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九保
吴九保,又名苟九保,苗名九保福,男,苗族,1914年6月16日生,文盲。出生于施秉县白洗公社屯上大队第二生产队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现住在施秉县杨柳塘屯上村三组,一生务农。2009年6月18日过逝,享年95岁。师承父亲福面,第7代苗族贾理传承人。
我从小就生长在一个苗族贾理世家,受父亲告福面的影响,从事贾理评判工作已有七十余载,先后处理各种民事纠纷达四百余次,是寨子里从事贾师行业以来,评判贾理工作年限最长、数量最多、人气最旺、成功率最高的一位老贾师。在整个白洗苗族村寨以及周边的谷陇、苗陇、加巴、旁海等地,只要提到我的名字——九保福,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巴梭苗族地区最有名望的贾师之一,被誉为苗族民间贾师的五大高手。
我家一共有三姊妹,头上有两个姐姐,我排行第三,乳名叫九保福(父子连名),是家里的满崽,也是这个家里的唯一的“宝宝崽”。由于历史的原因,长期以来,我们苗家人受封建传统文化的影响较深,重男轻女的世俗观念特别的严重,而这种现象则代代相传,时到今日。在我的家乡,至今还盛行一种生男决定人生命运的陋习,倘若一对夫妇一生当中没有生男孩,哪怕你家拥有五朵金花也好,七仙女下凡也吧,即使你的家庭再富有,哪怕你家财万贯,在寨子里总是抬不起头的,是会被人看不起的,一旦哪一天你与别人发生口角时,别人照样骂你断子绝孙,让你有口难言,只能听从他人的使唤,让你一辈子没有出头之日,永远翻不了身,这就是我们苗族地区重男轻女的生活写照。因为,在我们苗家人的心目中,生男孩就有了盼头和希望,谁家要是招了上门女婿,在寨子里是没有立足之地的,肯定受人欺视和遭人白眼。所以,自从盘古开天地,苗家人特别看重男孩的生存,哪家生了男孩,就意味着他家拥有一切,尤其是在那个没有搞计划生育的年代,谁家要是生了三四个男孩,他的父母脸上就有了光彩,寨上所有的人家都投来羡慕的目光,大家都称赞他的父母“命好”。为此,生男已成为这个支系苗家人至高无上的荣耀,他能给每一个家庭带来欢乐、幸福。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是最快乐和幸福的,因为我是父母的心肝和宝贝,是家里的快乐天使和父母的掌上明珠。那个时候,父母对我溺爱有佳,要什么得什么,我生活在这样一个不愁吃、不愁穿的家庭里,感到无比的荣幸和自豪。可是,由于小时候我很调皮,任性、好强、淘气,是寨子里的孩子王,自认为是贾师的儿子,家庭条件好,天不怕,地不怕,常常惹是生非,动不动就跟别的小孩子打架,有时还将对方打得鼻青脸肿,有时也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寨上跟我一起长大的孩子,几乎都和我打过架,我成了寨子里娃娃中名副其实的“躁神”。我每次打架,总是赢多,输少,因淘气还被父亲教训过好几次呢。但我总是改不了“狗吃屎”的坏毛病。记得有一回,我跟一个叫利岩的男孩扯皮,我把他的新衣服撕成几大块,觉得没过瘾,后来又把撕破的衣服丢在阴沟里用脚踩才解狠。当天下午,利岩跟他妈拿着被我弄烂的衣服来到我家告父母的状,要我家赔一件新衣服给利岩,并警告我父母说:“下一次再这样,我们就不客气了。”刚好我回到家门口,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立即跑到猪圈边躲了起来,待利岩和他妈从我家走后,我才悄悄地从猪圈旁回到家里,前脚刚踏进大门口,就被父亲发现,他抓住我的双手,生怕我跑掉似的,便将我的双手用绳子紧紧捆牢,像捆犯人似的,并将我捆在堂屋神龛长桌下面,用苗家最古老的“家法”惩罚我,当晚我被罚跪5个半小时,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也从味受过这种罪,就请求父母饶我这一次,保证以后不惹事了,后来还是在母亲的再三求情下,父亲才把我扶了起来,解开绳子松了绑。当时,我口又渴,肚子又饿。