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田、稻子、鱼
所属图书:《千家苗寨:西江苗人的日常生活》 出版日期:2013-04-01 文章字数:4814字

田、稻子、鱼

苗族是最早种植水稻的民族,他们悠久的稻作文化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着丰富的演绎。从远古三苗时期在江汉平原地区的平地稻田到西迁之后在山地开垦垒筑的山地梯田,苗族人民创造和积累了丰富的造田技术。西江苗人经过长期的开山造田,营造出了颇为壮观的梯田景观。在这动人的梯田景观背后却有着一整套相应的梯田文化。梯田是山地稻作民族的一种伟大的创造。当你在雷公山一带的榜坡上看到那层层如带的梯田时,心中禁不住要问,这些梯田是怎样造出来的呢?

原则上西江苗人在建造梯田的时候,首先要做的是勘山察水,即对准备开造的山坡进行勘察,看是否有充分的水源,如果水源不足,没有远沟近泉的条件,那就不宜开做梯田;其次是考土,地质的考察也很讲究,松软的梭沙地质不宜造大田,扳岩、黄泥坡可以造大田,而其他地质则大多宜小不宜大;此外,看坡度也是很重要的,如果坡度平缓的,田块就可以造大一点,密一点,坡度较陡的,田块就得造小一点,稀一点。水源、地质、坡度都看好了,人们还要考虑的就是光照。一般说来,西晒的坡为上好的造田之地,西晒田的日照长,光照足,谷粒饱满,是为上等之地。东晒坡为中等,这种梯田是晨照晚阴,光照折中。北晒的坡造的田只能称中下等,这种梯田光照虽然也足,但面迎北风,对秧禾生长不太有利。而那些在逼仄的山冲冲建造的梯田则是劣等,这种田光照不足又阴山,秧禾生长不利,多半只能对半收成。因此,选择山坡营造梯田要选优避劣,水源、土质、坡度、光照这四个基本要素,在原则上是必须认真把握的。

西江苗人在建造梯田时有很成熟而实用的技术。人们会顺山势的弯曲来造田,这样既省工又牢固。如果取直线,势必砍梁填冲,这样造田费时劳工,且不牢固,易坍方。人们把这些总结为“宜顺山、不宜破山”。由于这种原理,西江有些梯田块又窄又长,延伸三岭三湾还未完一根田埂。建造梯田时的填方和挖方的计算也是一门技术。

有经验的造田人不需借助任何计算工具,只凭眼力和经验,根据坡度的断面就可以估算出挖方和填方的准确数量。梯田的每一层阶梯是以等高线延伸的。水平的掌握也是要技术的。一般小田可以凭眼睛看,但很长的田必须经过水平测量。西江苗人造田的水平仪很简单但很实用。靠竹筒盛水来测量水平。人们砍一根很直的竹子,把节节挖空,两头留竹节堵水。竹槽做好后,放在地坪上,把水放进竹槽内,找出它的水平线来。这真是简易实用的技术。砌好牢实的保坎是建好梯田的一道关键工序。有三个要领是须掌握的:一是清底,一定挖到坚硬的实底;二是采用平面拱坝形和垂直拱坝形的原理来砌保坎,这样保坎才能承受得起水的压力,不易坍方;三是选用好的石料。石料规则坚硬,安放平稳,填方饱满夯实是很重要的。

梯田的田埂也是要讲究的。要看田块大小,容水量多少来做田埂,一般田埂的宽度要比高度大三分之一,这样才能承受住水的压力,田埂还必须浆砌夯实,不能漏水。

西江的梯田便是根据这些原则和技术建造出来的。西江苗人出于文化的原因,在建造梯田时,还有一些文化的禁忌。大概有三忌是必须注意的。一是主要山脉不能挖断。西江苗人认为这是山龙的大动脉,不可挖断,只能绕梁填湾顺山势走。二是围山包造田,不可以把山包全部挖平。苗语叫“斗里亚巴局抱”,意思是开田不能把山铲平。人们认为,山峰不论大小与高低,是“妹榜妹留”的造意,是山神的头,所以山包的核心部分必须保留。三是不能堵死“山龙”的气孔。所谓“山龙气孔”就是山体上的熔岩小洞。人们认为这是“山龙”出气的地方。开梯田时遇到这种气孔,不能堵死它。如果堵死了,庄稼不会好,家景会不顺,因此,人们遇到这种情况,都会想办法保留洞口,让它高于田坝,以避免田中的水和泥浆封住洞口。

