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感悟镇山
1998年10月,是一个金秋时节,也是一个丰收的季节。就在这个季节里,中国第一座生态博物馆——梭戛生态博物馆在贵州省六枝特区诞生了,这是中国博物馆领域前所未有的大事件。从此,在中国博物馆领域增加了一个新的门类——生态博物馆。国家文物局副局长马自树、中国博物馆学会副理事长李文儒和“课题组”组长苏东海、协调人兼翻译安来顺、科学顾问约翰·杰斯特龙先生等应邀出席了开馆仪式。
梭戛生态博物馆的建成开馆,犹如春风化雨,滋润了贵州生态博物馆群这块土壤,挪威方面对中挪文化合作项目——贵州生态博物馆群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将合作的目光首先锁定在镇山,约翰·杰斯特龙先生作为挪方代表,决定再来镇山考察。
由于约翰·杰斯特龙先生对梭戛的眷恋之情,他提出要在梭戛多呆一晚上后再到镇山,北京来的领导和专家们只得先走一步,我和安来顺先生留下来陪着他。
1998年11月1日下午,我们冒着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雨赶路。到了镇山,天放晴了。镇山西北面的一片树林被秋天染成了五颜六色,东面那棵古老的白果树披着一身金黄,圣洁而高贵;进寨路边的树林不再那样的茂密了,树叶掉了许多,从树梢透出了许多光亮来,使石板路和岩石显露出了它们的本色。路上行人稀少,偶尔有一辆摩托从身边驶过。屯门下面也没有敬“拦路酒”的姑娘,冷冷清清,我们一行3人可以轻松地进入村寨。这是第二次陪同约翰·杰斯特龙先生进镇山,他还是3年前来镇山时的那身打扮:衣着米黄色的风衣,下穿浅灰色“二接瓜”的裤子,脚穿厚底子的旅游鞋。唯一的变化是将那金色的长发捆成了一个小辫儿吊在脑后,内穿的花格衬衣前打了一条黑色领带。镇山有好几个村民都认识他,见他进寨便亲切地喊“约翰,你好”。他听得出村民是在叫他的名字,但他不能用语言来表达,他频频向村民们招手,他仍然是那样激动和兴奋。
迎接我们的是村长,在约翰·杰斯特龙先生的心目中,村长出面迎接是对客人的最高礼仪,因为他代表了整个村的村民。陪同我们考察的还有花溪区文物管理所的张永吉所长。
约翰·杰斯特龙先生清楚地记得3年前的春天就是村长带着一群布依族姑娘在屯门前敬“拦路酒”,他还念念不忘地对村长说,他一共喝了6杯,有3杯他是多喝了。今天的村长显得十分精神,他戴一顶青色的鸭舌帽,衣着浅蓝色的布扣子对襟衣,深色的西裤,一双发亮的黑皮鞋,中西结合,土中有洋。约翰·杰斯特龙先生和他拥抱,村长对拥抱有些不习惯,显得有些别扭和勉强。
我们跟随村长穿出南屯门,进入下寨,眼前的景象把我们震惊了:下寨的上空拉了很多电线形如蜘蛛网一样,因为旅游开放以后,为了和外面的游客联系方便,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里都安了电话,自家拉电话线,几十户人家便有几十根电话线。可是,3年前,下寨还没有一家安有座机电话。
在东面的山腰上建了一栋栋“小阁楼式”的房子,一般为两层,也有三层楼房,由于各家的地基有限,建房因地制宜,地基窄的人家房子建得高,多为三层,房子体量小但高。还有建成三角形的、正方形的、长方形的,形态各异,成为一片新建的小阁楼群。这些小阁楼多为砖混结构,房顶盖着很规则的石板,使屋面变得呆板,不再像老屋屋面那样的自由活泼,充满了诗情画意。小阁楼群和那三排梯级式的老房很不协调,使整个下寨变得不伦不类,看起来十分别扭。在“小阁楼”的檐下挂着大小不同的招牌,有各种书体写的招牌名称,如:“农家乐”“三琳饭庄”“半边山庄”“竹园山庄”“近水楼”“风味布依园”“农家菜馆”“休闲楼”……名目繁多,令人眼花瞭乱。约翰·杰斯特龙先生停住了脚步,拍了几张照片。他对那三间梯级式的老屋又拍了几张照片,但他没有提问。
