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了一次葬礼
10月的某一天,吃过晚饭我坐在家中的“廊靠”上发呆,看着渐渐黑下来的天色,正觉得有点孤独无聊,老哈来了。他是来叫我帮他修改和誊写一份文书的。热心的老哈经常顺便给寨子中的人家把信件从寨子下面捎带回来。有一次有一家人的信中说到随信寄了100元钱,这封信是老哈转送的,这家人并没有发现信中有钱,便认为是老哈拿了。事情闹到了西江镇派出所,老哈觉得很冤枉,派出所的人叫他写一份说明事情经过的材料。老哈文化程度不高,这事他来叫我帮忙。我很快帮他办妥了这件小事。突然,我听到东引寨的一头传来一阵唢呐声。问老哈这是怎么回事。老哈说:“杨家的老人过世了,他们家在办丧事。”我要老哈带我去看看。老哈说“去嘛!”于是我们打着手电往寨子下面那家去了。
我们进了死者的家,看到那里已经满满地坐了一屋子的人了。两位唢呐手靠在屋外的门廊处不停地吹奏着。嘹亮的唢呐声划破了黑沉沉的夜,弥散在山寨的夜空中。屋里的人群在响亮地讨论着事情,人声混合着唢呐的声音使得这个家庭中有一种热闹的气氛。
过世的老人的灵柩停靠在堂屋里祖宗牌位的下面。死者穿着新装,脸上被一张白纸覆盖着。脚底燃着一小盏油灯,供着一碗米饭,一碗鸡蛋,一小杯酒水。堂屋的另一端坐着好多的人,人们在那里抽烟喝水,神情自若从容不迫地谈着话,好像是一个悠闲的聚会。随时有人进进出出,老人的儿子和媳妇平静地张罗着招呼接待人。门外的唢呐声听起来甚至有些欢快。屋内的气氛没有肃穆和悲哀,倒更像一个家族成员的大会。人们有说有笑,有人甚至还开起了玩笑。我进去时大家都认识我,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见我拿着照相机,有人就说“多照点,把我们也照进去”。人们又笑开了。
东引寨董、宋、杨三姓是一个大继嗣群,相当于汉人的一个大宗族。虽然分别姓董、宋、杨,但那是两百多年前清朝政府为统治的需要为西江苗人编户入册时根据苗人的苗名谐音而取的,因此姓氏不能成为他们宗族血缘的标志。杨氏家族的老人过世,董、宋、杨三大家姓的人都来参加办丧事。由于大家都是一个宗族的亲属,参加者都不用带礼物来,至少在商议办事的这一天是不用送礼的。
灵堂中围坐了将近40人,大家在商议着和分配着明天的任务。哪家负责杀猪,哪几家负责上山挖坟,哪几家负责煮饭,哪几家负责接待明天将要从别处来的吊丧的客人。这些都由几位很有威信的,文化程度高的老人来一一作安排。一位戴着老花眼镜的老人用笔和纸把这些事项写了下来。我问他:“刚才分配的这些事情,是不是所有分有任务的人都很清楚了?”他回答说:“当然都是清楚了的,到时候哪家该干什么他们都会去做的。”我又问:“那么你还把这些事情一家一家的记下来有什么必要呢?”老人说:“有必要嘛,这是给主人家留个底,好记住哪家帮了什么忙,二天好还,这是人情账嘞。”我接过他写的单子来看,光是帮忙煮饭的就有26家,每一家煮10斤米,一一记得清清楚楚的。
门廊边的两个唢呐手还在起劲地吹奏着。据说他们这一夜都会不停地吹下去。屋里的人们一边安排事情一边闲话聊天,不善讲话的人坐在板凳上或靠在廊靠上打着瞌睡。这些人将在这里守灵一个通宵。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分,丧主家那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鞭炮声,我见叔妈抱着一升米出了门。我跟了出去,看见寨子中有许多妇女都抱着米升子,有的一升,有的半升,鱼贯着朝丧主家走去。