西江苗人认为建造梯田是一桩神圣的大事,必须慎重对待。开山建田,要撼动山神,故未动工之前,要请巫师到场做一番法事。讲述开田事由,虔诚请各类山神暂时退让,避免铁器、刃具创伤。祝愿工程顺利,确保人身安全。这项仪式叫开工祭。梯田建成后,又有一个竣工祭,也请巫师到场咒念,为各类山神安位,请山神保佑主人丰产、安康。这项仪式显然也是庆功典礼。西江苗人把这两项同梯田有关的仪式叫做开田祭。

西江有大田大坝,这些大田大坝,是几百年来开垦出来的。最早开发西江的苗人是苗族“Dlib(西)”氏族人,因此,他们开出的田坝就叫做“Dlib jianl”。(西江),意为“Dlib(西)”氏族的田坝。

西江的田多,绝大部分是梯田。田需要有充足的水才能种出水稻。森林密布的雷公山地区山高箐大水源丰富,西江、开觉一带的水田中的水就是从雷公坪引来的。刚到西江的时候,我对那些开在高山上面的梯田感到非常吃惊,那些在我看来已经是很高很高的山上一层一层、一湾一湾的梯田装着满满的水使我费解,哪来的水?当我走到这些梯田的山顶时才发现在更高的山那边还有无数的梯田。我一直很奇怪这么高的山上哪里来的这么多水呢!光靠天上的降雨肯定是远远不够用的,必须有不断补充的水源才可能维持这满山满野的田水的需要。水源当然是不成问题的,郁郁葱葱的雷公坪蓄藏着丰富的水资源。而要把这些水引来并分流使用却是一个不简单的问题。表面上看,山上只是一块紧挨着一块的梯田。其实在山坳、沟谷、田边、路旁便暗藏着复杂的水流分疏的系统。对于一个外人来说,看到的只是山沟中那自然的水流,以为那些流水就像山涧的小溪一样是自然形成的,却不知道这一沟的水和那一沟的水早就已经经过人为的分理。只有当地人才清楚地知道,哪一沟的水是流向哪一些田的。紧靠着路边和田埂边的那些流水沟就有明显的人工挖凿的痕迹了。这些水已经是快进入梯田的水,在一个范围内能够被引用到什么程度是能够看出来的。

有一次天很晚了,我从别的寨子回来。天很黑,我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心头正后悔出门时没有带上电筒。突然身后有一束亮光闪来,一位老农正打着手电从我身后走来,我赶紧借着他的电光赶路。一路走一路和他聊了起来。我问他:“老人家,这么晚了还上哪里去?”老农回答说“看田水”。“看田水?”我纳闷地问道:“田水还要看么?”老农说:“是啊,要去看田水。不然别人把水引跑了,自家那块田就没有水了。”我又问:“你们这个灌田的水有没有一个管理的规矩?哪股水灌哪一片田?哪家什么时候灌水?”老农说:“当然有啦!要是没得规矩大家都去乱抢水。你想要就要,别家的田干了也不管,那个是不行的。”我又问:“那么你们是咋个管理的呢?”老农说:“我们有班水管理规定,哪家在哪个时候去接水。这个时候这股水别人就不能乱接,都有规定的。”我说:“看田水就看这个?”老农说:“是啰!也看看田水有漏没有。水装满了也就不要啦,给别人去接。”说话间我已走到东引寨分岔的路口,我和老人互道再见,老人要把他的手电借我用,我连忙说:“不用了,我很快到家,你还要拿它去照看田水呢,再见啦,老人家,谢谢你!”

分手之后我才明白,原来这满山遍野的水田的用水还有一套管理的程序,不是我想象的那种一任自然的情况。也是的,你看那些梯田一块连一块满山都是,高处来的水毕竟只有一些有限的通道,大的流水一般是顺山沟而来,再由主流干上分支出若干支流,支流的水就会有秩序地流向各家的田中。引水和截流都是临时性的,操作上也极其简单,临时用一些草和土堵在某个地方,流水就会按人的意愿流向某一片田里去。

这里有一份我在开觉村抄下来的管水的公约。

班水公约写在一块木板上,在用户之间轮流转,转到哪家就该哪家去接这一班水。用后再传送到下一家。山坡上的田那么的广大,村寨中的人家又那么的多,到底由哪些人在多大的用水范围内组成一个个的班水用户,这个我没有去做调查,但我想这个问题是很有意思的。从《干更班水公约》中可以看出西江苗人在用田水的问题上是有一个完全由民间自发形成的管理“体系”的,这种“体系”应该也有很古老的历史了。它应该比《西江苗族志》书中提到的“石马口”分水还要古老。关于“石马口”分水,书中是这样介绍的:

