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绝活
宋绝活是我在西江认识的一位银匠。他的名字不叫宋绝活,叫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是在董叔家的一次酒宴上认识的。他和我的房东董叔是同辈的房族兄弟,听说有一位贵阳来的老师住到东引寨来了,他想来认识一下。那天我们一家人正在喝酒吃饭,他来了,一进门说话就大声武气的。董叔立即请他坐下来参加我们喝酒。其时宋绝活已经有点半醉的状态了。不知他在哪里喝的酒。席间他一再邀请我和董叔第二天一定要去他家,他要请我们吃饭。因为他说话时已经是酒醉熏熏的样子,我们以为他是客气,所以并不是太认真地答应了他的邀请。第二天下午四点钟,宋绝活又来到家里,这次是完全清醒的。他说:“昨天我喝醉了,酒喝多了,说的话怕你们不当真,今天再来请你们。”既是这样,我和董叔就肯定要去了。我赶忙到街上的小店铺中买了两斤白糖,一点水果,作为礼物。在西江苗家,去别人家作客,一般总得带一小点礼物。东西不拘多少,不论轻重,是个意思即可。快到晚饭时分我和董叔去了。宋绝活家就在东引寨的寨头上,离我们家只有很短的一段路。到了他家,他正在亲自操办做菜,用砍碎的肉末调着鸡蛋煎成蛋肉饼。
宋绝活的家很乱,大堂屋中堆着谷子和一些杂物。我知道他是个银匠,表示想看一看他的作坊。所谓作坊其实只是一个很小的空间,是利用一间侧室做的。打制银器用不了多大的地盘,有五六平方米的地方就足够了。一个小小的地炉、一只风箱、砧子、锤子、一些模具就是最主要的工具了。我看过苗人的很多银器,惊叹于它的那种华丽、复杂、精巧的形式,但没有想到这些精美的东西竟然就是在这种简陋的条件中产生出来的。宋绝活见我对这套工艺感兴趣,脸上漾溢出一种自豪的神情,递了一本彩色的书给我看。那是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的一套丛书中的一本,名字叫《绝活儿》。这套丛书把中国民间工艺的各种手艺用图片介绍出来。宋绝活拿给我们看的这一本就是介绍他的。
彩色的封面是一个精美的银器的特写。有了这本书的牵引,我们的话题就大大地流畅活跃了起来。
宋绝活对这本介绍西江银器制作的书特别引为自豪,因为这本书讲的其实就是他家的银器手艺制作。他随时都把这本书放在自己的工作间,有人来时便拿给人家看。我猜想这本书一定在他接揽各种活路生意时起到了很好的广告作用。不过,到宋绝活这里定货的人并不是因为这个“广告”而来的,而是因为他精湛的手艺和诚信而来的。宋绝活有这套本领,是家传的。他的父亲就是西江著名的银匠。现在,宋绝活又把这门手艺传给他的儿子。宋绝活已经记不清他给本乡本土的人做过多少银器了,但是最令他满足和自豪的是他给北京、上海、广州的专业博物馆和收藏家做的全套苗族银饰银器。他认为他的手艺和作品能够被大地方的人看重,这是对他最大的承认和赞赏。
从经济的角度而言,这样的定货对他来说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我问过他:“一整套全的苗族银器银饰要值多少钱?”宋绝活说:“如果是全银的,一整套要值万把块钱呢。白铜的就要便宜得多。不过,外面来要的,都是要银子的。”我没有继续问他卖一套银器可以赚多少钱,这是他的商业秘密。若以一般的工钱和材料钱对半或三七开分成的概念来看,大概可以有几千块的收入吧,这是我猜想的。
苗族人对财富的概念是很感性的,这充分表现在女人的身上。一个女人显示自己身价的标志之一,便是她拥有银器的多少。整套的银器大概有这样一些:银角、银雀、银花、银梳、银耳环、银颈圈、银压领、银衣片、银手镯、银铃、银坠子等等。西江的每一个年轻的女人都是以能拥有一套完整的银饰为荣的。有条件的人家也一定会为未出嫁的女儿尽量准备这些装备。此外,小娃儿身上也少不了银装饰,有银菩萨、银手圈、银锁牌、银衣泡等等。苗族人生活中这种喜好银器的风俗培养出了一代又一代的制作银器的能工巧匠,宋绝活家三代人便是其中的佼佼者。据说西江开觉那边的控拜、麻料村甚至全村的男人都会打制银器,是闻名四乡的银匠村。
宋绝活对我说:“人家来找我做东西,也不完全是看着我的手艺来的。你再有手艺,如果不讲信誉,做东西掺假,人家也就不会再来找你。”原来白银和白铜是两种价值不同的金属,都能够用来打制装饰。但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分辨的,特别是这两种金属可以掺和使用。因此,定做银器的人对银匠的品行尤其看重。如果把掺假的东西当作是纯足的东西,那就是“巧取”了,是很不道德的。宋绝活说:“我从不做这种缺德的事。讲好是铜的就是铜的价钱,是银子的就是银子的价钱。绝不会弄虚作假的。”
那天晚上,我和董叔在宋绝活家喝了很多酒。他亲自做的菜非常好吃。大多数话题都是围绕着银器,这是他的本行,也是他的骄傲。因此,宋绝活的兴致很高,不断地劝酒。走的时候我已经头昏眼花,几乎摸不着路。迷迷糊糊地跟着董叔,到家后便倒下睡了。自从到宋绝活家喝过酒,我和他就很熟了,在路上碰到时我们会热情地打招呼。每次面对面地在一起时,他为了表示亲热,就用他那有力的拳头在我的胸前或背上捶上几拳,咚、咚、咚的。这让我觉得有些疼,又有些怕他,他却浑然不觉。我想他那双手捶打东西惯了,他的技艺、他的想象、他的感情、他的希望,都是在捶打中得以显现的。也许,他捶打我的胸口,捶打我的背心的时候就是在表达一种对我的喜欢吧。
后来,我和董叔经常摆谈到他。讲到他的时候,董叔总是用“绝活儿”、“宋绝活”这个名字来代称他。我也很欣赏这个叫法,最后就固定在“宋绝活”这个名称上了。我看过他的作品,觉得那一手精湛的技艺确实堪称“绝活儿”。直到现在我都还经常想起他,但是我已经记不得他真正的名字叫什么了。不过,“宋绝活”这个名字却是永远不会忘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