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吃鼓藏
所属图书:《千家苗寨:西江苗人的日常生活》 出版日期:2013-04-01 文章字数:4381字

吃鼓藏

参加西江中学的访学活动之后,我在凯里逗留了一天就急忙赶回西江。因为再过两天黄里就要过鼓藏节了。我和三叔讲好的这次要随他一起去黄里吃鼓藏。我来西江的前一年西江过鼓藏节,搞得很热闹,当时省内各大媒体都进行了报道。我因为有课在身不能前去观摩甚感遗憾。这次在西江碰巧赶上黄里要过鼓藏节,千万不能打脱了。

从凯里回西江要经过黄里、羊吾,汽车路过时我看到那里的人们已经在开始张罗着过节的准备。一些苗族妇女在河边洗刷银器,河滩上白晃晃地晾晒着银角、银圈片、项圈等银器。羊吾村还在公路上拉起了红幅横标“欢迎您到羊吾来过鼓藏节”。

西江苗人的鼓藏节是十二年一轮,特别隆重,可以说是苗人最大型也是最重要的节日。从族缘和地缘的情况来看,苗人的一个氏族为一个“鼓”,是为社会组织单位,称为一鼓之族。这一鼓人迁入某地定居,形成该地区的鼓藏节。不同的氏族迁入某地的时间不同,也就形成了下同地方不同时间的鼓藏节。一个氏族壮大后再分鼓出去,又形成不同的鼓族和鼓节。因此,整个黔东南地区苗人的鼓藏节是极其复杂的。可以说有多少个苗人氏族就有多少个鼓藏节,时间上是错开过的。当然,其中有些氏族是比较古老的大型的,从这个母体中又分化出新的鼓族。西江这一鼓族应该是一个古老的大氏族的鼓,黄里的鼓族可能是分化出来的较小的鼓族。从何处分出的这个我没有考证。

鼓藏节当地苗人叫“脑豪闹”,直译过来叫“吃鼓藏”。这种习俗的起始已无法追溯了,它是苗族一鼓之族的一种大型祭祀本氏族祖宗的盛典。为什么是十二年一轮?这个也不大清楚。有的社会学家认为十二年一轮是因为苗人每过一次鼓藏节,要耗很多蓄备,特别是砍牛祭祖杀了很多耕牛,使社会元气大伤,因此要经过十二年的蓄备才能恢复元气再度重复。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为什么是十二年而不是十年,五年或十六年,其中恐怕还有更深层的文化因素。黔东南的苗族文化中十二是一个神圣的数字。《苗族古歌》开篇就是“唱歌要唱古歌里,古老的歌有十二首。十二支在世间传布”。《古歌》“制天造天”中讲到:“来看了造支天柱吧。怎样造柱头去支天?一造造了十二年,造成十二根柱头。”“铸日造月”中有“铸了十二个月亮,造了十二个太阳”的说法。此外《古歌》中还有“十二个蛋”的传说。在苗人的日常生活中涉及十二(或十二的扩大倍数一百二十)的地方很多。说明“十二”这个数在苗人的集体无意识中是一个原型的文化意象,它到底和什么有关,是很值得研究的。西江地区的鼓藏节有一个特点,就是十二年是以十二生肖为标志循环的,比如西江大寨是逢虎年过一次鼓藏节。

三叔家有亲戚在黄里,去年西江吃鼓藏时黄里的亲戚来他家过节,走时还抬了一腿猪肉回去。今年黄里吃鼓藏,那边自然要邀请西江的亲戚去过节。三叔老早就给我讲过:“过几天我们去黄里抬猪把腿。”意思是去黄里吃鼓藏。我也准备好了一点礼物。11月12日这天,黄里十二年一度的鼓藏开始启动。我和三叔、燮、启三人一道乘车前往,带上了买好的鸡鸭、酒、爆竹等礼物。到达黄里时黄里的二姨爹已经在车站等候了。接过挑去的东西,二姨爹走在前面,我们尾随他一道进了寨子。到家的第一件事,是客人放炮竹。燮把鞭炮燃放了起来,到处一片响声,空气中弥漫着燃放的鞭炮腾起的青烟和火药味。二姨妈为迎接客人的到来把地板拖得干干净净,家里收拾得整洁,床上铺上了新的床单。安顿下来之后二姨爹他们又去忙了。我拿着相机到各处去转,想拍一些图片。走在寨子中一路碰到的都是赶来过节的客人。他们都挑着礼物,一般是鸡鸭鱼、糯米饭、酒等。中午时分太阳从云层中穿了出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大地上,山寨的木屋沐浴在深秋的阳光下显得非常生动美丽。小河边的谷垛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河边有许多人在忙着洗菜、洗肉、洗餐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看到有几位老者,一头的银发,西装革履,一边走一边用手搭着凉棚遥望着高处的寨子,感慨地说着苗话。显然是工作生活在他乡多年的游子回乡,此情此景令人感动。

