身体践行(可理解为“实验性”)意味。“尝百草”是一个行为动作,强调身体力行。中医药从发现到发展,皆由“尝”来。 [6] “本草”作为一个对自然界物质的总体性表述,反映出中国“尝”的践行式形制。“尝”的本义就是尝试、品尝、食用,中医药史上有“医食同源”、“药食同源”之说,说明我们的祖先在寻找、认识食物过程中,同时也发现和认识了药物。以神农的故事原型,“尝百草”、“品滋味”、“识甘苦”,符合中国式的认识论精神——体识,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亲口品尝一尝”(毛泽东语录)的道理。这也是中国学问之精神所在。

中医药史曾经历过一个巫医并置—并称时代,医学史上有“医源于巫”的说法。巫觋是天人沟通的使者。远古时代,人类处在“自然崇拜”阶段,“信仰”(belief)、“信念”(faith)与“相信”(believe),且与上帝、经验和知识融为一体,成了医学人类学研究的世界话题。 [7] 在我国的殷商时代,人的疾病被认为与“天”有关,甲骨文中的“天”皆有头疾(泛指疾病)之意,卜辞中所说的“疾天”(乙九0六七)即指疾顶。 [8] 医师在出现之前,已有“巫医”的称谓,“医”在古代可写作“毉”。本草学的发凡亦与之有涉。《山海经·海内西经》:“开明者,有巫彭、巫抵、巫阳、巫履、巫凡、巫相……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世本》:“巫咸,尧帝时臣,以鸿术为尧之医。能祝延人之福,愈人之病。”《说文解字》释:“古者巫彭初为医。”我国早期的名医大都具有巫师身份。从文字构造看,小篆“医(醫)”由三部分构成,即医箱中的箭矢和殳之状。殳是手持工具之状。酉则是酒罐之形。酒是麻醉、消毒、加速药力或激励心情的药剂;而“毉”中之“巫”代替了酒的部分。由于医是巫发展而来的职业,故巫、医常连文,有时偏重医的职务,有时偏重巫的事务。如《管子·权修》:“上恃龟策,好用巫医。”此处的巫医实指巫者一事而已。 [9]

古代“巫医”在品尝一些特殊的草本植物时也多有记录和证据,比如灵芝和大麻,我国新石器时期就食用五谷中的麻籽,用麻籽来达到一种神经失常的状态虽还没有证据,但东汉《百草经》在讲到麻的时候有这样的话:麻黄,味辛苦,有毒。主五劳七伤,利五脏,下血寒气,破积,止脾,散脓。多食令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这种从草本植物中获得的食用感受仿佛酒醉之态——萨满师的工作状态,并非孤案,它与人类的某个阶段存在密切关联。张光直认为,中国古代文明最主要的特征是“萨满式(shamanistic)的文明”。 [10] 虽然,在漫长的中医药学历史过程中“巫”与“医”渐行渐远,最终分道扬镳;《史记·扁鹊列传》有“信巫而不信医则不治”的议论; [11] 但笔者不认为有将“巫”与“医”在发生时代就划清界限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可能,因为二者曾经是一体的。有的学者将“巫”、“医”视为“水火不相容的两种世界观,二者没有共同的源头”的说法, [12] 笔者不能苟同。

从世界范围来看,巫术在人类学学科里可通称为“萨满”。 [13] “萨满”不仅泛指原始宗教的某种特殊现象,也与人类远古时代的技艺相结合,并掌控人类精神活动,治疗人们身体疾病。萨满师通常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具有引导、转移、转换人们(包括死者亡灵),将人们从病状中解脱和转移的治疗能力。 [14] 在有些地方,萨满师不仅充当伤病的医师,而且还是梦的解释者和治疗者,他们通过一系列特殊的技术手段(甚至暴力手段),以掌握和表现特权。 [15] 作为一种特殊的观念性技术,萨满治疗疾病的功能即使在今日社会(特别是民族、民间社会)仍然活跃, [16] 人们可以在朝鲜、中国和西伯利亚的萨满仪式中看到大量有关巫师治疗伤病的情形。 [17] 我国彝族毕摩迄今仍在进行类似的治疗实践。 [18] 从现代的眼光看,萨满的医疗活动在有些方面包含了无形文化遗产的有机部分。

