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尹先生生平
吾遵郑先生,名珍,字子尹。因晚年拒受朝廷征聘,不肯出来做官,故称他为征君。先生生于前清嘉庆十一年(1806)丙寅三月初十日卯时,卒于同治三年(1864)甲子九月十七日亥时。自归道山到今时,不过八十年的光景。他本是西乡鸭溪人。他的母亲太孺人乃是东乡沙滩黎氏女,又曾多读诗书,所以后来有贤明之称。他的外公静圃先生,以举人为长山县知县,称长山公。母舅雪楼先生本进士,做过安徽、云南的官。他第二个母舅子元,称石头山人,以举人为开州教官。他家皆讲学问,多书籍。郑先生父亲雅泉先生,本是寒士,也有田数亩,在河梁庄有一间房子。太孺人因见先生很爱读书,天分又高,记性也好,便教他五经。到十岁的时候,他就进城来过考。学台见他年纪很小,叫他回去好好念书。他家中书籍既少,太孺人遂将本己的田房变卖了,搬家到了沙滩。佃他外公家的田住在垚湾这栋房子里。他太孺人辛辛苦苦,操作劳动,纺花织布,帮助他读书。先生就以他舅舅为师,雪楼先生本是一个有学问的名进士,讲求的是宋儒的学问,授他书籍道理,先生都能做到,大有颜回不违如愚样子。又于经史之外,常看唐人王、孟、韦、柳、李、杜的若干诗集。雪楼曰:“昔欧阳永叔语苏东坡曰‘吾当让汝一出人头地’,今吾于甥亦然。”先生自到黎家后,终日皆在书橱边,晚间拿着书回家,侍父母外,即是读书。若瞌睡来了,只在桌上曲肱而枕数时,就不再上床睡觉了。他终身就是过的这样生活。
以上说先生东迁读书之始。
先生到了十五岁,就能为文,遂考作秀才。十八岁考作廪生。时有独山莫先生以翰林来为遵义教授,他是个讲学问的人物,曾师从过几个大儒。如朱文正公珪,大兴人,官大学士,是讲经术的;洪亮吉先生,江苏人,官翰林,是博学,亦是著作家;纪晓岚先生,河南人,官学士,称文达,能编《四库全书》,著有《四库全书提要》;翁覃溪,大兴人,官内阁学士,经史辞章之学,无不洪伟;王怀祖,号念孙,高邮人,官道台,讲声韵训诂之学,且数代名家。莫老师常为数家弟子,常称用数家学术。郑先生又来学门下,也算是得意弟子了。时莫征君名友芝,号子偲,年十三岁,随侍来遵义,与先生志同道合,又相师友,砥励学问,相好相爱,终身不衰,故人称曰郑莫。莫先生也成大名,为宾师,在曾帅幕中,著作亦极宏富,当另说其事迹。郑先生二十岁,又来了一个学台,是歙县程侍郎春海先生,他是精熟许氏学的,诗文亦极雄深,六艺九流,无不研究最精。一来考试就赏识先生,取作拔贡,呼居门下,诲之曰:“不识他颉《尔正》故训,不能读三代之书。”他就先生以汉学,读许公《说文》。凡属说文的书,皆讲求之。又教先生读汉人经学,凡属《十三经注疏》以及讲汉学家之书,无不研习。数年之间,贯通汉、宋之学;又明先王制宫室冠服之制,学术逐大。先生三十岁时,又来了一个汉学大经师,是湖南善化的贺耦耕先生,来贵州做学台,召先生来门下,又考取为举人。先生之学,从此汪汪若大海,巍巍如泰山,遂卓以通儒矣。
以上为先生为学之成就。
先生性至孝,当他在黎氏读书时,天明早起,先生必为母亲提水拾柴。如果母亲不许,便私自做了,置门前乃去。又随时在左右殷情扶持,总是使老人欢喜,及后来出门,稍有数月的奉养,即回家。凡是他母亲的训诲,当他在苫块守孝时,便追想录成《母教录》一本。贺抚台称为言行可法,可以传之天下。诚以先生之成学,非太孺人之东迁,不能读书,又非太孺人之善教,不能成人,尤非太孺人以嫁妆或首饰衣物易钱买书和作送先生的费用,不能成大儒。故先生时刻不忘,凡诗文中,一出口,皆发动爱亲之思,乃知为仁人孝子之慕其亲,大有道也。及太孺人卒,先生为买子午山葬之,其山以太孺人好梅花,即取《诗经》孝子瞻母陟峐之意,谓之梅峐。在山上修房子,名曰望山堂。