黄里村口的车站不断有汽车到来,都是满满的一车人,全是来过鼓藏节的。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也赶回来了,给家里带来了电视机、电风扇、洗衣机,大包小包的东西。站在村口迎候的人看到归家的人高兴得大声叫喊。鞭炮声此起彼伏,从上午到天黑,鞭炮声没有间断过。整个黄里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之中。前往祝贺的客人以及回家过节的亲人都要赶在这天到达。这有点像汉人过春节的除夕,赶除夕到家是很重要的。苗人鼓藏节前夕之夜,亦是亲人大团圆的时刻。第二天就要举行隆重的杀牲祭祖仪式。

鼓藏节前夕这一顿夜饭是吃客人带来的东西,主人家把客人带来的鸡鸭鱼肉弄成了丰盛的菜肴。主人宾客欢聚一堂享用这顿丰富的晚宴。用餐前主人先用一点鸡肉鱼肉在祖宗牌位前供祭了一下,正式的祭祖要到第二天上午杀猪之后才开始。晚饭后,年轻人们迫不及待地到寨子里面找姑娘玩去了。这一天从各个寨子来的人不少,是年轻人聚会相识的大好时机,每个人都不会轻易放过。启和燮吃完饭后也不管我就出去了,我猜想他们一定是玩马郎去了。我打着手电也到寨子里去走了一圈,所到之处家家都在欢宴聚谈。三五一群的小伙子们在寨子里串来串去。我想这时候鼓藏头家正在干什么呢。也许正在召集寨老们商议祭鼓的大典吧。很想去访问一下,没有人带路引见,便只好作罢了。

回到姨妈家,没事可做只好上床休息了。这一夜启和燮一直在外面玩,天快亮时才回来睡了一小会儿的觉。

11月13日,鼓藏节正式开始了。天刚麻麻亮我便被杀猪的嚎叫声闹醒了。动作早的人家已经开始杀牲了。我们一家起来后匆匆地吃了早饭,也开始准备杀猪。西江地区的鼓藏节是杀猪祭祖,并且一定要在鼓藏节的这天早上杀,据说越早越好。和平常的杀猪不一样,这是一次仪式性的杀牲,在此期间有一套鼓藏话代替了日常的用语。人们交流时对某些事物的称呼要用“鼓藏话”来说,而不能用平时的说法。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语言禁忌空间。这显然是用来强调杀牲以及祭祖时的仪式氛围的。

鼓藏节的杀猪要请客人中的尊者来操刀。如果有舅舅在场,那一定是舅舅的事,当然舅舅也可以转请别人代劳。这天杀猪是请三叔开刀,二姨爹在一旁帮忙,我照相。猪杀死后用一把稻草盖在猪的身上,然后点燃稻草象征性地烧掉猪毛。这个过程用“鼓藏话”说叫做“给官人盖被”(意译)。为什么把猪叫做“官人”,把稻草叫做被子?这其中可能隐含着一些历史的心理情节。燃烧的稻草不可能把猪毛全部烧尽,因此,还要用烫水烫过后再把猪毛全部刮净。

猪杀好剐净之后,在开膛剖肚之前,要做的一件事是首先从胸脯处割下一大块方墩墩的肉,“鼓藏话”叫做“开仓门”(意译)。这也是仪式的一个部分,割下的仓门肉立即放进锅中煮熟,然后分解成约三两一块的等份,盛好摆于堂前祖灵牌位处,点香烛。这就是每户家庭这天早上必做的献牲祭祖。祭毕,全家人连客人一道,分食仓门肉。这是当天最重要的主食。我也分到了一大块,放到碗里看到都害怕,太肥腻了!三叔一口气吃了三块,过后他对我说还想再吃,没好意思了。我则是硬着头皮把那一块吃了下去,之后再也不想吃任何东西。这顿饭吃饱了不能直接说“吃饱了!”而要改用“鼓藏话”说“满仓满库”(意译)。吃完这顿与祖宗共享的大餐,语言的禁忌也就可以解除了。至此,家庭中举行的祭祖仪式也到此结束了。

