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三与南京俗文化
沈万三与南京俗文化的关联,可以讲千丝万缕,现在南京地头许多民俗文化的保留都和沈万三有关。以食俗和婚俗为例,名人与文化之间,从来就有着一种渊源关系。一座城的发展,一个村的兴衰,往往离不开名人在其中的积极贡献。沈万三之于南京、周庄和屯堡,不仅仅是有着“血缘”上的关联,更在于文化的承袭与交融。且不说,沈氏和周庄的文化根本如何,本文谈谈沈万三与南京民俗文化的血脉相通。
文化原本定义广泛,但在朱自清看来,中国的文化在唐以后,随着士庶等级制度的瓦解,文化逐渐雅俗共赏。民间俗文化,之所以流传久远,皆是它们与人民的生产生活密切相关所致。南京这座城,从正统历史的角度看,并不如意,朝代每每更替,便动乱一场,仿佛死生一般。其实,从民俗传承和发展的角度来看,南京城在这样的动荡里,把自己最珍贵的文化财富迁往了异地,在异乡里生出根,如屯堡的南京文化,今天在南京城需要带着放大镜方可寻见。这一点,还真得感谢被谪戍边疆的沈氏先祖。如果没有万三秀者包容开阔的处世心态,可能南京的明代文化便不能寄身民俗而完存。
什么是俗文化?衣食住行也。每个城都有每个城的俗文化,它们因着民间坊肆的工作生活而得以代代承袭,一个城的文化根基便由此而成。在外人眼里,南京文化是阴郁的;其实,南京文化是积极的、是包容的。不然,毁了一次又一次的城墙怎么能依然屹立;不然,沈万三这样的富贾为什么会散财筑城与犒军。从南京人的礼仪民俗,我们很容易发现南京俗文化里充溢着醇厚性、包容性、人本性。本文仅以南京的食俗和婚俗,阐析沈万三与南京文化的渊源关系。
吃是人之生存本,吃最能体现俗文化的特色。一句“你吃了吗”就可以让老外在学中文时头痛不已。吃好吃饱,才能生存。千百年来,南京人形成特有的饮食文化,而自明代起,南京人的食俗文化,更是以定型的模式,影响着人民的生活。从吃了解南京民俗、解读南京文化,也是我们找寻沈氏家族与南京这座城之间不为今人知的关系的纽带。从江苏的饮食文化看,沈万三生活过的周庄和南京,有着相当大的差异。这种差异,可能也改变了迁居于此的沈万三的行为举止。
苏锡饮食偏甜,如糯米汤团;苏锡做菜讲究鲜,喜食鲜菱嫩藕。南京饮食,却自南朝以来南北口味皆有,所以南京的饮食都显出杂糅的姿态。春节期间常食的“十景菜”是菜蔬的集合;而“洪福齐天”虽是甜品,但配料红枣、莲子、野菱等却显得五味俱全,虽加之以糖,却像是怕苦的遮挡。从烹制技法上看,金陵菜擅长炖、焖、叉,“鸭馔甲天下”。苏锡菜,烹制时虽也炖焖,却讲究保持原汁原味。
当年万三秀者,从周庄来至应天都城,饮食口味必然也入乡随俗了。当年一次聚会,他和宾客吃掉六十盘烤肉,足见随了南京叉烤之食俗。金陵名食中,曾有三炖三叉,三炖指炖生敲、炖菜核、炖鸡孚,三叉指叉烤乳猪、叉烤鳜鱼和叉烤鸭。烤鸭后随都迁到北京。今人只知有北京烤鸭,不知源自金陵。南京人只知做烤鸭,却忘了吆喝。这恐怕就是外人所说的“南京大萝卜”吧!
