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令人心酸的故事
风干了十三年的腊肉
这个故事是我在西江的时候听来的。虽然讲故事人的口气中有一点取笑的味道,但在我听来这却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说的是民国时候,西江有一个老妈妈,家里的儿子出去当兵了。到了吃鼓藏的时候,家家都杀猪过鼓藏节。老妈妈家也杀了猪,因为儿子当兵在外不能回家吃鼓藏,老妈妈就把猪肉腌制成腊肉,吊在厨房里,说是要等儿子回来的时候吃。这一等就是好多年。早些时候,人们就劝她说腊肉放不到好久的,把它吃了算啦。老妈妈不肯,执意坚持要等儿子回来才吃。十三年过去了,西江人又迎来了一个鼓藏节。但是出门当兵的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家里的人看到吊着的腊肉,终于下决心把它拿了下来。等把腊肉取下时,才发现那风干了十三年的腊肉早已是一堆枯柴,完全不能食用了。民国时代的西江,人们并不富裕,肉是非常珍贵的,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够有一点吃。看到好好的腊肉变成了枯柴般的废物,老妈妈没有讲话,别人却甚感遗憾。这件事传闻开后,有些人就说这个老妈妈太抠、太吝啬、太傻,言谈中颇有一点讥讽之意。事情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至今西江东引寨的一些人还记得这桩奇事,时不时的人们还会谈论到它,作为笑谈口气中仍然有一些嘲讽的味道。至少认为这位老妈妈傻了一点,白白浪费了那么宝贵的腊肉。
可是我听完这个故事后,心里却是酸酸的感觉,一点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老妈妈的那份傻气和夹抠却让我挺感动的,应该说是这个故事中的母爱令我感动。我想这位老妈妈不会不知道腊肉放久了是不行的。她舍不得吃并坚持着要把腊肉留下来,实在是老妈妈思念儿子和盼儿归家的心情的一种具体化。腊肉吃了也就没有了,但挂在那儿却让老妈妈的心有一个盼头:儿子回来有腊肉吃。这份母爱是那样的浓厚,浓得超越了现实的意义;而又提升和扩大了现实的意义。当我听到这个故事时,我想象着那些腊肉的形象,觉得它已经不是一块一块的腊肉,而是一件超现实主义的艺术品。它挂在那里,也让老妈妈的期盼之心有了一个挂处。老妈妈是这件作品的创造者和唯一的读者,只有她才能完完全全地阅读出其中的全部含义。艺术品的不朽在于它的意义的不朽,对老妈妈来说就是这样的。腊肉虽然在一天天地干枯下去,但只要它还挂在那里,老妈妈的心情就不会干枯,反而会越来越充盈,越来越被思念儿子的感情充满。
枯柴般的腊肉终于被人们取下来了。当人们的眼光只看到腊肉本身的意义时,可能会为它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物而惋惜、抱怨,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做法很可笑。但如果人们能够读出和体会到这些腊肉背后的意义,可能就会是另外的心情了。我觉得对这位老妈妈来说,腊肉不但没有白白浪费掉,反而是充分的,大大超值地实现了它的价值。
这个故事是我在一次饭桌上听到的,当时我们正在喝酒,也正好吃着腊肉。当我听完了故事时,我的心一酸,眼泪差一点掉在了我碗中那几片肥瘦相间的腊肉上。
贴在墙壁上的纸币
羊排寨的一位朋友请我去他家吃饭,专门杀了一只兔子招待我。吃饭的时候,朋友的哥哥拿了一些东西给我看。那是一叠红红绿绿的票子,上面印有孙中山、蒋介石的头像。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些民国时期的钞票,钞票的面值还比较大,百元、千元、万元的都有。我问朋友的哥哥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朋友的哥哥叹了一口气给我讲了一段故事。
“那是解放前的事啦。我父亲很能干,经常跑出去给人家做工,挣了好多钱。回来的时候就把这些钱交给我的奶奶。那时候我们家里面穷得恼火,奶奶得到这些钱舍不得用,偷偷地把这些钱藏起来。我家奶奶认不得字,只晓得这些是钱,是多少钱她也搞不清楚,反正每次我父亲把钱交给她,她就把钱藏起来。我父亲还以为我奶奶把钱用在了家里面的开销上了。解放后,我家父亲回到西江当农民也挣不到钱了。后来我奶奶临死之前,把我父亲叫到床边,叫他翻出一包东西。我父亲打开包袱一看,花花绿绿的全是钱,我父亲当场就哭了,哭得很伤心。这些钱都没有用了,国民党时候的钱,还有哪样用!全部成废纸了。等于我父亲原先辛辛苦苦在外面做的工都是白干了。奶奶还不晓得,以为存起的这些钱还有用,死之前要把它交给我父亲。我父亲哭哟,哭得好伤心!”