吃鼓藏这一天,家家户户都是在大肉大酒中度过。晚上我和启到他的一位同事侯老师家去玩,碰到那里也在吃大酒。二十多个老人边喝酒边唱歌,还未结束又有人来等着要请他们去吃酒。这伙老人互相敬完酒之后,又起身随来请的主人走了。我送他们出门,用手电给他们照路。天很黑,一伙人摸摸索索消失在夜幕中,送客的主妇站在门口向他们唱起送客歌,黑暗中又传来客人们回敬的歌声。侯老师说,“都是亲戚要一家一家转着吃下去,恐怕到天亮都还吃喝不完呢。”我分明看见那伙人中有几位老人已经醉得东倒西歪的了。此情此景正是黄昏夜半鼓未散,家家有得醉人归。

11月14日,我们到黄里已经是第三天了,按不成文的规矩,吃鼓藏的客人今天该动身回家了。回家之前,我们又被二姨爹的大哥家请去吃早饭。两天的酒肉我已经招架不住,看到今天有蔬菜我高兴得不得了。吃完饭回到二姨爹家,我们准备告辞了。临走之前每位客人都从主人家分得一份礼物带走,礼物是猪肉。主人按来客的辈分和亲疏将不同部位的猪肉分给大家,猪腿以带尾巴的为贵重,一般是舅舅家、姑爹家的来人抬走。女婿家也要分得一腿猪肉。有些人家,舅舅、姑爹来多了,要杀几头猪才够客人抬去。我们这一行西江寨去的客人中,三叔和二姨妈的父亲,各得了一条猪腿,我也分到了一块猪肉。

二姨爹和二姨妈把我们送到村口大路旁时,一再说一个星期以后再来黄里看跳芦笙。

西江苗人的鼓藏节,除了祭祖之外,最隆重的活动就是跳芦笙。奇怪的是跳芦里的活动不在吃鼓藏的那两天中举行,而是要等一小段时间。各个地方等的时间不一样,西江大寨过去是等二十五天,黄里是一个星期,具体的日子是由鼓藏头和寨老们商议之后订出来的。因此,跳芦笙是鼓藏节祭祖仪典之后的另一个大型仪式。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启再次乘车到了黄里。一般说来,客人在过完吃鼓藏之后再度来看跳芦笙时,不必再带礼物了。主人家也不必刻意精心招待来客,也不必再赠送礼物给客人。这次回访比较随意,并且大多数是年轻人。来的目的很单纯,只是以看跳芦笙或参与跳芦笙为乐,乘此机会玩马郎、交朋友。

跳芦笙是在下午3点左右正式开始的,芦笙场在黄里小学的篮球场,那里宽大平整可以容纳很多人。苗人过去跳芦笙是在放过水的干田中,仪式和庄稼的生长之间有一种隐喻的关系。如今芦笙场搬到了街上、广场或球场,这种隐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但跳芦笙仪式中那种增强不同氏族(鼓族)集团之间的联姻的功能依然存在,这是最主要的。

突然间空气中鸣响起芦笙的曲调,六个男人吹着芦笙领队前行,自始至终吹着一个固定的曲调。穿戴着全副银装的苗族姑娘跟在后面合着笙曲缓慢地踏步而行,绕成一个大圈子。下午的阳光照耀着芦笙场,女人们身上的银饰,特别是头上戴的大银角发出灿烂的光芒。芦笙场上的每一位女人这时候都变得仪态万千,楚楚动人,这是苗家女人生活中的亮点。在众人欣赏和热烈的目光中,她们完全沉醉在跳芦笙仪式的迷氛之中。我不停地拍照,不知不觉几个胶卷一泄而光。

我突然想起了几天之前在凯里街头看到的那个招工的场面。同样是在众人的注目当中,但文化的境遇是多么的不同,人的尊严和价值也表现得多么的不同。

看完跳芦笙总算完整地经历了西江黄里苗人的鼓藏节。稍感不足的是没有看到黄里的鼓藏头和寨老们是怎样代表着这一支鼓族的人如何完成整个祭鼓仪式的。我知道从启鼓到封鼓到送鼓,以及杀牲祭鼓是一个漫长的多重环节的仪式。我不可能有机会完整地参加这一套仪式。好在我的目的是观察寻常百姓家是如何度过鼓藏节的。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因此对这一点遗憾也就不甚在意了。另一方面这次到黄里过鼓藏节,也弥补了去年我没能到西江过鼓藏节的遗憾。

千家苗寨:西江苗人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