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
一 概说
从最宽泛的意义上来讲,怀旧就是人的一种意识活动,是人类对已然消逝的过往的回忆和纪念,是一种带有感情的心理功能和情绪机制。比如说,远古时代先人们的祭祖活动是一种怀旧,历史的记载和传承是一种怀旧,大量以过去为母题的文学艺术创作也是怀旧。可以说,作为个体的一种生命体验,怀旧体现了我们对过去的基本诉求,讲述了我们自身与美好过去之间的种种故事。
“旧”首先和根本地体现为一种时间意识,因而怀旧在本质上也表现为对时间结构的意识反映,它与记忆息息相关,也是意识的选择性回溯,与人类对过去的判断和评价有不可忽视的联系。怀旧牵涉怀旧的主体(即处于现实情境中的人)、怀旧的客体(即可供记忆的、带有某种失落意味的东西)、怀旧的行为(即记忆的筛选和建构)以及怀旧的生成(即激发怀旧形成的人、物、事、境等),它涵盖了传统、表演、实践、场所、关系、历史等多重内容,既包含有形的物质,也包含无形的精神活动;既指涉日常的现实环境,又指涉久远的历史传统;既关系到身体的行为或过程,又关系到因之形成的结果和意义。这些都为我们把怀旧与文化遗产密切关联起来提供了重要的支撑。
二 知识考古
从西文词源学的角度来看,怀旧(nostalgia)一词,源于两个希腊词根nostos和algia,nostos是回家、返乡的意思,algia则指一种痛苦的状态,即思慕回家的焦灼感。17世纪晚期(1688年),瑞士医生J.霍弗尔把这两个词根连接起来,首次铸造和使用了nostalgia一词,专指一种众所熟悉的、痛苦而强烈的思乡病。它是一种臆想症,主要发生在那些服务于欧洲统治者军团的、为自己祖国而战的瑞士雇佣兵身上,这种病症诱使患者产生幻想,形成错误的表征,继之分不清楚现实与幻想、过去与现在的关系,唯一的念头就是梦想回归祖国。怀旧又是一种偏执症,一方面使患者回忆过去(尤其是回忆细节)的能力大大增强,另一方面又引起患者身体上的不适反应,比如厌食、高烧、心脏不好、意志消沉、忧郁、情绪化、经常失声痛哭、普遍的颓废感等,甚至还会引发轻生的念头。霍弗尔医生进一步探究了怀旧病形成的生理机制,认为其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轻快精神经由中脑纤维的持续运动。而中脑中仍然黏附着关于祖国思想的印痕”。 [1]
在西方的古典思想史中,“怀旧”(nostalgia)这个概念是与忧郁症(melancholy)以及四种体液说(胆汁质、多血质、抑郁质、粘液质)相联系的。学者们往往借助于对忧郁症的研究来理解怀旧的症候。而忧郁症,最初则纯粹是一个医学上的概念。
在古希腊的医学中,忧郁症被认为是由人的体内缺少黑色胆汁所引起的,它表现为一种过度的焦虑和沮丧,导致人的身体失衡,人的情绪也极端不稳定,甚至有可能发生病理上的痉挛反应。在柏拉图的著作中就曾出现过有关忧郁症的论述。柏拉图认为,忧郁症从本质上讲是不合常情的、非理智的,因此患忧郁症就与性欲(尤其是过度的性行为)和酗酒有很密切的关系;而在阿拉伯人的意识中,患忧郁症则与缺乏激情密切相关。有趣的是,这两种认识在方向上恰好是相反的:一个是行为过度,另一个则是情绪不足。这恰恰说明古代学者在界定忧郁症时存在着根本性的争议,而这一争议对后来确定怀旧的内涵也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除了对忧郁症在学科上进行界定之外,西方古典思想还从忧郁症患者的特殊身份研究过这个问题。比如说,斯多葛学派就认为忧郁症是独属于知识分子的或有识之士阶层的一种职业性的状态,就像一种职业病;而在中世纪的文学、宗教和占星术中,忧郁症则与知识分子和修道士有关。这些人有着强烈的求知欲,但在生活上却比较孤立,他们从社会常规中退隐出来,与社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往往不够活跃,缺少能动性,从而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有一种枯竭的、无活力的感觉。 [2]