村长还是照样将我们带到了老支书家,在他家餐厅里的铁炉子已经生火,一进家就感到暖洋洋的,外面虽然有一缕阳光,但时令已是深秋,仍令人感到背心有些透凉。
餐厅里的摆设发生了一些变化,挨在铁炉子边摆放了一个两短一长的黑色人造革沙发,软软的;在进门的左边小凳上放了1台座机电话,并排放着功放机,有2个立式的音箱;在厨房和餐厅之间摆放了1个落地式的消毒柜、电冰箱,还有1张浅黄色的圆桌。原来的那些四方形的小桌、条凳、靠椅已不知去向,屋子里充满了现代的气息。
火炉给人以温暖,让我们似乎找到了这几天来的归宿。老支书送来了一杯热乎乎的苦丁茶,浓浓的茶味还带几分回甜,我们都喝了一大口。此时,听得一阵搓麻将的声音,是从隔壁的堂屋传来的。老支书给我们解释说,中午来了一桌客人,是他们在隔壁打麻将。
1998年月11月约翰·杰斯特龙第三次考察
张永吉所长今天衣冠楚楚,头发往后梳得十分整齐,从他的仪表上看他仍不失一位军人的风范。因经常来镇山,到老支书家的次数更多,他算得上是半个主人家了,他又给我们在杯子里倒满了茶。他表示:前一段时间一家晚报刊登了镇山的一篇文章,题目是《麻将声中的布依寨》,文章的内容披露镇山的旅游接待户几乎家家都备有麻将,麻将声取代了布依族姑娘的歌声,我们感到有些惊愕。约翰·杰斯特龙先生不知道麻将是什么,张所长便向他详细地解释了中国的麻将文化与起源。约翰·杰斯特龙先生的笔记本上写了好几页英文,他记录得十分详细,然后感慨道:中国文化丰富多彩,博大精深。
镇山村南屯门
对于村长“没有麻将留不住客”的说法,约翰·杰斯特龙先生非常不解,他觉得:为什么不办个村民图书室,可以收购些内容宽泛的图书,有世界各国的历史文化、风土人情,或工业的、农业的和科技的,还有本土文化的。因为这样的图书馆首先是为村民服务的,是属于村民的,同时也可以让游客在这里阅读。但镇山现在的事实是,村里不需要图书馆,因为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没有这样的需求。从村民自身的财力来说,也办不起图书馆,即便是村委会也没有办图书馆的能力。现在的镇山需要的是游客,游客越多,给村民带来的收入就越多,才有可能考虑后续问题。
接着村长又带我们到李大叔家参观。李大叔50开外,一张国字脸,眉毛浓黑,眼光平和,面善。他常常穿着一件青色的布扣子对襟衣,干净、朴素,保持了一个布依族男人的本色和气质。
他家是临湖水最近的一户人家,顺数他房子的位置是在三排梯级结构的第一排,1958年建花溪水库时从河边搬上来的一栋老民居,算是下寨民居建筑中的“元老”建筑了。民居为一楼一底,穿斗式木结构,有两个“吞口”,即两个堂屋。屋面盖的是薄石片,在左边临路口建有一栋砖混结构的厢房,从房屋的结构和色彩来看都和老民居不是在同一个年代,但由于它的体量和色彩与老民居比较协调,从视觉效果来说并不别扭。他家门口的石板路是到湖边的必经之路,他家也是首批挂牌的旅游接待户。
他家的门前可算得上风景别致:门前不到50米的地方有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树,树干挺拔高大,一身傲气,树冠常年青葱,配上蓝色湖面的背景,一幅美丽的画面即可呈现在眼前。据村里的老人讲,这棵树至少也有600年的历史了。反正,先有树,后有寨子,于是它便成了下寨的保寨树,成了神灵的化身。因叫不出这棵树的名字,村民们都称它为古树。在古树的北面长着几棵杨槐树,树枝宛如虬龙,遮盖在石板路的上边,古树的下面是一个半圆形的撮箕口,口子临湖面。20世纪90年代末,因为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要在这里慰问演出,所以这个撮箕口建成了一个露天舞台,三面为台阶,可容纳上百名观众。李大叔看到了大树脚隐藏的商机,这里不但是乘凉观景的好地方,也是饮茶用餐的极佳之地。于是,李大叔将原来那些低矮而发出臭味的猪圈、鸡圈通通拆除,将其铺上灰白色的石板,变成了一个露天餐厅。从此,客人们都喜欢在这里用餐和饮茶。