民国35年(1946年),西江镇成立水利协会,管理水利灌溉事宜,调解水利34份。为避免农业生产季节抢水灌溉事件的发生,在白水河大沟上设置“石马口”,用石头加工的分水口按照每一分支沟渠应灌溉的田面积,计算出寸尺长度,然后按此凿口,用水量的多少均由“石马口”自己分流,用户无法去改变分水量。

看来从古至今,如何调配和使用水确实是一个重要的问题。西江的苗人发明了这些方法来管理水,我把这些称之为“体系”。打个比方来说,山上的梯田,引水沟水流、“石马口”等等,这些只是一些“硬件”,光有这几大“硬件”是不行的。为了使得这无数的梯田都能够得到供水的保证,还得有一套“软件”,“班水”就是这套“软件”。开山垦田,挖沟筑渠,开凿“石马口”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而这一套用水的制度的创造也是十分了不起的。

西江苗民是很典型的稻作民族,历来以种植稻谷为主。此外还开垦一些荒地种小米。稻谷是主要的食粮。西江人种籼稻和糯稻两种。在从前,稻作的产量并不是太高,上好的田亩产不过400斤左右,中等的亩产二三百斤,下等的冷水田亩产仅一二百斤。后来,人们广种国家推广的改良杂交水稻,亩产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完全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西江在传统上是一年只种一季稻。后来人们逐渐地改变原来那种单一的作物,扩大的作物品种有小麦、油菜、烤烟、洋芋、花生、玉米等。耕作制度由一年单熟制发展到两熟制。所谓两熟即是稻子麦子两熟,或稻子油菜两熟。两熟制的推广固然大大提高和丰富了人们的农作物收成,但也有一个矛盾。

苗族人不仅是一个稻作的民族,远古时期也曾经是一个渔猎的民族。在离开了江河大泽之地后,苗族人并没有忘记他们和鱼的那种亲密的关系。苗族人刺绣和蜡染中鱼的图形是一个固定的母题,西江苗人在祭祖时必须用鱼来祭供,这些说明了鱼在苗人生活中有着重要的位置。这已经成为他们集体意识中根深蒂固的一个文化观念。迁徙到贵州的苗族虽然已经成了地地道道的山地民族,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鱼的那种特殊的感情和需要。稻子和鱼是苗人不能离开的两样东西,西江苗人却把这两种需要和谐地统一在他们的劳作制度之中。

西江人历来有把鱼养在稻田中的传统,田里面的肥料和昆虫是鱼的饲料,鱼粪是稻子的肥料。春天把鱼秧放进稻田,鱼随着禾苗一道长大,到收割的时候,鱼儿也肥大了。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两熟”制。当然同稻麦、稻油两熟不同而是稻鱼两熟。

自从提倡和推广“两熟”制之后,西江很多田就不可能再继续养鱼了。因为稻鱼同生的田在收割完毕之后,水田里的水是不能放干的。稻子收回家,鱼儿续留在田中,需要食用时才到田里去现捉。整个冬天田里都有水养着。而“两熟”制则要求把田水放干,这就导致了鱼和麦子不可兼得的矛盾。

这些年来西江人改种优良杂交水稻,粮食产量大大提高。家有余粮,加之田土都是承包到户的,人们相对地有自作主张的权利,很多人家又恢复稻鱼两种,双管齐下的方式。

有一次到干荣寨去走访,那里主人家的几位房族兄弟来陪我们玩,大家说去抓鱼吃。那是初冬的季节,河边上这几家人的水田中还是满满的田水。抓鱼的方式也很特别,人下到田中用一个无底的筐篓在田中乱罩,罩到鱼后再从篓筐中捉出来。这种捉鱼是在稻子收割后才可以这样做的。如果是在收割之前,要想吃鱼就得用钓的方式。田中钓鱼不像在河中钓鱼,放下钓钩死等,而是看到鱼游到哪里,就把鱼钩放在哪里,很快鱼就上钩了。

西江苗人在田中放养的都是鲤鱼,田水浅不可能养出大鱼,一般都是三四两、半斤左右的。这种鱼味道好吃,肉质细嫩微甜。西江人吃鱼不兴刮鳞,也不剖肚,只是将鱼胆取出,煮鱼时连鳞带肠一道,有人专门喜欢吃鱼的杂肠。过苗年的时候,也是鱼最肥的时候。祭祖那天,家家都提着鱼篓去自己家的田中捉鱼,走到哪家都有鱼吃。

千家苗寨:西江苗人的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