如果说,我国的本草学在漫长的生成时期,经历和交织“圣源”、“巫源”、“农源”等不同的阶段和因素,那么,人们对生命的感受和身体的伤病现象,以及对伤病的治愈方为根本的功能性需求,人们通过独特的对自然现象和物种分类的认识和经验,形成了以某一个创世或英雄祖先为名,实为人们世代累积的经验和知识的集成,形成了中国的本草学。就其形成和发展的谱系论,本草学(就名事、编纂和集注的线索)大致经历了开创、发展、成熟、高峰等不同的阶段。按可知为据的文献资料,《诗经》、《山海经》中已经出现了大量的动、植物可为药用的记录,而“本草”之名,始见于《汉书·郊祀志》,现存最早的本草书是《神农本草经》。南北朝时期,陶弘景著《本草经集注》补充了大量新的药物品种,对往昔混乱的体例进行了整理、集注和分类创新。唐代出现了第一部官修药典《新修本草》,为世界上最早由国家颁布的药典,比西方最早的《纽伦堡药典》(1546年)早了近900年。 [19] 宋代出现的《证类本草》、《本草衍义》等,代表了我国本草学的特殊成就。迄至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为我国最具成就的本草著作。

二 本草体性

本文所谓“体性”,指本草作为一个完整的中国医药体系。 [20] 它是先辈们对自然规律认识的智慧结晶,包括对自然界的各种物质、物体、物性以及人类自身体性所形成的整体性分类、阐释、实践和应用的总结,形成了中国传统的“知行合一”——认知、经验、知识、表述、实践、效应等为一体的中医药哲理体性。

中医药的体性以“自然”为其基本,将生命、身体、造化、物理、变通、气势融为一体。中国人把生命力视为“气”,处于一盈一亏、不断循环中。自然被物化为“五行”(五种元素组成),人的生命和身体也由五种元素所组成。命理中缺少什么元素,就要加入什么元素;身体中缺乏什么,就要补充什么,使之完整、无恙。体性还有“整体”的意思,中医的经络讲究的正是整体关照,每一部分与其他部分形成了整体的通缀。而这些仿佛无形遗产所讲求的“整体性”原则。此外还有两个特点:“活态”和“动态”。前者主要指无形遗产事实上是生活的常态,即它不仅活在生活中,而且总是处在变化和变动之中;后者主要指人们的身体践行,是人们生活和实践经验的客观体现。

自然之“草”与“草”之自然:本草也!(彭兆荣摄于西藏林芝)

本草学的哲学基础是“天人合一”,融合了阴阳五行学说所成就的中式“体认”, [21] 无怪乎历代医家素有“不知《易》者,不可为太医”之说。我们更愿意将中医药学视作中国式的“生命现象学”;比如中医药学所说的“藏象”(指“藏于内而象于外”), [22] 《黄帝内经》之“金匮真言论篇第四”载:“夫人之阴阳,则外为阳,内为阴。言人身之阴阳,背为阳,腹为阴。言人身脏腑中阴阳,则脏者为阴,腑者为阳。肝、心、脾、肺、肾五脏皆为阴。胆、胃、大肠、小肠、膀胱、三焦,六腑皆为阳。”“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藏精于肝,故病在头。”“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开窍于舌,藏精于心,故病在五脏。”中医的“四诊”——望、闻、问、切,即是对“藏象”的全面观照。