西方的古典思想往往是在一个否定的或负面的意义上来谈论“忧郁症”,把它首先和基本地当作一种病,而“忧郁症”这个概念能和“怀旧”的概念联系起来,大概主要地都基于二者对人的肉体或精神上的某种“病态”的描述,并且这种“病态”还具有相当程度的相似性。当然,忧郁症也并非没有积极的一面。换个角度来看,它恰恰暗示出人对现实的敏感以及人的道德价值观念的多样性。而这一点,又正是怀旧的关键特点。这样看来,“忧郁症”与“怀旧”两个概念在其形成历史中的关联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从17世纪霍弗尔医生的“造词”和研究开始,怀旧在词源学的意义上独立出来,在意义使用上也摆脱了与忧郁症的纠缠,作为一种既与忧郁相关又不同于忧郁症的疾病确立了它在人类历史上的地位。同期乃至更晚一直到18世纪的启蒙运动时期,其他种类的语言也出现了与nostalgia相似意思的专用词,如德语中的heimweh,英语中的homesickness,以及法语中的maladie du pays,都取其作为疾病的意思。
1731年,另一个德籍瑞士医生J.史奥尔希才又在怀旧病理学的研究中提出了新的思路。他认为,怀旧病的产生应该归因于患者正在经历一场大气压力的巨大落差,这一落差导致患者的身体被过度加压,驱使血液从心脏流向大脑,最终造成我们所能见到的患者感情上的痛苦。这种说法虽然显得有些荒谬,但却从物理学的角度揭示出怀旧病产生的诱因,即空间间隔对人的生理和心理的影响,这为后来我们从社会学的意义上理解怀旧的空间乃至时间问题奠定了基础。当时有些军医把这种说法发挥得很远,他们甚至认为怀旧病之所以发生在瑞士,就是因为在稀薄的阿尔卑斯山脉的大气下,响个不停的牛铃声损坏了瑞士士兵的耳膜神经和大脑细胞神经,引起了他们生理上的不适反应。这种看法曾一度盛行,只是随着后来大规模军队的形成发展和欧洲政府大范围的普遍征兵,自18世纪晚期和19世纪以来,怀旧病也才在其他远离家乡或国土的军队里找到了证明。 [3] 当然也有不同意见,1779年的卢梭分析牛铃效应,就认为牛铃声激起了瑞士雇佣兵对他们已然失落的美好生活和青春时代的追忆,因此才引起他们的伤感和生理不适感。他还提到,在这种情境下的牛铃声已“不再准确地作为音乐行使其功能,而是作为一种记忆符号发挥作用”。 [4] 对照史奥尔希才的理论来看,卢梭的说法显然更科学、更具可信性,他已经开始发掘怀旧病理的心理反应,并初步涉及了这一反应的语境差异和功能差异的问题。
从17世纪晚期的霍弗尔医生到18世纪中期的史奥尔希才、再到18世纪晚期的卢梭,怀旧都被理解为一种疾病,但却是一种有着良好情感倾向的疾病,它传达出患病士兵们对自由和故土的热爱,并完全可以通过医学手段得到治疗。而到了19世纪之后,美国的一位军医卡尔豪却对怀旧有了完全相反的认识。他认为怀旧是一种缺乏男子气概及进步观念的标志,是由于对时间的无效使用和孤独感所造成的,因此要想治愈,必须通过公众嘲笑、同事欺侮、增加战事或强迫休假等较为极端的手段来完成。在他看来,怀旧不仅只是个人的健康问题,还与一个人的个性强度和他所处的社会背景有密切联系。 [5] 虽然卡尔豪提出的治疗建议有些残酷无情,但这恰恰说明现实生活中处处都隐藏着激发怀旧的诱因,而且他的研究开始关注怀旧主体的个体心理和时代背景问题,也把对怀旧的空间研究拓展到了时间方面,这暗示出时空问题将是怀旧研究中的关键问题。由此可见,怀旧问题的提出可能比较晚近,但怀旧本身却早已与人类生活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19世纪末20世纪初,有许多精神分析学家开始关注怀旧问题,怀旧被赋予精神脱离常轨或大脑失控的含义,它着重体现为一种精神病态,与忧郁症、疑病症、强迫症或幽闭症等症状极其类似。怀旧愈益成为一个心理学上的重要概念。而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西方社会的经济与科技高速发展,产生了“可能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社会及文化变迁” [6] ,怀旧的心理学内涵在这个变迁的大背景下又渐渐被淡化,社会学意义一跃而起,成了它的主导意义。