父母叫我洗脸洗脚,吃好晚饭便上床睡觉了,我在床上感到腰酸背痛,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被父亲整得最惨的一次,我感到很委屈,但又无处诉说,只能怪我太淘气,伤了父母的心,给他们丢了面子,弄得父母左右为难,哭笑不得。第二天中午,堂叔到我家玩,跟父亲说起教育孩子的事,只听堂叔说:“九保这孩子,一点不像你小时候的性格,该好好地管教了,一旦哪天翅膀长硬了,会飞了,到时候就不好管了,趁他现在还不太懂事,管还来得及。”当时,我恰好躲在门背后偷听,真想把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赶出家门,但又考虑到他是长辈,只好忍气吞声的让他们说我的不是。心想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接着只听堂叔对父亲讲:“你当哥的能不能像我那样用打骂的方法教育孩子,你看我的那个娃崽,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老老实实的,你用这种方法试一试。”父亲说:“我从不像你那样用打骂的老方法管教孩子,动不动就把气发在孩子身上,娃娃也是人,不是你的出气筒,如果把孩子打皮了,那以后就更不好管了。”父亲知道我躲在门背后偷听,便故意把声音放大一些说:“孩子要是不听话,没有娃娃崽跟他玩,长大后,只要去别的村寨游方,姑娘即使喜欢,而姑娘的母亲要来这个村寨的亲戚家了解男方的为人及家庭是否干净,如果脾气不好,会一辈子找不到媳妇的。”父亲的讲话,我觉得有一些道理,特别是父亲讲到找不到媳妇的话,明明说的就是我,我想以后决不能再打架了,否则会找不到婆娘的。中午,母亲已弄好了饭菜,堂叔就在我家吃了午饭,只见他哥俩左一杯,右一杯,不到半个小时,一斤米酒就快要喝完,父亲问堂叔还要不要加点酒,堂叔说:“中午喝这点也差不多,喝醉了,别人会看笑话的。”这时,堂叔又讲:“我看九保这孩子是有些调皮,但聪明可爱,是一块学贾理的好材料,只要你多加管教,好好的培养,今后在贾理这方面一定有出息的。”饭后,堂叔说有事就回家了。堂叔走后,父亲叫我和他坐在一起,问我学不学贾词,因昨晚被他老人家惩罚一次后,我感到很害怕,心头七上八下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听父亲说话,此时,父亲轻言细语的对我说:“九保啊,我们家是世代传习的贾理世家,整个寨上只有告强金家和我们家会贾理这个东西,我们家的名气要比他家大一些,你是家里的宝宝崽,如果你不肯学的话,那我们家今后就没人学贾理了,再也没有人来从事这个职业了,我希望你好好的考虑一下,最好把祖传的东西学下去,不学太可惜了。”听了父亲的话,我觉得很符合实际,就顺口答应了父亲的要求,决心要把贾理学好、学精,不辜负他老人家的一片厚望。父亲看我学贾理的态度诚恳,便带着笑容对我说:“等哪天我把日子选好后,再收你为徒。”不到一个礼拜的时间,父亲就告诉我说日子定好了。这天,我跟父亲到田里去捉鱼,捉了不到一个时晨,就把芭蒌装得满满的,估计有七八斤鱼,父亲看鱼捉得差不多了,就把鱼拿到家中的木桶里吐泥,母亲则忙着做下午的晚饭。待一切准备就绪,父亲叫我跪在堂屋神龛前,烧香焚纸,正式收我为徒,口中不停的念念有词:“今天日子好,是个好日子;九保学贾理,学好去评理,学好去断案,大人多开心,小孩也欢喜;求祖宗保佑,请祖宗显灵,保佑九保福,贾理传远名,幸福代代人……”仪式完毕,父亲先为我祝福,祝福我成为贾理的继承人。吃饭时,我看父亲很高兴,就跟父亲喝酒,我两杯酒下肚,就不想喝了,再喝就醉酒了。父亲抬头看我脸红得像苹果似的,知道我的酒量不行,也就不劝我喝酒了,只有他一人在喝,不知不觉地父亲就喝醉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他醉酒,就把他扶到床上去休息,我看时间很晚了,也就洗脚洗脸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中午,父亲从门背后拿出四节竹片坐在堂屋中央,把竹片放在板凳上,叫我坐他的面前,看他是如何敲打竹片和念理词的。