先生率妻子守墓,堂侧为巢经巢以置书,凡得书六万卷,天下孤本六十余种,自撰《巢经巢记》,以记其事。为乌桖(桕)轩,以乌桖(桕)可榨油,点坟上朔望之灯,亦有记。为柑廊,以太孺人食柑唾子所生之树植之,树虽死,猷存其意;为紫竹亭,以太孺人喜竹,故在桃溪移其根植此;又为米楼,以米襄阳葬母润州黄鹤山之意,且又获米书,是以名之。凡名一室,呼一地,皆有取义。手自书墓表,立墓前,以表太孺人之德。其字为其兄弟所手刻,今此碑可称遵义金石第一。其父雅泉先生卒,亦即葬在左方。先生守墓,凡三十年,当时名人亦多到此往来者。
以上说先生之孝及守墓。
先生之学,以汉人郑康成、许叔重为本,又以宋儒程夫子、朱夫子之说理为宗。晚年谓《论语》须字字从心坎上滚过。所著书,精于三礼,以人生治身治世之本,不出《礼记》、《仪礼》、《周礼》,顾念以婚姻表祭最大,遂作《仪礼私笺》;造制车舆为始,遂作《论舆私笺》;又为《经说》,以总论《尚书》、《孝经》、《论语》、《孟子》各经之说。又辑《论语》三十七家注。且欲取《皇清经解》有未纯者,一更改之,尚未及也。此为经部之作。又为《世系一线图考》(轶),为《郑学录》,凡郑康成之学,皆说明之。又与莫先生同作《遵义府志》,博考钩稽,成书四十八卷,人比之《华阳国志》、《水经注》,以为可列天下郡县志第三,此史部之作也。说文之书,极羡段玉裁王伯申之作,乃以说文之书流传,经抄写脱漏者甚多,遂考之各书以补之,作《说文逸字》。大徐[许]作《说文解字》,以为有缺字为新附字。先生以为其说多未当,遂作《新附考》,人有谓袭取钮玉树者,此不知读说文之言也。郭忠恕《汗简》一书,先生为补正其说,为《汗简笺正》。又谓转注一说,二千年来,皆昧其义,乃为《转注本义》(轶),《说文大旨》(轶),搜聚汉魏碑极多,以之考正古义,为《隶说》,此说文之作也。《先秦古书读》、《老子注》(皆轶)。作《樗茧谱》,以地本穷国,以为富民之书;又以人伦之奇坏,由名之不正始,作《亲属记》,此子部之作也。古文皆以桐城为归,先生以为纪律森严,可以为师,不可以尽天下之身,独喜朱垞氐之舂客雅洁,所有《巢经巢文钞》,作诗尝言不尚陈迩,而尚与象,不主辞而主意,所作有《巢经巢诗钞》。吴南屏执以谓曾文正公曰:“子尹之诗,横绝大清一代。”文正是之,自刻之后,又有十余年之作,搜辑成册,曰《诗钞后集》。亦尝作词,曰《经巢窥语》。闻其将卒之前,自取焚之,曰:“不以拙示人。”先生以遵义开辟以来,著作不张,不可听其埋没,乃撰《播雅》,以存地方文献,亦使孝子慈孙,足以绳武。而后生小子,得假以瞻仰也。先生又尝为书,作真、草、篆、隶。间又常作画以作消遣。说者皆谓为经真家所未有也。
以上说先生之著书。
先生以亲在时,亦尝作教官,亲殁后,为坟墓计,亦出教都匀、古州、石阡、镇远,最后选为荔波训导。到任五月,苗匪大乱作,破都匀,来扑荔波,时县令蒋嘉榖卧病不起,先生乃出为布置,代整军事。数月之间,遂为之筹募军饷,招募将士,亲出安置要隘,匆匆计划未周,忽报贼已入境,遣兵击之,遂溃去。无何以多贼来扑城,先生指麾出城迎战,痛击。毙贼甚众,追兵逐北,斩其要魁,获军书器械,城赖以全。县令病起,先生曰:“还你的城池。”遂辞官绕道经月,始达省门。及归后,家乡之乱事起,有黄号白号教匪贼匪蠭起,多谋遵义,时乱处广而久,兵不足卫,政府有办团兴寨之令,众皆观望,不肯为先,恐官将有责于后也。先生乃说内弟黎兆祺等卫乡里,以本乡禹门寺,地势宽阔,倚山带河,可为保障,乃大增筑墙垣,以为寨营,招集本乡二千余家,聚集于中,贼来出击,贼去耕种,乃相率为之,陆续成四十八寨,皆以禹门为首领。人见其有益于众。除南乡先遭贼毁,人民死亡逃走,不能成寨,此其事虽有存败死亡,然究之能保住老弱财产不少。况延之绥阳、桐梓、仁怀数县亦为寨,其所保护,固不尽本乡,其爱人之意,岂不甚广乎?