总体上看,自17世纪晚期到21世纪初,怀旧经历了一个由生理病症转变为心理情绪再变为文化情怀的过程,怀旧研究的领域也从病理学拓展到心理学、社会学、历史学乃至哲学、人类学等多种学科,至今,怀旧一词已完全突破了医学和军队的框定,在以美国为代表的现代社会广泛流行,并被列入牛津英语字典,成了人类日常生活的常用语之一。
比较西语中的nostalgia和古汉语中的“怀旧”,单从词源学的角度来看,nostalgia最初其实只有一个空间层面上的意义,nostalgia即思乡。这点与古汉语中的“怀旧”有很大不同。照字面意思来讲,后者最初强调的恰恰是时间层面上的意义。比如汉代班固在他的《西都赋》中有过这样的诗句:“愿宾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这里的“怀旧”一词,其意义既指“怀念往昔”,又指“怀念故友”,它的内涵已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怀旧”内涵完全相同了,不仅不存在病理学上的意义,而且可以适用于描述所有人类的生命体验,具有心理学层面上的普适性。《后汉书·桥玄列传》中引曹操言:“怀旧惟顾,念之凄怆。”《晋书·载记第八》:“孤军轻进,不足使勒畏首畏尾,则怀旧之士欲为内应,无由自发故也。”《梁书·列传第二十七》:“近在道务闲,微得点翰,虽无纪行之作,颇有怀旧之篇。”《隋书·列传第十》:“勇上书谏曰:‘窃以导俗当渐,非可顿革,恋土怀旧,民之本情,波迸流离,盖不获已。’”《唐语林·卷四》:“赠李公诗曰:‘湘江舞罢忽成悲,便脱蛮靴出绛帷;谁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怀旧嫁文姬。’”唐代元稹也有《赠吴渠州从姨兄士则》诗云:“淚因生别兼懷舊,迴首江山欲萬行。”宋代《湘山野录》:“晏元献与赋于壁曰:‘得自莘野,来从召园。有昔日之绛老,无当时之仲文。观茂悦以怀旧,指蔽芾以思人。’”元代刘壎则在《隐居通议·礼乐》中说:“余亦六十有六矣,老冉冉至,懷舊淒然。” [7] ……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从《四库全书》的记载来看,“怀旧”一词在中国最早大概是在东汉形成,它的词汇义是怀念往事或故人。自汉代到清朝,这个词义基本上没有大的变化。但“怀旧”一词的语法意义略有改变,即从最初的动词到后来也可以作为一个形容词被使用。
怀旧是中国古典诗文的经典主题,曾有过许多题名即为怀旧的诗文,比如王朗的《怀旧赋》、潘岳的《怀旧赋》、王升之的《怀旧序》、乾隆的《怀旧诗》等等。在这些诗文之中,“怀旧”一词的具体意义及其言外之意,都因其不同的使用语境而呈现出不同的面貌来。我们也可以据此对其进行多样化的解读,从而赋予“怀旧”一词在词汇意义和语法意义之外更加丰富的色彩意义(包括语体色彩、感情色彩和形象色彩)。除此之外,在一些类书如《初学记》《艺文类聚》里,也有专门的“怀旧”一栏,包含和罗列了作者认为虽没有出现“怀旧”一词但应当属于“怀旧”系列的诗文。比如《艺文类聚·卷三十四》“怀旧”之下就罗列出相关诗句多篇,比如《尚书》中“人惟求新,器非求旧,惟新”,或者如《东观汉记》曰:“章帝幸东平,祭东平王墓,云,思其人,到其乡,其处在,其人亡。”
与怀旧在西语中的形成发展相比,中国的古代汉语略有不同。与西语中之“怀旧”概念相似的,还有“怀土”和“怀古”两个比较传统的概念。“怀土”包括两个意思:第一,即安土重迁,如《论语·里仁》中有“小人怀土”,朱熹注:“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第二,即怀念故乡,如班彪在《王命论》里有“断怀土之情”。“怀古”就是追念古昔的意思,如张衡在《东京赋》里写道:“望先帝之旧墟,慨长思而怀古。”《魏书·常景传》里也有:“景径涉山水,怅然怀古。”