笔者不揣浅陋,将“本草体性”概括为下列诸点:首先,“本草”,物,非物。英国科技史家李约瑟博士认为“本草”不是简单的“具根植物”,而是“草药”。 [23] 这基本上是正确的,但不完整;因为本草不是简单的物。就“词与物”的推源论,本草体性由“物”而“非物”,由“物”及“非物”,融“物”于“非物”,医方兴焉。换言之,“本草”之“物”继承了中国传统哲学的“非物”(大象无形)传统;文字时代,述理于书,历史上从“本草待诏”、《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本草经注》、《新修本草》、《本草图经》、《证类本草》到《本草纲目》……形成了一整套经验性、活态性、实践性、表述性知识谱系。若以当下之“非物质文化遗产”(即无形文化遗产)观,大抵属之。

次之,“本草”,名,非名。就名称而言,本草已然成为一个集合名词。李时珍之《本草纲目》受《通鉴纲目》的启发,采用“以纲挈目”的传统体例,总结其经历27年搜集、整理、编纂集成之著。“本草”之名与中国传统历史叙事体的“通鉴”同构。中药学自古使用“本草”之名以及诸多的校集本、注疏本、典集本、衍义本、纲目本、汇言本、

养生本、食医本、食疗本、饮膳本、日用本等, [24] 形成了博大精深的“本草学”。有些民族因之借用,如藏药学著名典籍《晶珠本草》(《协称》),1840年由帝马·丹增彭措编辑成书,收载的药物达2294种之多,并配有特制的“曼唐”。 [25] 在1989年汉译本中就使用了“本草”之名。

第三,“本草”,类,非类。从分类学看,本草学跨越了自然物种和物质中的不同类种和类型:植物、动物、矿物,同时又是药物。比如南北朝时期陶弘景《本草经集注》的分类格局,改变了原有单纯的上、中、下三品分类法,采用了玉石、草木、虫兽、果、菜、米食、有名未用等七类,每类再分上、中、下三品,“这种方法被后世所沿用”。 [26] 《本草纲目》也没有例外,采取了“析族区类,振纲分目”的分类法,把药物分矿物药、植物药、动物药;又将矿物药分为金部、玉部、石部、卤部四部。植物药一类,根据植物的性能、形态及其生长的环境,区别为草部、谷部、菜部、果部、木部等5部;草部又分为山草、芳草、醒草、毒草、水草、蔓草、石草等小类。动物一类,按低级向高级进化的顺序排列为虫部、鳞部、介部、禽部、兽部、人部等6部等。要言之,“本草学”反映出中医药学特有的分类体制。

第四,“本草”,学,非学。“本草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学问自古便已成型,这反映在最早的医药典《神农本草经》中,形成了一贯而下的本草学原理。唐代高宗显庆年间(656~661年),官府组织了一次由20多人集体编修的本草学著作《新修本草》,共54卷, [27] 也成为官学。作为一门学问,“本草学”包括概念、分类、命名、知识、经验、实践、方法、技术、传承等,并与社会法度相融合。早在《尚书·洪范》就有雏形,以洪范九畴(范畴)之“大法”,定天下道理而制人伦秩序。“洪范”包括九个部分,其一曰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这一段话虽朴素,体却独精,羼本草于法,塑本草于范。

第五,“本草”,术,非术。古之“本草”大抵为“方术”,亦可理解为以“方”为“术”。人之病位有远近,症候有里外,治疗有轻重;身体的部位也有“方”之远近,心肺为近,肝肾为远,脾胃居中。肠膻胞胆,亦有远近,仿佛自然中的各种关系。根据这些身体和生理的症状,配合相应的疗法,也就有了“七方”,即大方、小方、缓方、急方、奇方、偶方、复方,并依以“处方”。 [28] “方术”之泛指可包括方技,1973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3号墓出土了大批古代帛书,其中包括大量方术。中国古代民间传统中丰富的方书和方术、方技,都构成了本草学的基本来源。《平帝纪云》故云:“举天下通知方术本草者。” [29] “方术”非今日之技术,它包括宇宙观念、生命认知、身体践行、事物分类和专业技术为整体。此外还包括包含了“术业”“生业”范畴。 [30]

