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仪式到情景游戏中的酒
在我的记忆中,从我到达西江的第一天起到以后的一个多星期中几乎天天碰到喝酒的场合。那天从雷山县的旅馆中收拾起我的行李,搭乘县教育局的车去西江。车上有县长和教育局长,他们是去参加西江中学的路桥验收工作,顺便也是送我到西江中学。才下车在桥头上就遇见了几位身穿苗装的女学生的拦路酒。当天的验收工作以酒会结束。第二天我又参加了西江镇政府为庆祝教师节而宴请西江全体教师的酒宴。第三天我到东引寨小董老师家里去拜访正碰上他家在喝酒,因为在凯里工作的堂姐回西江来了。再过一天,我搬到小董家去住,他们家为接收和欢迎我特意安排了一次酒宴招待我。第五天西江中学的李校长特意请我到他住的地方去玩,当然又是喝酒。第六天大伯家又请我去喝酒,然后是二叔家,以后的几天中我连续碰到了以各种名义进行的喝酒的场合,有官方的有民间的。直到我回贵阳去取我的照相机,才暂时脱离了不断遇到的喝酒场合,可是一回到西江我发现又陷入了各种各样的酒会之中。
当然我不会以我在西江几乎天天喝酒的事例来判断西江是一个滥酒的社区。因为,这么多的酒会毕竟与我的特殊的介入有关。事实上就西江当地的一个普通人而言,他的生活中不可能会有天天参加喝酒的场合,否则他就什么事也干不成了。但是,我仍然要说在西江这个苗人社区中,酒确实是在扮演着重要的文化角色。
如果要我作一个西江民族志的写作,可能我会罗列描述出这个社区文化中和酒有关的种种事象。人们会看到酒在这个文化中弥散在各个方面。比如说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一生的各种过关仪式都是伴以酒礼举行的,生日酒、满月酒、成丁酒、结婚酒、祝寿酒、丧葬酒等等。此外大型的公共习俗性的酒礼就更多了,节日、庆典、祭祀、交往等等,真是数不胜数。每种情景中都以酒作为一个很重要的中介性力量来展开这个情景,以及显示出这个情景的特殊含义。祭祖时的酒会人们知道这是为祭祖而喝酒,扫寨时的酒会人们知道这是为扫寨而喝,接亲时人们知道这是为婚姻而喝酒。一个西江人一生会碰到无数次的酒会。喝酒的文化仪式构成了一张巨大的文化网,人在这张网上获得了他们的文化身份的各个情景要素。如果再细微下去,还可以描述出更有地方性特点的酒礼中的细节,这些可能是西江酒文化和别的地方酒文化的有着区别性标志的现象。比如什么时候用牛角来敬酒?比如说伴随着各种酒礼而产生出的酒歌是什么样的?它的曲调是如何的?敬酒是客人先喝还是主人先喝?喝酒中劝酒的策略是什么样的?假如有兴趣,是可以在许多细节上发现西江的酒文化同别处酒文化的形式上的差别的,在这些个意义上确实可以说,西江文化是一个酒的文化。
可是,即使比较细微地描述出西江酒文化的这些特征和现象,我还是感觉到没有把在西江获得的酒和人的关系的那个奇特的感知描绘出来。
表面上看西江社区生活中的酒文化的事象是多种多样的。其实任何一个地方的文化中都会有类似的东西,大同小异罢了。
我想描述的是我在西江的酒文化中感受到的那种氛围,这种氛围可能体现出西江苗人的人性中的一些微妙的东西。就西江而言,酒与人的那种关系是什么呢,我觉得很玄虚飘渺,却又实实在在。所谓玄虚是我眼中的西江苗人是那么的酷爱酒、喜好醉而那背后到底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如此迷恋酒呢,这个东西很玄虚飘渺。所谓实实在在,是说那表现在各种场合的喝酒的现场中的表现,比如那斗酒的策略,酒场语言的机智与幽默,醉酒的状态,酒宴的排场,令人动情的酒歌等等,都是实实在在的。
一个人类学家在观察这个社区的生活时发现有一个人一个外来者进入到了这个社区,人类学家发现这个人在这里和人们打交道时,很多重要的场合都是在喝酒中发生的,人类学家可能还会发现假如这个人坚持滴酒不沾,或拒绝出席喝酒的场合,那么这个人很难同当地人建立起一种亲和的交往关系。而一旦这个人随时愿意附和(哪怕是假装的)或真正地热烈地参与到喝酒之中,这台酒也许是偶然碰到的,也许是专门为他安排的,只要他坐下来和当地人端起杯子,那么他和他们很快就能打成一片,在这个观察中,人类学家会有何感想呢?他也许会很有兴趣地去询问喝酒在这个社区的人际互动中究竟起了什么样的作用。这个询问应是理所当然的。