随着社会的发展和怀旧理论的不断成熟,西语中的nostalgia逐渐扩展到了时间的层面上,而古汉语中的“怀旧”也发展了“怀土”的意思。两者的内涵都慢慢扩充成熟,直至演变为现代意义上的“怀旧”。如今的怀旧已不再表现为霍弗尔医生时代的那种极端痛苦状态,毋宁说,它更为接近中国古典诗文中所体现的那种感伤之情,它转而指向一种较为温和的不适感,就像诗里所言,变成了一种“甜蜜的忧愁”。
三 怀旧与文化遗产
怀旧因其主体与客体之间拉开了时空距离和心理差距,它就不再是我们当下处身的那个世界,而变成了借助想象以“再现”“过去的形象”的方式存在着的另一种现实。它成了一种建基在回忆之上的想象性建构或虚构。但也正是因此,怀旧也具有审美创造的功能,它把怀旧客体变成了审美对象,使之充溢着取之不竭的完美价值,它也能反复地召唤或唤起人们的依恋感,成为怀旧主体的精神乐园。
在当今社会,怀旧体现为多种形式,如对绿色食品的需求、服饰返古、家居装饰自然化、休闲娱乐田园化等,又如摄影界的“黑白艺术”、音乐界的老歌翻唱、建筑界的“老房子”系列、文学界的“怀旧系列丛书”、影视界的历史剧创作等,甚至是科学界的考古热、博物馆学、民俗学神话学的复兴、出版业对冠以“记忆”之名的杂志的商业炒作等等,它已扩展为一种无处不在的历史意识和文化情怀。怀旧在想象过去的过程中抚慰了人的失落感,而这种抚慰同时也是人类基于“回溯性”的思维方式修复时间伤害的一种努力。通过对过去的重构和再创,怀旧作为一种“疗伤”或“修复”的手段,已经承担起了对人类所遭受的文化伤害的文化救赎功能,它真正体现了作为一种幻想文化在真实与想象之间的文化冲突。从本质上来看,这种文化冲突恰恰表明怀旧就是两种异质文化或异类文化之间的压制与反压制、弱化与反弱化的斗争,具体而言,即为传统文化对现代文明、乡村文化对城市文化、自然文化对技术文化、本土文化对异域文化、童年文化对成年文化甚至女性文化对男性文化的斗争。在此斗争中,怀旧不仅涉及人类生活的衣食住行等细节问题,而且更为主要是关涉人的文化身份、信仰、生活空间、地位、权力所有、民族感等各种较为抽象的人类社会属性。
更为重要的是,怀旧所指向的大多是日常化、世俗化、民间化的历史,是把作为整体的“大历史”复原为个体的、细节的、分散的和偶然的历史,亦即揭示那些为史学家和正史所忽略的老百姓的普通生活、民俗礼仪、世态风情等等。在怀旧对象与怀旧的表现形态之间也呈现出一种张力,怀旧所指向的内容可以是原初的、远古的、传统的,但却可以用极端的、现代的形式予以表现,体现出“越是现代的,越是传统的”这样一种微妙的关系。
在现代科技的推动下,现代社会加速度地前进,人们越来越向往对自然世界的开发和占有,也越来越崇尚速度和欲望带来的生活激情。然而,承担和存留人类群体文化信念的传统却在这一必然的发展趋势中被遗忘了。怀旧正是通过将人类导向过去、传统、历史、故土等慢速的东西,促使我们去省察社会的发展,反思自我与世界的关联,以记忆的形式保留历史的连贯性、传承经典和传统,并最终融汇为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推动人类的文化生态健康发展。
四 研究史述评
怀旧作为一种感性体验,古今有之,中外有之,甚至可谓人类的生命本能或集体无意识。这在大量的文学艺术创作中都不罕见。中国的古典诗文尤其突出和生动地描绘了这种“人类之情”。美国学者斯蒂芬·欧文在他的著作《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中更是明确地把“追忆”界定为中国古典文学的重要本质,并由之探讨了中国知识分子通过“回溯”的思维方式来追求不朽的文化传统。中国学者刘绍瑾也曾在其专著《复古与复元古》中探讨了中国文人以及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复古情结。可以说,扎根于漫长而悠久的中国历史,中国人的怀旧经验也异常丰富和多元。
然而,这种丰富多元的怀旧经验并没有催生怀旧理论研究和怀旧思想史研究的兴盛。在中国语境下,怀旧更多只是被作为一种感觉、一种经验或一种情绪等来使用的,它的修饰功能和指意功能要远远大过它的概念性。换句话说,在中国学术界,怀旧更多被用作一个形容词(怀旧的)或动词(怀念),或者在“怀旧感”的意义上被当作一个名词(这一点仍然具有修饰功能),而其作为一个名词的本质往往被约定俗成地忽略了。因此,中国的怀旧研究往往多侧重于从文学创作、影视艺术评论、摄影艺术评论、城市文化批评、大众文化批判或经济生活批评等角度对怀旧做经验层面上的介绍和分析,学理性还有巨大可深入的空间。