在沈万三生活的明代,官员习惯的菜肴、饭点有棒子骨、大银锭油酥、马肉饭、双下馒头、椒醋肉、羊背皮等。民间小吃有满殿香面、天香饼、粉汤等,此外据《秦淮古今大观》记载,明代的特色小吃,还有小元宵、南京瓜子、五香豆、董糖、茶糕等。像茶糕为夏季茶点,有人敲竹唤卖,花钱二三枚可得。茶糕和苏锡的糕团不同,苏锡糕团偏甜偏黏,茶糕为糯米粉蒸制而成,只在两层米粉之间洒些糖以调味,面上以红绿丝调色,基本上是米粉本味。这样的糕点,在夏季为茶点,配茶而食,可充饥,又不会让人感觉暑热难咽。茶糕和鸭肉,都是南京这样的暑热城市的最佳食物。像这样的饮食,充分考虑了南京的地域特色,也因之形成独特的南京食俗文化。
天子入乡都要随俗,何况沈万三这样的大富呢。沈万三后人们在周庄开创的万三宴,只适合周庄水乡,拿到南京城来,恐怕寸步难行。拿“万三蹄”来说吧,它以猪腿为原料,佐以调料,用旺火烧煮,经过蒸焖,皮润肉酥,汤色酱红,肥而不腻,咸甜适中,堪称色、香、味、形俱佳的肴馔。看似口感不错,但夏日炎炎,看了也不太会有食欲的。
倒是《养余月记》中所记载的“水晶蹄膏”更适合万三家宴呢!看着猪蹄熬成膏后,自冻之形,清凉之感自然而来,食欲亦有。同样一种配料,在金陵菜的制作方法中就体现出独特的文化感觉。而且,从饮食推广的角度看,“水晶蹄膏”仿佛更容易进入寻常百姓家,不是家家都可随时杀鸭宰猪的。制成膏状的猪蹄,虽无蹄形,却有肉之实在。
从南京的气候环境,我们可感觉到,沈万三来到南京,必然对自己的饮食习惯做了微调。昆曲可以不听,但饭总还是要吃的。既要听昆曲,又要吃得好,随入金陵食俗是不可避免的。只有入了乡俗,才能懂得民情,只有知晓民情,才能继续他的生意,才能壮大他的产业。
这里我们可以做个猜想,若是当年朱元璋允许了沈万三的犒军,沈氏会给三军将士吃些什么?宰猪巷杀了的猪,定然不会少,以何法烹制呢?苏州“万三蹄”式的做法,看似简单,其实则成本太高。万三秀者再是有钱,也不能以“万三蹄”犒赏三军的。“水晶蹄膏”式的制法,倒是更具性价比,或者是用叉烤法烹制,更为省力省事。
其实,怎么吃并不重要,当大官的自然能尝到万三家宴的珍馔。小兵能吃上叉烤的猪肉,便是幸福,能有些最简单的蹄膏吃吃也便是满足了。这里,只是一种设想,当年朱皇帝太小气,让我们失了一次见识万三秀者散财的机会。否则,今天的我们,就可以浮想箍桶巷、白酒坊、宰猪巷里工人忙碌的身影。
南京人还喜食豆腐,过年时吃豆腐,还有吃了“都富”的吉利说法。然而,对于沈万三这样的大富来说,讨吉利容易,真的吃,还是要加些变化的。南京的明菜中有一道“玛瑙白玉”,就是以豆腐为原料做出的美味。剁猪肉虾仁成泥作馅,将嫩豆腐做成圆柱状,再切片。每片放入馅心,成酿豆腐坯。裹蛋清与淀粉,入锅煎炸而成。
富人家,可食之以忘豆腐味;穷人家,可以从它外表金灿灿的颜色而得富贵之祈盼。各得其所,这是食文化的魅力所在。天下可以一人控制,但富贵应该是大家的,这是自古以来百姓的呼声。南京人从饮食文化不断地将其渗透出来,万三者入了金陵乡,自然也感同身受了。筑城犒军之举,恐怕也是受了“豆腐”的潜在影响吧!