因此,在我描述的喝酒场合中,我既是一位参与者,同时也是一个被观察者,最后还是一位观察者。
我已经记不清楚我有多少次醉酒的情况了。事实上几乎是每次必醉,只是深浅程度不同罢了。我也不太记得在什么样的状态下我便到达了醉酒的边缘。有时候是在我兴致高昂的情况下自己甘愿喝下去,结果醉了。不过这种情况是很少的,因为我不太喜欢喝酒,在到西江来之前是极少喝酒的。有时候是在东躲西藏的情况下硬被别人拉出来劝酒时喝过了头,醉了。有时是在一些奇怪的酒巡的礼数上磨不过去而败下阵来。有时又是在被别人的热情而恳切的语言刺激下醉倒下来。总之,我发现一场热闹的正式的酒会中必定会有人要醉倒,如果没有人醉酒,那这场酒会就显得不够带劲,甚至会有让人觉得有些扫兴的样子,或者根本就不能叫做吃酒。醉是西江苗人喜欢的状态。其实说起来既然喜欢醉追求醉,那么只管端起碗喝就行了。且可以不分地点场合时间等因素,要想醉是很容易的事。可是,西江苗人并不喜欢这种醉,或者说在他们的文化中没有这种醉法,这种醉是令人乏味的,没有意义的,甚至可能是不道德的。因此,是不受鼓励的也无人响应的。
在西江的这一年当中,我参加过的酒宴是很多的,几乎可以说属于文化事件的酒大多都经历过了。文化习俗中的年节日、苗年、吃新节、鼓藏节的酒礼,以及个体人生礼仪中的“过关”酒礼(婚宴、生日宴、满月宴),和日常生活中的迎来送往的酒礼,都参加过,这些酒礼在文化的节目表中列出来是蛮丰富的,但实际的场合中的表现形态却都是一样。当然我这里是把不同的文化节日中酒礼的仪式部分中的一些内容给抽掉了的,比如说同样是吃酒,喜酒和丧酒中送的礼品就不可能一样,邀请来参与的人也可能会不完全一样。这些仪式中的要素表现出的是参与这场事件中的人员的社会关系的不同与界定。这些内容当然是很文化的。我在这里说的所有酒礼场合中的表现形态一样,是专指西江苗人在喝酒这件事上是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的,那就是把文化仪式转换成一种情景游戏。这是西江苗人好酒的真正原因。酒文化仪式依然是划分和界定参与者的权力、尊卑、亲疏、远近、秩序的一个框架,这一点身置其中的人当然毫无疑问的是互有自觉默契和认同的,但这一点还不够,更进一步,人们还有打破这种框架的愿望。也就是说酒文化的仪式在确定这些人文边界的同时又具有颠覆和反这个结构的内在的功能,这就需要借助一种中介性的力量来促使这种冲动的实现。酒和醉就是实现这种冲动的最奇妙的中介物。我想在西江的酒文化的最底部的文化语码恐怕应该是酒醉面前人人平等。追求人人平等是各种文化中的一种诉求。有些文化中人人平等在上帝面前才是可能的,有的文化认为理性面前人人平等,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佛性面前人人平等,等等不一而足。对于西江苗人来说,一个可以当场实现的有现实意义的人人平等就是酒与醉。这是一种很身体性的、感性的。朴索的平等观,但却有深刻的文化背景和历史渊源。这里我不能深入展开去讨论了。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西江苗人虽然好醉,但并不喜欢直截了当的简单的自醉,这种醉没有意义。原因很简单,这种醉体现不出人际关系的平等性,平等必须是在人们相处的关系中体现出来。因此西江苗人喜欢的醉,实际上是喝酒场合中那种游戏般的人际关系以及醉酒的喻象。换句话说酒与醉在西江苗人的人际交往的关系中具有一种象征性。只要你进入这个游戏规则中,就表明你已经被纳入这个象征的体系之中。象征着所有在场的参与者都获得了一个平等的地位。在这个游戏情景之中人的社会身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在这里游戏规则一如平等地对待所有的人。规则高于一切,这是游戏的本质。例如象棋规则对于一个元首和一个农夫是平等一如的一样。只要他们坐下来对弈,那么这两个人的社会身份就不重要了。