相比较而言,西方则更注重对怀旧概念的名实之争。西方的怀旧理论和怀旧思想史研究就是从对怀旧一词的意义沿革及梳理开始的。美国学者查尔斯A.茨威格曼以霍弗尔的持续运动观和史奥尔希才的大气落差论为基础,把怀旧的病理学基础和现代社会的特殊背景结合起来,得出一个关于“生活的不连续性”的结论。即人类必须曾经经历过或正在经历某种突然中断、剧烈分裂或显著变动的生活经验,才有可能生长出怀旧的情绪,而怀旧就是现代人思乡恋旧的情感表征,它以现实不满为直接驱动,以寻求自我的统一连续为矢的,它正是现代人为弥补生活的不连续性而自行采取的一种自我防御机制。茨威格曼的理论把怀旧问题与现代性及现代社会的问题紧密缠绕在了一起,他使怀旧的内涵突增,也使怀旧从一个古老的人类生命命题演变为崭新的现代问题。
按照美国社会学家罗伯森的说法,研究怀旧问题可以有两条路径:一是考查“关于乡愁的理论”(the theory of nostalgia),“关注的是对怀旧的理解”,一是探究“怀乡理论”(nostalgic theory),“与受怀旧限定的理论(和研究)有关”。 [8] 罗伯森本人的研究是沿袭第一条思路的,事实上目前英语学界对怀旧的研究大多都沿袭前者,它关注怀旧的发生机制、社会效应及其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塑造和影响,还包括了怀旧的心理学研究、社会学研究、历史学研究和哲学研究等。相对于把理论焦点放在怀旧的词源学考证、意义沿革、怀旧的本质学和形态学探讨的“怀乡理论”而言,“关于乡愁的理论”研究显然要发达得多。这两种研究理路相互弥补、相互支撑,具有极其明显的优势。西方怀旧理论的研究有很强的现实感,所涉范围也相当广泛,甚至涵括了修辞学、语用学、女性主义等多种看似毫不相干的学科。到目前为止,对怀旧的社会学研究已有相当突出的成就。
五 例证
在西语中,怀旧的本义只有“思乡”的意思,“乡”即指客观存在的一个地方,诸如一所房子、一个家庭、一个村落、一个民族或一个国家等。而在现代社会中,随着“家”或“乡”之内涵的变化,怀旧的含义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城市化的进程最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点。
以城市用地对农村用地的吞并和推进为基础,城市化的进程随着工业和市场之规模的渐趋扩大而越来越快,城市的边界越来越扩大,农村的范围日益缩小,作为城市经纬线的交通网络逐步深入到各个乡镇或村落。便利迅捷的交通设施把原先生活在广大农村的分散人群串联成了一个个相对紧凑的整体,加之现代户籍制度的松动及社会分工愈益细密化对劳动力的需求增加,人口流动与迁移也变得越来越频繁。原先生活在农村或郊区、以小型或个体耕种业为主要生产手段的“非城市人”(主要是农民)越来越多地流向城市。他们的生活环境和生产方式改变了,制造业和服务业兴盛起来,而农耕业和种植业则日渐衰落下去。由之而来的,这些人的社会身份也发生了变化。无论是主动改变(比如农民工进城,到城市寻求工作机会和生存机会)还是被动改变(比如因为城市扩张导致原有的生活环境自然改变,农村人自然变为城市人),这些来自农村的城市移民都成了现代城市怀旧的主体。
这些城市移民的根在农村,无论城市生活怎样影响或重塑了他们的性格,这些人都无法割断也无法否认他们与其由之而来的乡村的联系。甚至有些人获得了现实的成功,想要依靠强大的物质实力在城市中“重建”一个“新的家”,他们把以父辈为象征的“旧”乡村世界整个搬移到城市中来,消除过去乡村生活的痕迹,培养新的、符合城市要求的现实感。但即使这样,即使旧有的乡村痕迹能在物质层面上被完全涤除,这些人的精神世界也仍然与乡村生活有千丝万缕、或隐或显的联系。他们对乡村的记忆会与父辈对乡村的记忆交叉重叠在一起,并不断被后者强化,而记忆又会被日常生活仪式化,以生活习惯、个人喜好、风俗时尚、行为方式等各种各样的细节表现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们的现实生活。或许可以说,在这些人的现实生活中,“乡村”似乎已经消失了,但“乡村”又始终存在着,“乡村”转变成一个个故事、一幅幅画面或场景、一种口味或习惯、一丝淡然无形却始终无处不在的感觉。在城市渐变为某种综合性的意向性对象的同时,乡村也逐渐模糊化为某种“想象力的产物”。