中央电视台“心连心”艺术团镇山演出
李大叔家“农家乐”
李大叔十分聪明智慧,他为了使他家开办的“农家乐”有很浓的氛围,便在屋檐下挂上一串串金黄色的包谷棒子,揭示出农家丰收的景象,他把秋天的丰收景象留在了他的檐下。就是这一串串金灿灿的包谷,颇受过路人青睐,他们都要在这里停下脚步,以这一串串金色的包谷为背景合影留念。主人家也十分贤惠,客人在此照相时便送上一杯热乎乎的免费的热茶。
他家的堂屋和次间、厢房所在的一楼都辟为了餐厅,堂屋的后壁仍然是神圣的神龛,大门前的门窗、门簪、腰门、装板等没有丝毫的改动,仍然保持了古民居的历史风貌,室内的地面没有被瓷砖取代,仍然是那光洁的青石板地面。
李大叔是镇山村一位有文化的村民,他深知老屋是一坛“陈年窖酒”,越放香味越是浓烈。他没有像有的人家那样将精美的木雕花窗拆除换成玻璃窗;还有那两扇腰门,有些人家为了客人进出方便,将其拆掉了,他不但没有拆,反而将其修葺一新,继续使用,因为它是镇山民居建筑的一个文化符号。
他家的清洁卫生搞得特别好,板壁、八仙桌、条凳、矮凳、靠椅,凡是家具都洗得发白,石天井亦然,都是用水清洗过的。他家的“农家乐”一天旺过一天,与其说客人是来他家吃“农家乐”,不如说是冲着他家那古朴的老屋和优美的环境而来的。
他家堂屋里的摆设除了神龛和八仙桌没有挪动外,还新增加了家用电器,有电冰箱、电冰柜、电视机、功放机、电话机,活像一个小型的家用电器商店。约翰·杰斯特龙先生3年前来镇山也曾经在他家逗留片刻,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神龛、八仙桌和几张条凳。他问村长,这位李大叔是否改行了,弃农经商,在此经营家用电器?村长解释道:家用电器在镇山一点都不稀奇了,单说电话机,家家户户都安装了,大部分的村民都用上了手机,好多年轻人买了摩托车,还有小货车,这些交通工具都为“农家乐”采购东西提供了方便。
李大叔热情地招呼我们在露天餐厅入座,我们坐的是传统的木靠椅,面对的是一汪平湖,让人置身于天水之间,充满了无限的遐想。
而让李大叔忧心忡忡的是,据说花溪水库大坝要提高7米,那么这棵古树就要被淹掉一米多高,到时候树就会被淹死。
村长安慰道:这仅是一个消息,还没有最后确定。但全村人都为此发愁,因为大家都视这棵古树为神树,1958年大炼钢铁时都没人敢砍这棵古树。现在虽然只是一点风声,但全村人都在为如何保护好这棵古树出谋献策。有人说,用石头围着古树砌一个大圆框,不让水进到里面,可以保住这棵古树;也有人说,退一万步,即使水把树淹了也不能砍这棵古树,全村人的心都向着这棵树。
约翰·杰斯特龙先生听到村长的这一通话,他那绷紧的脸放松了,有如释重负般的感觉。他最怕的是村民对古树的意见不一致,如果由村民自己提出来砍树,事情就变得很糟糕了。在他的意识中,这棵古树是属于村民的,村民有权利决定这棵古树的命运。
我这次陪同约翰·杰斯特龙先生到镇山心里一直很忐忑,担心他对镇山建生态博物馆产生置疑,因为镇山这3年受到旅游经济的冲击很大。村民们虽然富了,但村寨的建筑风貌遭到了破坏,乱搭乱建之风屡禁不止,当地政府为了使下寨的建筑空间不受破坏,曾几次下令强拆违章建筑。政府再三强调新建房屋必须履行报批手续,否则视为违章建筑要强行拆除,但在旅游经济的刺激下,有的村民仍铤而走险,拆了又建,建了又拆,“不屈不挠”。如今所看到的东面山腰上的小阁楼,是经政府认可之后留下的建筑,建房的村民也自觉地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将红砖墙全部贴上石板,将原来盖的水泥瓦改成了石板,这样处理的结果,使得新建的房屋和原来的老民居相协调。