以上说先生之对于地方。
先生本己为人,是极讲究孝悌的,他在父母生前,无一步一行一唾一咳,不是注意在他们身上。及至死后,著书立说,皆是表扬他的父母。读他的书,自然知道的。他有两个弟兄,常常推爱,至老不衰。其对于朋友,交莫先生终身不移,人称之曰郑莫。不仅在学问,即以两人情谊之笃,恐怕古之称李杜、苏黄,尚不及于此。并且取与是极有道理的。如象去作威宁教官,正当考试,恰是新生馈送黄仪之时,那知实缺人员连夜赶到,在一般同寅,以为必大费调停分解之力,殊先生已将印卷交与,即借盘缠辞去。其在荔波,以学官资格,居然临时就能办贼,共募兵筹饷,县人亦乐于从事。贼既退,就把守城事件交与地方官,又不要钱,又不争功,遂浩然而行。当时虽便宜了那病官,却是那位县令,先生走了一个月,就出城打贼战死了,这也算对得住先生了。总论先生生平,是一个极能安贫乐道的,如古所传之曾子原冒[宪]一辈子,其教人皆有成就,如黎家诸表弟,多以诗出名,皆成举人进士。至纯斋虽是表弟,年独幼,然所讲求学问尤大,以文章足以传世,出西洋为参赞数年,放东洋钦差两任六年,论国家大计,讲中外事情。又如女公子能诗、读经书,与其婿赵氏,共注《毛郑诗义》。其外孙亦学有根底,亦成举人进士。黎平胡子何居门下,也是高足弟子,有著作《述书传》,亦成进士。这些人多见于当时行述上的。
以上说先生人格及门生。
先生晚年境况,是很不好的,值世事大乱,本省亦多贼,有中表弟唐鄂生,为人极刚方正直,有他父亲唐子伯先生威格公之风,后来官做到云南巡抚,那时候在做四川知府,以先生愁苦在家,来约他到成都去游耍,因路道不清静,不能去。曾文正公在江南大营,亦嘱莫先生来约他出去,亦是不能去。朝廷以知县来召,不愿作官,也就罢了。终年苦于病,穷居在禹门寨中,连进城都很艰难,又买药物不容易。当年之先一年除夕,尚在城经师肖吉堂先生宿,明晨言夜人授深衣,恐不祥之兆也。深衣乃古衣制,用作朝祭所服,亦有作殡葬之用。故先生以为不祥,竟于是年甲子九月去世。将卒之时,夜间星辉月朗,忽闻空中雷震三声,人谓其道将大震于世,遂作古深衣为殓。其时贼往来,烽火频惊,不能讣告四方,匆匆葬于子午山上,在太公太孺人坟之间,山间望山堂的房子,前一年早被贼烧了,已成一座荒山,即是如今样子。
以上说的是先生去世时的事件。
先生是嘉庆丙寅年三月初十日生,因是逝世后,其朴实的学力,伟大的著作,经小学文章诗辞,所作的书、画,传播远近,无不敬仰。当是国家史官,采取列在儒林传,遂称西南大儒。以先生学问人品大可比之顾亭林、顾栋高那些人,黎庶昌为作墓表,亦尽力言之。后来吾遵纪念两先生,为建郑莫祠,在荷花池坎上,省政府又令地方官绅,每年于先生生日,往祭墓一次,凡与祭者,来观者,无不尊崇也。
先生之著书,当其在时,已自刻《说文逸字》、《经说》、《巢经巢诗前集》、《郑学录》、《礼仪私笺》,此五种版刻,现尚保存,《遵义府志》亦全在,《母教录》、《播雅》、《樗茧谱》,这几种刻板,已为贼烧了。现在贵州省政府,已将先生所著之书得十五种,全行印出,作《巢经巢全集》。此次印出亦非轻易的事,如不印出,或已收集多年的,又将散去,甚为可惜。又或他处所印者一种两种,不能刻全。今之所印,于先生尚有失之书,未曾搜得,却是以此而论,也就不少了。现在外省来的,无不敬仰先生。我们为乡后生,尤应该读先生之书,讲先生之人品学问,才不枉自。又先生所写的字,远近无不知宝贵。其常用之图章,亦有数种,我们亦应该知道的:如“郑珍私印”、“子尹”,这两枚是常用的。又“柴翁”、“老柴”,此说是农人的意思,又“五尺道人”,此是秦时由綦江、桐梓、遵义开辟道路以通行走,曰五尺道,是为五尺道的人。又“子午山孩”,先生现葬太孺人于子午山,常念其亲,如孩子有孺墓之意,故云。又“且同亭长”,先生以汉时遣牂牁太守陈立,来夜郎王兴至且同亭而斩之,其地当在乌江之北,故以为号。又“小尹”,先生以汉时尹道真先生名珍为许叔重弟子,归而教授南方,因以为名、为号,故称小尹。又“广文郑老”,先生既作教官,即称广文,以唐时郑虔,又能诗、能画、官广文,人称为广文郑老,是以亦称之。凡书画中有数章者,皆先生真迹。知此亦便于求先生之书画也。
以上说先生之书板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