对这些移民主体而言,城市怀旧的主要内涵之一就是思乡,这里的“乡”是一个明确具体的地理空间,思乡既是对宽泛意义上的乡村的怀念,也是对狭隘意义上的真实故乡的记忆。与城市化进程中不断生成的“城市”概念一样,乡村也成了一个不断生成的动态词语。乡村既包括作为自然存在的乡村实景,比如村落、建筑、具体的人和事,也指某种乡村精神以及对乡村的虚构和想象,它体现为田园式的风景、乡村野趣、稳定而平淡的社会风尚、简单质朴的人情世故、血缘亲情、容易把握的人际关系、乡民与土地的亲缘、慢速的日常作息等等。恰恰相反,城市意味着压力和竞争、主导性的金钱关系、残酷的利益分配、不易把握的人际交往、人与人之间信任感的缺失、感情的冷漠与封闭、快速的生活流水线等等。从乡村和城市两者的内涵对比中,我们不难想到,城市移民主体的思乡病其实是一种应对现实压力的情绪机制,是对激烈竞争生活的精神化缓冲,是人类合情合理的心理需求本能。
与这种空间意义上的思乡并行不悖的还有一种时间意义上的怀旧,它体现为城市居民对老旧城市建筑的挽留与尊重。老旧建筑凝聚了某个过去时代的精神特征,是城市的历史,也是城市世界中的乡村,在城市居民的心理想象中,它与上述城市移民的乡村故乡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城市化要求城市建设“整齐”、“有序”,导致城市建筑越来越趋于“同一”。在日益密集的摩天大楼和玻璃房子之间,为那些外形陈旧、色彩暗淡、功能老化的“老房子”所保留的空间越来越小了,拥挤的城市不仅要求“更新”或“更亮”,还要最大程度地利用土地、抢占空间,满足现代人的居住需求。所以,除了极少数的特色建筑或历史建筑可能作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保留,更多的、绝大多数的老旧建筑不得不顺应城市化的潮流和遵循市政建设规划而被拆除。
社会发展日新月异,城市的面貌也瞬息万变,新的城市格局在满足部分居民的生存需求的同时,也令一些人感到怅然。这是因为,在这些怀旧的人心中,老旧建筑和城市移民魂牵梦绕的“乡村”一样,都是“根”的化身。二者都象征了过去的生活,意味着一个人、一种生活方式、一段历史或一种文化的“传统”。他们留恋那些在城市现代化过程中消逝的房子、街道、建筑,为永不再来的过去唏嘘不已,但这只是一种“甜蜜的忧愁”。也就是说,有了新的或更好的居所,才有可能怀念旧的或狭仄的过去。一方面是现实物质生活的基本保障,另一面则是对历史传统的精神追求。这种感情意味着个体历史的连续性或完整性在一个人的生活中不可或缺,也暗含了现代人对竞争激烈、变动不居的城市生活的抵制和对抗,是人们对现实不满和生存恐惧的变相反应。
六 总结
怀旧问题之所以能从众多的社会文化现象中突显出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随着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现代人的“家园”日渐失落,那种由“居家”带来的稳定性、确定性、安全感和温暖感愈益消逝。因此,简单地说,怀旧就是一个在精神层面上“重返家园”的过程。这个“家园”,常常依托为自然、自由、童年、过去、故乡等等,而在现代文化语境中,它还包含了异域风情、女性写作和艺术化生存等更为复杂也更为广泛的含义。就怀旧一词的意义和可用性而言,不确定性和开放性无疑是它的最大特点。然而,怀旧的能指却相对集中,它必定是稳定、和谐、统一、圆满、安全、完整、有机的,它必然具备了现实所缺乏的及主体所需要的一切特性。