朋友的哥哥一边摆这个故事,一边叹气,眼睛和脸上都是红红的。我不知道是喝了酒的关系呢还是他也很伤心,两者都有吧。我一边听一边也表示着惋惜和遗憾,也陪着他叹几声气。朋友的哥哥捏了捏手中给我看的这些钞票继续说道:
“哎哟,那时候我们家里有好多这种钱,没得用了嘛,我们就拿来糊纸壳,打鞋垫,还拿来糊墙纸,我们家墙上到处都贴得有。”朋友的哥哥转过身去指着他背后的墙壁说,“你看,这些地方都还有一点痕迹。”我一看,果然那堵脏兮兮的墙上还残留着一些没有撕干净的钞票的碎片。“当时这个墙壁上到处贴的都是。”朋友的哥哥用手指划着说。
我们边喝酒边反复地议论着这段确实令人感慨不已的故事。突然,话锋一转,朋友的哥哥说:“王老师,听说这种钱还可以有用,听说有人专门收集这种钱?”朋友的哥哥不很肯定地问我。我回答他说:“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在贵阳看到有人专门卖一些过时的废旧的粮票、钱币之类的东西,也有人买,说明这种东西还是管钱的。”“哦!是这样!”朋友的哥哥继续补充着说:“听人家说,台湾还在用这种钱。”我说:“搞不清楚,我想多半不可能了。不过,也许台湾的银行还会承认这种钱币,可以兑换,不敢肯定。”我这样说,其实是有一点安慰他的意思。我想这样的回答可能会让朋友的哥哥觉得他家中剩下的这点钞票还不完全是废物,也许它们还有一点价值。
朋友的哥哥起身进另一间屋去把钱放好后,又回到火炉边来和我喝酒。他对我说:“王老师,你去帮我打听一下这种钱是不是真的还值钱。”我说:“可以的。”我问他家里面还剩得多不多。他摇着头说:“不多了!”我心想既然不多,也没有必要去管了吧。转念又想:也许朋友的哥哥看到钞票的面值很大,几百、几千、几万,心头还有一点希望呢。我告诉他国民党发行的那些钞票面值都很大,实际上管不了多少钱。特别是解放前40年代发行的就更不值钱。书上不是说几千块钱才买得到一个鸡蛋。就是现在台湾使用的货币面值也比较大。你不要用这些钱的面值来同我们现在用的人民币的面值相提并论。“哦!是这样!”朋友的哥哥若有所思地应答了一声。
临走的时候,朋友和他的哥哥热情地希望我下次再来他们家玩。但朋友的哥哥不再提醒请我帮他打听钱的事情。我心头想确实也没有什么必要了,不如把剩下的最后那一小叠钞票作个纪念。那也是他们家中一份值得收藏的文物。同东引寨的那位老妈妈的腊肉一样,如果不把目光局限在钱本身上,那么一定会从这些令人遗憾的事情背后看到更丰富的内容。
不管怎样说,这仍然是两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虽然这只是发生在两个家庭中的故事,但却使我活生生地感受到了那已经逝去了的西江过去岁月中的许多信息。西江老一辈苗家妇女那种惜物的精神,那种克己的精神,母爱、孝道,还有西江的贫穷、闭塞,老一辈人对金钱物质的态度,等等,这一切都包含在这两个动人的故事中去了。
我想今后假如有人要写西江史或西江志的话,那么这一类的故事是应该编写进去的。乡土社会是平凡人平凡生活的世界,乡土历史是平凡人的历史。平凡人没有伟大的轰轰烈烈的生活,但不等于平凡人没有震撼人心的故事。这两个故事是平凡人的故事,我听后感到心酸,心酸之后再仔细品味却感到了一种震撼。
为什么震撼呢?我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