只见父亲先敲打第一节竹片,嘴里就念一句理词,每句理词均为五言体,理词内容以古语,古词为主,调子跟我们苗家人现在从事鬼师的腔调一模一样,接着又敲打第二节竹片,念一句理词,直到将第三节和第四节打完,双手紧握四节竹片不停地往地面打,循环反复,以此为理。父亲把敲打竹片和理词告一段落后,要我学他的动作练习一下,考我是否在认真地学、用心在记。说实话,平时看父亲在家练习理词时,我觉得好奇好玩,有事无事哼几句,但今天跟父亲正式学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害怕,没有用心真正学这东西,背不到一半的理词就不行了,父亲看我敲打竹片的动作和理词一点不协调,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九保啊,饭是一口一口地吃,酒要一杯一杯地喝,只要你认真地学,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今天就学到这里吧,晚上再来教你新的理词。”到了晚上,我和父亲又坐在堂屋中央,父亲又把白天教的理词和敲打竹片的动作给我示范了两遍,当他把示范动作念完毕后,喊我试一下,我把他敲打的竹片和理词完整的背了下来,父亲看我学得不错,又教我新的理词,那晚我跟父亲学到半夜才休息。
次日,父亲喊我把昨天所学的内容从头到尾的念给他听,我一口气把他教的理词全部背完,父亲听后,便点头说:“好!就这样学,不出几年,你一定会超过我的。”随后,他又开始教我学理词的长短句,也就是我们当地苗族的“开头理词”。我还记得父亲教我的开头理词是这样的:“爱贾要选好日子,开贾来说。爱贾要选择好时晨,开理来唱,唱贾少不了评理的场所,评理缺不得一个议事的场地,缺不得12根桥头苦竹,少不得12根桥头金竹,破成四片,长如黄平的长桌,宽似镇远的条凳,竹板当当敲,竹片咚咚响。响来才听见,鸣来才知道,拿贾来相教,拿理来互导,相教才聪明,互导才智慧。谁生在十五的天,谁诞生在十六之夜,肚内明如火,心中像点灯,如鱼钩亮,似鸟笼明,15岁投师,16岁出师,脑子敏捷,嘴巴善辩。他喝过太阳的口水,他吃过月亮的牙垢,脑子才聪明,嘴巴才会讲,遇纠纷他才能调解,遇官司他能判断,该断就断,该判就判。当理老护村,当头人护寨,当理老要报酬,当中间人收酬金,得银拿在手,得酬放在腰包。桌上吃肉,桌面喝酒。一言一语,一语一言,下节不知何起,这节就在这里结束,各位高龄父老!对!(众人应)。”父亲把这首开头理词念完三遍后,叫我背给他听,我把这首开头理词毫不费力的将它念完,他老人家听后,觉得还算可以,又教我很多很多的理词内容。从此,在父亲的不断指导下,我对贾理越来越着迷,掌握的类型和内容也不断增加,如“分散理词”、“纠纷理词”、“太阳神理词”、“汤粑理词”、“婚姻调解理词”、“土地神理词”等内容都能倒背如流,得心应手。
我到20岁的时候,已经长成一个标致的青年。我不但学会了苗族贾理知识和评判技巧,而且还学会了许多的游方歌、酒歌、大歌、芦笙曲、芦笙舞等民间文化,不管寨上有什么事,都能看到我的身影。记得有一回,我与寨上三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到翁板去游方,白天跟姑娘们在坡上游方、对歌、谈情说爱后,太阳落山时便跟姑娘们来到他们寨上找晚饭吃,找地方住。因为我们这个支系的苗族,男女青年在游方、对歌,只能在白天进行,晚上是不准游方的,也就是说,只能在农闲时游方(即每年农历的十月和来年的二月期间进行),其他的季节是不能游方的,这是苗家人千百年来形成的古规,不然会受到人们的痛骂。尤其是男青年游方投宿客寨时,寨上会唱苗族大歌的男青年自发组织与投宿者们对歌,假如来投宿者不愿对歌,当晚是找不到饭吃的,严重的还会被赶出寨门,无论你走到苗寨的哪一个地方,哪个寨子,都是这样,自古形成。当晚,我们分别在阿香家吃了晚饭,饭都还没有吃饱,就被寨上的青年硬拉到波金家屋檐下对歌,待双方坐好后,对方问我们会不会唱“远金运银”这路歌,我们说会唱的,然后双方确定把这歌对完决定输赢,晚上九点钟,对歌正式开始,双方在对唱的过程中,都拿出了看家的本领,想方设法把对方打败,歌声一浪高过一浪,以盘歌式的问答辗转对唱,一直唱到第二天早上九点半钟,双方平分秋色,没有分出胜败。