怀旧是一种独属于人类的意识行为和心理现象,是一种“向内转”或“向后看”的意识活动方式,以“过去”为其最主要的客体,是一种对逝去事物的短暂而美好的回忆。怀旧通过重新唤起过去在现实生活中的活力,承担起了一定的记载传统、延续历史的文化功能;在构建我们的日常生活的过程中,体现了追寻生命源头、发掘意识根基的动机。对于个体而言,怀旧的意义在于占有时间,维系个体的历史感,以抵御时间的流逝对个体所造成的放逐感和恐慌感,怀旧因此体现为一种历史性。
然而,怀旧不仅仅如此。怀旧是对回忆的遴选,是在回忆的基础上辅以一定的价值取向,只涵盖到过去的领域中真正美好的和被想象成美好的那一部分。怀旧必定是一种有选择的、意向性很强的、构造性的回忆,是根据现实需求把过去合法化,是对过去的重构和对历史的再创造。因此,怀旧的真实性不是基于时间、地点以及人物的现实吻合,而是怀旧主体在经历了一定的岁月沧桑之后所能达到的、对过去和现实在意识层面上的心理真实。怀旧实质上还是一种价值论,其本质是审美的,怀旧的乌托邦最终指向未来,但这个未来却是以完美的过去为典范的。
从主体的类型来看,怀旧存在着个体怀旧与社会怀旧的差异。从个体生命小的方面来讲,人们常说“叶落归根”,就是希望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人还能返回到他由之所来的、最原初的地方,也即家、居所、家园、故乡的意象。家是空间的一种特殊形式,象征了历史上不太复杂的时刻和个体经验的居所。从人类群体大的方面来考虑,怀旧体现了人类的认同需求,唤起了一定地域的人们对“本土本乡”及其所代表的“我”的文化的怀念,生成了对现代民族国家“在民族多样化和文化多样性面前的同质化要求”。 [9] 表现为在全球化语境下对本土文化的重建。本土文化象征着血缘、地缘和精神的紧密统一,从本质上讲,维护本土文化也就是对文化个性和文化特性的坚守,就是以各种特殊形式进行民族认同,也是在不断地创建各个新的“想象的共同体”(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语)。相对于前者主要作用于自我身份的认同和个体历史的维护而言,后者的功能则是保证整个社会系统的完整和连贯,使集体的传统和历史不被时间的流逝所侵蚀,并为未来提供可资参照和借鉴的文化遗产。
[1] See 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 New York:The Free Press,1979,p.2.
[2] See Bryan S. Turner “A Note on Nostalgia”,Theory,Culture & Society. SAGE,London,Newbury Park,Beverly Hills and New Delhi,Vol.4(1987),147-56.
[3] See 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A Sociology of Nostalgia. New York:The Free Press,1979,pp.1-2.
[4] See Svetlana Boym,The Future of Nostalgia. New York:Basic Books,2001,p.6.
[5] See Svetlana Boym,The Future of Nostalgia. New York:Basic Books,2001,p.6.
[6] 埃里克·霍布斯鲍姆:《史学家——历史神话的终结者》,马俊亚、郭英剑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页。
[7] 《辞源》。
[8] 罗兰·罗伯森:《全球化:社会理论和全球文化》,梁光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9页。
[9] 罗兰·罗伯森:《全球化社会理论和全球文化》,梁光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