我想刚才那一阵鞭炮恐怕便是向寨子中的人家发出集中收礼的信号吧,不然人们怎么会不约而同地统一在这个时候去送米呢?我跟随她们一道到了那边,事主家已经有人在那里专门负责接收人们送来的米,一个人在作登记,一个人把米接过来倒在一起,然后把一小块猪肉放进升子中递还给送米的人。回送的这块猪肉实在太小了,大约只有二两重吧,只能算是回礼的象征。送完米后的妇人们这时也就依次进入丧家的灵堂去看老人的遗体。堂屋里传来了哭声。在堂屋中我看到了这样的场面:一堆身穿苗装的妇女围在死者的灵前,有一位老妇边唱歌边哭泣,旁边的人也陪伴着且歌且哭。这堆妇人大概是属于死者较亲的亲属。送米来的妇女们进到屋子后看见这场面也跟着抹眼泪。
12点左右,门外又响起了一阵热烈的鞭炮声。死者家的亲戚从外寨陆陆续续来了,来者都挑着东西。又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爆竹声,这是死者的女婿家来奔丧的队伍。抬来了一头杀好的大肥猪,来人的队伍中还有挑谷子、挑酒、挂幛的。来人中有人在停放在门外的空棺材上燃放了一串爆竹。
西江的苗人办丧时,人们最看重死者女儿家那边送来的礼物,通常女婿前来吊丧要送上一头杀好的大猪。今天的情况正是这样的。女婿家那边来了不少人,挑来的东西也很多,这引来了寨子中好多人的围观。吊丧的人越来越多,两位唢呐手也越吹越带劲。昨夜他们果然是吹了整整一个通宵。到此时仍然干劲十足。我问他们吹得累不累。回答说:“只要有酒喝有肉吃,就不累。有些人家办丧办得长,可以吹三天三夜。”
客人一批一批地来,也一批一批被接到昨晚安排好的人家去吃饭。当所有的客人到齐,吃完饭之后,下午就要出殡了。死者的家因为经济条件不算好,他们想早一点办完这桩丧事。
下午3点左右,出殡队伍开始出发了,人们把死者覆盖上一张红花色的帐盖,棺材分成棺体和棺盖两部分各抬各的。不把死人在家中入殓装棺而是分别将人和棺材抬走,是因为山路不好走,途中还要经过许多窄小的田埂,分开抬要轻松和方便一些。队伍走到寨子的顶上时猛放了一阵鞭炮。在快离开东引寨地界的三岔路口时队伍停了下来,人们认为这时候应停下来让死者的灵魂再把这个岔路认清一下,免得以后回来时认错了归路。少顷,队伍又开始往前走了。走在最前面的人举着引路的旗幡,十几个壮汉轮换着抬沉重的棺材。西江至今仍然时兴棺葬,每个村寨为每一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提供一口棺材。
在弯来拐去的山道上走了几里路之后,终于到了东引寨的公共墓地。墓坑早已挖好了。男人们把棺材先放进墓坑中,然后把死者放入棺中,四周用“钱纸”铺垫好,这是为死人的灵魂在去阴间的路上准备的冥钱。装殓入棺的过程中有四个人各拉着蒙死人的帐盖一角,不让死者的脸直接对着天空,殓棺是由死者最亲的家属执行的。在此过程中女人们都站在远远的地方,一直没有过来。装殓完毕在盖棺之前的最后一刻,人们围过来再最后看一眼死者的遗容,女人们这时也走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就盖棺了。人们开始往坑中掀土,很快一个坟就形成了。所有的人都很平静,整个掩埋也就半个时辰的工夫便大功告成。出殡的人们开始陆续地离开墓地。最后离开的是死者的家属,第二天他们还要再次上山来为新坟培土。
绵绵的青山上放眼望去是层出不穷的梯田,在雷公坪边缘的这个山梁上的家族墓地中,又多了一颗新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