第六,“本草”,世,非世。“世”的本义为传承,《说文解字·十部》云:“世,三十年为一世。之形为三个“十”而曳长之,亦取其声也。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有:“《论语》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孔曰。三十年曰世。”按父子相继曰世。中医药的主要传承是家族或师徒传承方式。“按《淮南子》云:神农尝百草之滋味,一日而七十毒。由是医方兴焉。盖上世未著文字,师学相传,谓之本草。” [31] 传承当然与术业(职业) [32] 有关。我国古代就重视“三方”(即禁方、藏方和经方)的医术相传,尤其重视“禁方”的授受,医家历来视家传秘方为传家宝(传家宝即为一种传承)。传禁方也标志着师徒传承关系的确立。《史记·扁鹊传》记录了长桑君年事已高,欲传其术,见秦越人不凡,又经十年考验,始将秘方传授,并叮嘱:“传于公,公勿泄。” [33] 今之所言“世代相传”遂合此道。

三 本草博物

“本草学”虽然是中药学的代名词,但其基础性背景知识则可置于“物理”范畴——中式博物学。李建元《进本草纲目疏》中对《本草纲目》作这样的总结:“上自坟典、下至传奇,凡有相关,靡不收采,虽命医书,实该物理。”英国伟大的博物学家达尔文称《本草纲目》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 [34] 英国科技史家李约瑟博士赞扬中国古代的“本草”博物学知识谱系的伟大传统。 [35] 换言之,本草学承载并继承了中国传统博物学、博物志、“博物体”的传统, [36] 展现出中国文化中非西学所能统纳的博物学知识体系。

我国当今的“博物学”实有两个差别甚大的学科性知识来源。近代博物学主要是“西学东渐”的舶来物。西方的博物学是一门内涵丰富的综合性学科,包括天文、地质、地理、生物学、人类学等学科的部分内容。早期的博物学大致始于18世纪之前,有名的博物学家有布丰(1707~1788)、林奈(1707~1778)、居维叶(1769~1832)、拉马克(1744~1829)、莱尔(1797~1875)、华莱士(1823~1913)、法布尔(1823~1915)等。达尔文(1809~1882)为著名的博物学家,《物种起源》(The Origin of Species)出版于1859年11月24日。在西方博物学传统中,人们可以瞥见现代“人类学”、“生物学”、“物理学”的身影。博物学从西来的传播中,又加入了物理学的部分因子。当今之“物理”系physics之译,原典于希腊文φυσικ,指自然。它先传播至日本,日本在确定译名时受中国学者方以智的《物理小识》以及其他“物类志”、“物类感应”著作的影响,从而采借“物理学”为译名,上世纪初传到我国,一直沿用至今。

事实上,西方的“博物学”系natural history之谬译,西方“自然史”的原则是:自然是一个整体,人介乎其中。在古典时期,“我”就是“自然”,我与自然同在——个体通过感受整体存在而存在——“我思故我在”。随着笛卡尔机械论的衰落,“人”与自然分离,这构成了后来人文科学/自然科学的逻辑范式。历史的叙事成为自然的有机部分。 [37] 我国并没有这样的历史转型,难怪有西方学者认为:“中国人并没有一门学科,一个知识体系,甚或一个连续的学术传统,刚好与西方的‘博物学’、‘植物学’、‘动物学’相对应……,‘博物学’也是19世纪翻译西方著作时出现的新词新义。” [38] 此说虽符合事实,判断却失误。

中国有自己“物理”和博物学传统;古今“物理”的指涉迥异。如《庄子》“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三国杨泉作《物理论》,后经程朱理学的作用形成了自成一体的“物理学”,朱熹常用“物之至理”。显然,中国的“物理”与中国式的事物分类和认知有关。 [39] 我们常在民间文书和地方志中看到“物理”的分类情况,其中糅杂了观念、风水、水土、方技甚至巫术。另一方面,在中国的知识谱系中,“物理”还包含“格物致理”的意思。若以学理形制论,大致可纳入“博物学”。张华的《博物志》有“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 [40] 要而言之:“物理”为“活态”,讲求圆通、变化和实践;“物理”为“无形”,追求“形”以“致中”。