当西江苗人把文化仪式中的酒礼还原成一种情景游戏时,就注定了这场游戏有一种欢悦气氛。有趣的是在这个游戏中还可以即兴地输入更细的规则。这就构成了要置对方于醉境中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斗酒策略。我刚到西江不久,还不完全熟知西江喝酒中的花招,结果很快进入角色成为游戏的俘虏。记得在礼节性的几杯之后,阿启来给我敬酒,说:“在我们西江喝酒必须喝双杯,因为人是双脚走来的,所以必须如此。”我听是必须如此就喝了。一会儿老哈又来了说:“王哥我两个兄弟要喝杯交杯酒,喝了你才看得起我。”我感觉这敬酒中有道义上的威力所以又遵从喝了。刚过一会儿叔妈又来敬酒并且和我同桌的几个兄弟都有一份,我不能例外,只好又遵命了。接着又是什么团圆酒啦,交手酒啦等等各种敬酒。目的就是要让人人喝醉,在这种时候往往宾主皆醉的情况是经常发生的,西江苗人对当场醉酒的情况表现出了极大的幽默和欢乐的感受,当有人不胜酒力当场呕吐时,人们幽默地取笑为“现场直播”。这是用了电视新闻上的一个术语。
从人的生理的承受和感受来说,酒醉应该是不好受的,头昏、脸色变青、心翻、呕吐,这些正常的身体反应都说明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不好受。但是游戏带来的那种快感也会掩盖或冲淡这些负面的生理感受,对于西江苗人来说,游戏中的酒,或者说酒中的游戏是可以将人引入一种深度的,西江苗人追求的就是这个深度。某种意义上我愿意把他们追求的这种酒醉的深度称之为一种“形而上”的深度。只是这种形而上的深度不是通过思维或信仰获得,而是通过身体性的迷醉获得。在这种深度中西江苗人集体无意识中的记忆、压抑、升华好像都得到了一种综合的实现,这使得他们反复地乐此不疲。甚至生理上的不适与痛苦和这种快感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1999年11月,我参加了三叔家阿燮的婚礼。喜酒办了四天,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也第一次亲自参与到西江苗人吃大酒的场合。在这欢乐的几天中,我每天都看到许多老人、年轻人、中年人醉得一塌糊涂,第二天又照常来,又是醉得一片模糊,第三天又来又醉,第四天仍然如此。有些老辈子的人酒醉迷迷地出到门外来换换空气,拉着我的手反反复复地说着同样的一句话不知有多少遍。话的内容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我感觉得到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关键的是在这种情景中,任何人都可以拉着另一个人的手紧紧不放,唠唠叨叨。中老年人甚至唱起了年轻时玩马郎的情歌。东引村一位老人平时看到我时都是很礼貌地有距离地打个招呼,那天醉意朦胧地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感觉到他厚实有力的大手散发着几乎有些发烫的温度。他不停地对我说着“王哥,我没得醉!王教授,我醉不倒的!王哥我给你讲,这个人啊,酒醉他心是明白的!”这样的话反反复复。我也很温和地应和着他的话头。其实我们彼此都知道这些话语并不代表我们在交流着什么,但那一刻我和他都觉得我们彼此都很平等,像浑然一体的两个人一样。
西江苗人好酒,追求酒醉的游戏在他们身体中开掘出的那种深度,留恋喝酒的那个情景游戏中的那个虚幻的平等性,这些我在西江都有了体验。为什么会这样,我已经说过了这恐怕涉及他们的历史记忆和现实的感知。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追求迷醉是生命中有压抑的一种解脱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