古树
约翰·杰斯特龙先生对村里出现家家用麻将来招客没有异议,因为他认为麻将是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在任何一个地方存在都是合理的。
关于建房问题,对此他并没有其他的看法,在他的生态博物馆的词典中,村民是文化的主人,村民有权利捍卫他们自己的文化,他并不同意让政府过多地干预村民的文化权利。他认为建房也是村民的一种权利,但是他并不赞成权利的乱用,权利应置于法律之下,否则就成了无政府主义,这对于社区的环境和文化遗产的保护都是十分可怕的事。建房是村民生活之中的一件大事,但必须纳入村寨的规划之中,这个规划要经过全体村民讨论通过才能实施。
他认为村民通过开放旅游致富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关键是村民在旅游开发中要保持一个民族的自尊和自爱。他在梭戛生态博物馆开馆仪式上讲了三个关键词,要村民为自己拥有的文化感到“光荣、自豪、骄傲”,这是约翰·杰斯特龙先生的生态博物馆的价值观。他认为,在金钱的诱惑下,很有可能会改变一个还处于贫困的民族的文化价值取向,他们很有可能选择金钱而放弃文化。如果是这样,这个民族将会成为金钱的附庸。
镇山的旅游有村民自主的一方面,同时也存在迎合客人的一方面。约翰·杰斯特龙先生认为:在镇山一天的考察得出的结论是村民们利用自己的优势,如特殊的地理环境、秀丽的山水风光、悠久的文化遗产、古老的村落景观、传统的手工工艺(包括酿酒、食品的制作等),利用自己的房舍和人力资源,办起了布依族饮食文化特色的餐馆,他们是自主经营,不是靠掠夺他人的资源来发财的,这不知要比资本家高尚多少倍。自主经营的另一层意思是,镇山的一切资源是属于镇山村民的,而不是外来者的,在镇山的餐饮经营者中没有外来者,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此外,在经营中,即便是做餐饮,也要树立主人意识,不要为了赚钱而放弃自己的尊严,应把客人当成来访者,以主人的身份热情大方地接待客人,这正是生态博物馆所提倡的一种道德。这次在下寨的李大叔家感受很深,他对我们的到来热情大方,同时又不失主人的身份和尊严。他对房屋建筑特色保留得非常好,没有为了营利而改变房屋的结构及门窗的木雕艺术,事实上这是将真正的文化奉献给了客人,通过客人又将文化传播出去。如果一味地去迎合客人,就会丢掉自己的文化。
在开发旅游的过程中,村民在保护其文化特性方面是最大的受益者。村民在保护其特性方面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比如涉及一棵古树的保护,村长说全村的人都在为保护它出谋献策,这就是村民的作用,这比政府发布的命令不知强多少倍。在当今社会,旅游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把握得好,它可以促进文化的保护和村民致富,3年来镇山村通过旅游创收致富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如果过度开发,则会造成对文化遗产的破坏。在这种情况下,村民对文化的价值取向就显得非常重要,决定文化遗产保护成败的不是外来者,而是村民自己。
约翰·杰斯特龙先生觉得:镇山正处于旅游开发的背景下,建立生态博物馆就显得十分重要。在生态博物馆的概念中,首先强调的就是人们文化的个性及文化的自豪感,同时要推动自身文化和外界的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