我国的博物体系自殷商时代就已成型,其内容涉及当时的天文、历法、气象、地理、方国、世系、家族、人物、职官、征伐、刑狱、农业、畜牧、田猎、交通、宗教、祭祀、疾病、生育、灾祸等。直到秦汉以后,逐渐形成了正统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博物”从属于正统的分类体系,或者成为正统分类的“补充”。本草学与传统的博物学相通契合,在传统的认知和知识分类上相通融。早在《尚书·洪范》中就相当明确,其中九畴有“五行”、“五事”、“八政”、“五纪”、“皇极”、“三德”、“稽疑”、“庶征”、“五福”等。中国传统的博物志的分类非常独特,张华的《博物志》有以“物理”为题的专论,不过,“物性”与“物类”互为一体,即“物性(特性)—物理(关联)—物类(分类)”。

由于本草学传统中的“医食同源”,故“食用分类”为特色之一。比如最古老的《神农本草经》记载了365种物品,可入口的药物食用物品分成三类:无毒的,用于维持生命,可以随时食用;微毒的,在明确病情的前提下,用以帮助病人恢复健康,只有在非常特殊的条件下才服用;剧毒的,通常是致命的,只有在病人病入膏肓时才能服用。而“毒”之药物原理与今之“毒”者差异甚殊。《尚书·说命》云:“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意指能使人发生强烈反应的药物才有疗效,故称之毒药。据说医师的职责在于“聚毒药以共医事”。(《周礼》)而在《论语·乡党》中,“可食食物”成为“礼”之范畴。 [41]

作为博物学的一种称谓,本草学在中外交流历史中起到重要作用,隋、唐时期尤盛。朝鲜、日本派遣大量留学生到中国学习中医药,日本大宝年间(701~703年)颁布“大宝令”,其中医药管理、医官设制、医学教育完全仿照唐制。 [42] 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前一直将本草学称为博物学,对此,日本维基百科这样记录:

日本学者真柳誠这样总结:中国本草学乃是一个累积了2000多年的庞大体系,其现代意义涉及多个面向。首先是中国的中药学和日本的汉药学,成为传统医疗的基础分野;第二是生药学、天然物化学、药用资源的开发与现代药学的资料;第三是作为医学史、药学史、生物学史、农学史、科学技术史等中国史的史料;第四是作为博物学、文献学、文字(字形、音韵)学等中国学的史料。 [44]

概之,“本草学”是我国医药学传统的立基之说,不独为中华民族智慧的凝聚,也是人类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窃以为,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学理基础和知识谱系当回归博物学。


[1] 朱建平、黄健著:《医学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

[2] 中医、中药是一个整体的两个部分,二者如鹏之双翼。二者各有其知识认同的元典,中医学为《黄帝内经》,后来的《伤寒论》、《金匮要略》、《中藏经》、《甲乙经》等都是在此基础上的发展和创新。中药的元典为《神农本草经》。

[3] 我国医学的起源大致有“动物本能说”、“圣人所创说”(即“圣源说”)、“巫术起源说”和“劳动起源说”等。“圣源说”除神农说外,还有“伏羲说”、“黄帝-歧伯说”等。

[4] 中医的原典《黄帝内经》之“素问”开篇即以黄帝与天师歧伯的问答以教天下,是为发凡。见《黄帝内经·素问》之“上古天真论篇第一”,昆明:云南出版集团,云南人民出版社,第1页。

[5] 见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上海书局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1页。

[6] 朱建平、黄健著:《医学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3页。

[7] (美)拜伦·古德:《医学、理性与经验——一个人类学的视角》,吕文江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0~29页。

[8] 赵诚编著:《甲骨文简明词典》,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59页。

[9] 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7页。

[10] 张光直:《考古学专题六讲》,北京:文物出版社,1986年版,第4~9页。

[11] 许进雄:《中国古代社会:文字与人类学的透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98页。

[12] 见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17页。

[13] “萨满”一词源自于西伯利亚通古斯(Siberian Tungus)语系里Saman的音译,意为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中获悉所知”。人类学通称巫术为萨满。See Thomas Barfield(eds.)The Dictionary of Anthropology. MA:Blackwell Publishing Ltd.1997. P.424.