第二天晚上,双方棋逢对手,直到通宵,也没有分出输赢。第三天,寨上的青年看我们对歌都对累了,辛苦了,就好酒好肉的招待我们,双方酒足饭饱后,来到指定的地点进行对歌,当双方唱到快天亮时,由于对方的歌手都醉酒了,被我方提出来的问题回答不出来,按照我们苗家人对歌的方式,翁板的青年对输了,而且输得心服口服,这时一位长着白胡须的老者从旁听中站起来说:“好酒贪杯,害人又害己,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他们几个输在酒上,真是丢了我们翁板苗寨人的脸。”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寨中走去。尽管他们这次对歌输了,翁板的青年还是按照苗家人热情的性格接待了我们,酒桌上的几位妇女接二连三的给我们敬酒,还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打“印印”(即打花猫),打得越多,表示主人的一片深情厚谊,同时,也代表苗家人到哪家唱酒的凭证。吃好午饭,我们准备回程,主人家再三的要求我们留下来,我们说来这回差不多了,得回家去看一看。随后,我们走出了大门,他们把我们送到离寨子很远的地方,才依依不舍的与我们道别。
回到家后,我们没有把这次去翁板游方对古歌情况告诉寨上任何一个人,包括我的父母。其实,回想第三天的晚上与翁板青年对歌的情景,按双方的实力,确实有一拼。当晚他们邀请我们喝酒吃饭时,实在是太热情,太客气了,特别是他们喝酒的那种直爽的性格,令我们佩服。我们在和对方干杯时,由于当时屋里的光线太暗,趁他们不注意时把酒倒在地上,他们至少比我们多喝半斤米酒。加之,双方对歌又斗了两个晚上,大家都感到很疲惫,精神压力都很大,表面上是在对歌,实际上是关系到寨与寨之间的荣誉问题,因此,在与对方唱到半夜时,我们看对方的大脑没有我们清醒,然后,我们就是抓住了他们这个弱点,搞得对方晕头转向,最后,成为我们的囊中之物。我们把这次对歌的秘密守口如瓶,天王老子都没有说出去,一直把它埋藏在心中。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一次,跟我们去翁板对歌的一位老弟,名叫利生,在寨上陪客喝酒时,多喝了几口猫尿,把我们去游方,对大歌的前前后后讲给了在酒席上的人听。开始,大家都不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是利生在说酒话而已,就没有把他当一回事。后来,利生看大家都拿他讲的话当“二百五”,便严肃地对大家讲:“如果我利生说的有半句是假话,天打雷劈,出门没得好死。”大家看到利生说话很认真、激动,不像开玩笑的话,就相信了他。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三天的时间,寨上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说好说坏的人都有,那段时间,我成了寨上的新闻人物和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父亲知道了这事后,有天晚上把我教训了一顿,说:“九保阿,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要做对不起人的事,你学了这么多年的贾理,可能是学到牛屁股里面去了,太让我伤心失望了。”父亲对我的指责,我一句话都不敢说,只好低着头任凭他对我的数落,心想不错也错了,只要你老人家有力气,就让你骂过够吧,反正骂是骂不死的。晚上我躺在床上回想父亲对我的教育,进行了反思,认为他讲的是对的,做人一定要做一个诚实的人,那才是我们苗家人的性格。此后,我除了向父亲认真的学习贾理以外,还学会了为人处世,接人待物等礼节。在父亲不断关心和指导下,我掌握的理词内容也越来越多,而且每次他教我背理词时,我都背得滚瓜烂熟,运用自如呢。因此,父亲在传授理词和敲打竹片的过程中,对我要求非常的严格,认真的讲解,耐心细致的辅导,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的教我各种不同类型的理词,都必须按照古老传下来的理词来教、来学,不能有一小点误差,更不能人为的改变理词内容。