食俗文化,可以使人不忘其生存之根本,婚俗文化则可以让人感受到新生活的希望。
老南京的婚俗,多有“老规矩”,这些“老规矩”又多沿袭明代习俗。明代南京,婚姻礼数原为六,洪武五年曾以“奢侈”为由缩减为四。即便如此,婚姻之大成,仍是不容易。先得议婚,要“板门对板门,笆门对笆门”,生辰不合不行,相冲相克不行。合完八字,接着就是“传红”,即“下定”,白银一锭,金如意一只,意为“一定如意”。还要送茶礼,这是南京较为独特的婚俗。
《红楼梦》中凤姐送黛玉暹罗茶时,便半开玩笑地说,“吃了我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家做媳妇”。因茶苗不可移植,“茶礼”便寄予了“从一而终”的道德观念和“幸福终老”的美好祝愿。送了定礼,就要“看日子”,然后“行礼”。吉日前一天,女家要将嫁妆送至男家,谓之“铺嫁妆”,除了首饰珠宝、生活用品外,南京人还会送“子孙桶”,这一点江南也很普遍。马桶、脚盆、水桶,此三宝统称子孙桶,是江南民间嫁妆中最基本的必备之物。这时候的马桶也可以臭美起来,因为崭新的马桶里放着寓意子孙满堂、子嗣不绝的米果等吉利食物。
我在《臭美的马桶》一书里,有更为生动形象的记录,此处不细说。我想说的是,“子孙桶”在沈万三的马桶经营里,虽非主业,但一定是使马桶经营从“臭”走向“美”、从市井生活走向民俗文化的重要一环。箍桶巷里不光是生产日常起居之用的叮当之音,更有为婚姻仪式祈福添子的文化光彩。收了嫁妆,便要完成子孙一桶的仪式了。
明代的迎亲,由家姑去接,下午4时到5时才发轿,经过大小开门的热闹,新妇由父兄抱上轿,然后到新郎家拜堂成亲。随着岁月的变迁,南京人发轿的时间不断提早,从下午已经提至正午前必须入见公婆,这恐怕是外来文化的影响吧。不过,南京的婚俗里,仍是喜酒宴晚上才开席的。入了洞房,按南京习俗,须盘膝坐床头一个小时左右,曰“坐富贵”。若无耐心,早早喝交杯酒,那夫妻便难共享来日富贵,可见南京人对富贵生活的向往和担心。
有财也要能长久,不知这里有无沈万三的前车之鉴。洞房花烛,夫妻合卺,次日晨起向长辈拜礼。说是问安,却是一言不发,皆由伴娘代言代答,此举称为“闷声大发”。哈,这不是害怕成了沈万三,一声犒军便被充军吧。像万三秀者这般财已经为人知还敢主动捐资筑城的,在寻常百姓心目中,可能还是很羡慕的。
当然,普通百姓有了些钱,即使不能达到富之五等,却也仍然会担忧自己的家财随便被皇帝收去。一场婚礼,就是一个家庭新生的开始,谁又希望未来朝不保夕呢?婚姻的仪式文化,虽然有些显得低俗,但在通俗的思想行为里,无处不体现了普通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南京,就算成了皇城,也不能免此俗的。
这些明代以来的婚俗文化,看似普通平凡,与“万三秀者”联系不甚紧密。我的猜想,仿佛也有些强词。仔细品味,你会发现,自明太祖在南京建都以来,南京民间文化对经济的和谐发展是极其重要的,俗文化往往能渗透出人民最为淳朴的生活愿望。为何朱氏洪武已然下令节俭,民间仍有多种充溢着发家致富、幸福美满、子嗣万千的烦琐祈愿。这充分说明人民群众对于沈万三这样的名人通过自身努力而发达的敬重,也说明人民都想以之为榜样实现自身的富裕。
南京民间哭嫁的民谣,即为佐证——“一进婆家村,遍地出黄金;一进婆家门,脚踏聚宝盆……”,因为民间讲究“越哭越发”。富裕自己不说,还要带发富婆家,这其实就是深入浅出的“共同富裕”理念。这种理念,万三秀者在其人生轨迹中无处不见。因与人为善、勤劳能干而获财发达,因助张氏而为粮长,也因筑城和犒军而获罪。这一连串的事件中,我们看到沈万三前半生,倘若我们仅止于此,沈氏和俗文化之间便只存在传说和片断史料的勾连猜想中。
贵州沈氏后裔的发现和沈氏族谱的重现,充分证明了沈氏与南京俗文化之间有着不可割裂的渊源关系。沈万三之所以在被发配云南后仍然能让自己的子嗣后代生活富足,一方面是和他吃一堑长一智(如四姓之间不通婚、迁出平坝屯堡的一支改姓等)有关,另一方面也和他求富不悭吝有关。各种史书都说他被迫散财以求保命,显然这是低估了万三秀者。作为江南经济发达地区出来的富户,沈万三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思想意识,小富即安不是他的生存之道。否则,他不会助张士诚,也不会出资筑城。如果说,其他江浙富户被迫迁居应天,还有些不适,沈万三,恰如鱼入活水,南京城里有那么多的街市与之有关,即是明证。若非水中有朱元璋这样一条小农意识极深的“强龙”,南京城可能会因沈氏家族的事业发展而变得更好。此处,无意拔高沈万三在明初对南京城的贡献,只是从历史学的眼光,审度他给南京俗文化带来的巨大影响。
今天,沈氏后人从俗文化的角度,保存着明代的南京文化风貌。从今天的屯堡文化中,我们又能回溯自己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在被历史书忽略的历史里,沈氏家族,是用最为通俗的方式(族谱和习俗),证明了文化的传承并不是非文字不能存也,大士隐于林,大的文化底蕴蕴藏在民俗里。衣食住行,大学问!
沈万三就是这个领域的领头人,关注和研究沈万三已势在必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