[14] See Grim,John. The Shaman:Patterns of Siberian and Ojibway Healing. Norman:University of Oklahoma.1983.

[15] See Diana Riboli and DavideTorri(eds.)Shamanism and Violence:Power,Repression and Suffering in Indigenous Religious Conflicts. Surrey:Ashgate Publishing Limited. Chapter 1.2013.

[16] See Dávid Somfai Kara and László Kunkovács Visiting a Sakha(Yakut)Folk Herler. In SHAMANM olner&Kelemen Oriental Publishing. Vol.21 Num.1 and 2. Spring and Autumn 2013. pp.185-200.

[17] Daniel A.Kister Shamanic Worlds of Korea and Northeast Asia. Seoul:Jimoondang.2010. pp.161-162.

[18] Daniel A.Kister Shamanic Worlds of Korea and Northeast Asia. Seoul:Jimoondang.2010. p.171.

[19] 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174~175页。

[20] 我们不能认为“本草学”的道理及对自然物类的认识和运用唯中国传统所独有,西方“医圣”希波克拉底在医学实践中也常用“本草”类药物,并以营养食品的饮用方式对患者进行治疗。见丁福保《西洋医学史》,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29页。

[21] 古希腊的医学也有类似的传统,但与中国的“五行说”不同,而是讲究“四元素说”(即水土火气),并以其配合“体液说”,为西方医学病理学的重要理论支撑。见丁福保:《西洋医学史》,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9页。

[22] “藏象”之名说见于《黄帝内经》之“素问·六节藏象论”。

[23]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卷6)“生物学及相关技术”(第1分册“植物学”),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02页。

[24] 参见中华医药学会编,李俊德等主编,李时珍撰:《本草纲目》(上),新校集本,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7~8页。

[25] “曼唐”,“曼”即医学,“唐”即唐卡,卷轴画,藏传佛教的一种特殊的绘制技艺。

[26] 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132页。

[27] 朱建平、黄健:《医学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第86~87页。

[28] 参见李时珍:《图解本草纲目》,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6~47页。

[29] 参见李时珍:《图解本草纲目》“序:历代诸家本草”,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

[30] “生业”是中国古代对“行业”的一种称谓。

[31] [明]李时珍:《图解本草纲目》“序:历代诸家本草”,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页。

[32] 现代医生的职业化被认为是“专业化”、“知识体系”和“提供医疗服务”。参见(美)威廉·科克汉姆:《医学社会学》,杨辉等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179页。

[33] 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72页。

[34] 引自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253页。

[35] 参见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卷6)“生物学及相关技术”(第1分册“植物学”),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7~189页。

[36] “博物体”概念为笔者所提出,包含了“整体”、“体性”、“体系”、“体认”、“活态”等为一体的中国式遗产特点。参见拙文《博物体:一种中国特色的生态概念与模式》,载《福建艺术》2010年第2期。

[37] (法)福科《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169~170页。

[38] (美)范发迪:《清代在华的英国博物学家:科学、帝国与文化遭遇》,袁剑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9页。

[39] 福科写《词与物》恰受中国古代博物学分类所启发,原因是中国博物学与西方传统物理学遭遇后,“那个共同的基础被破坏了”。见福科:《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前言”,莫伟民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3页。

[40] 张华:《博物志》卷一。

[41] 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70页。

[42] 魏子孝、聶莉芳:《中医中药史》,台北:文津出版社,1994年版,第185~186页。

[43] 参见http://ja.wikipedia.org/wiki/本草学(日本维基百科“本草学”、“博物学”词条)。

[44] 真柳誠:「中国本草学の科学技術と思想」『生物学史研究』51号13~16页,1989年7月。

文化遗产关键词.第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