他说:“学理词要认真、专心,不要三心二意,更不能像猴子掰包谷那样,掰一个,丢一个,要理解每一段理词的含义和内容,只有这样,才能成为受人尊重的贾师。”还有一次,父亲为检验我学理词的水平如何,故意把一些理词颠倒,把婚姻纠纷理词中的部分内容与汤粑理词的内容混合在一起教我,要我按照他教的内容说给他听,我毫不客气地指出了父亲念错的那些理词,并对念错的理词一一地给予纠正。从那以后,父亲对我刮目相看,每次去处理、评判各种纠纷时,都要带我到现场去旁听,使我从中受益匪浅。从中学会了很多的理词和评判技巧,为下一步去处理各种纠纷打下坚实的基础。
一次,寨上一位叫力强的青年跟几个要好的朋友去陆地坪游方,在游方坡与姑娘相识了三年,双方情投意合,姑娘在没有征得自家的父母同意的情况下,跟力强私奔到了家里当了新娘,新郎家父母也于当晚请家族爷崽和寨邻喝了喜酒。按照当地苗族婚姻习俗,新娘到男方家的第三天,男方家必须请人到女方家报信。第二天晚上,力强家妈来到我家请家父去报信,父亲说这是小事,让九保去处理就行了。第三天早上,我跟寨上的几个中老年人便到陆地坪去报信,刚走到陆地坪寨门口时,遇到几个中年人问我们到哪里去,有什么事?去干什么?我便把姑娘跑到力强家当新娘子的事跟他们说明后,对方说他们也是新娘家请来协商婚事的。随后我们就跟他们到新娘子家见女方父母和家族一起商量彩礼之事。双方刚坐好,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人人都当舅子,个个都当姑爹,有男才有女,有女才有男,自古天地成,家家都有进,户户都有出。”随后,对方一位能说善辩的老人家说道:“姑娘不听话,私奔力强家,当了新娘子,青年人喜欢,拦也拦不住,当老没办法,大家来协商,开亲是一家,没开亲两家,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好谈……”最后经双方协商同意,确定要肉120斤,糯米一斗二,其他不能少,样样都要齐。当双方说好彩礼之后,已接近中午吃饭的时间,假如女方家父母同意这桩婚事,便好肉好酒招待报信的人,假如不喜欢这门婚事,不给午饭吃,意味着这桩婚姻无法进行,只好等男方家第二次来说情。第二次来说情后,女方家父母还是不同意,男方家到了十三天就只好自办喜酒了,姑娘没必要回娘家了,这就是苗族长期以来形成的婚俗。我回到家后,见父亲一个人坐在火坑边念理词,便跟父亲说这回报信很顺利,双方老的都很高兴,就是彩礼要得重一些。父亲听我把话说完之后,便叫我坐下来说有事跟我商量,说十天之后,有件婚姻纠纷要去处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这次由我亲自出马,他老人家给我助阵,相信我一定能够干净利落把对方打败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评判婚姻纠纷的日子。那天,我和父亲及寨上的15个人组成的断案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翁良方向前进,刚到翁良地界,对方的贾师和随同人员也恰好在指定的地点坐好,待双方人员休息片刻后,婚姻纠纷评判正式开始。评判场上,翁良的贾师开口说道:“坐着烦闷、闲着无聊,拿贾来罢,拿理来议。唱歌要唱新歌,叙理要叙古理。说来说去,叙来叙去,叙那巴马的亲,说那巴仰的客。一天三餐肉,一餐三样菜,上面穿得好,下面穿得好,剩谷去喂马,余米来喂鸡,唤猪猪就到,来把嘎冬家哄,来将嘎翁骗,领他碓边的美雉,带他簸旁的锦鸡,天天园边跑,夜夜篱边玩,一个前脚走,一个随后跟,去到香修家,走到巴箐屋。哪个碓边的美雉,哪个簸旁的锦鸡,她来把门开,她来把话讲:‘开门我进屋,开门我进家’新理不知从何说起,旧理就结束在这里,众位高龄父老!对!(众人应)。”对方的贾师把理词敲打念完第一节后,我随口答道:“贾完又起始,理终又开头,哪个香修家,哪个巴箐家,母亲听见喊,父亲听见唤,在碓边开口,在簸旁答言:‘开门你进不,开门你进家,你从何处来,你从哪方到?你妈是哪个,你爸叫哪样?你脚挂草否,你头挂刺不?肉去遇亲与否,酒去遇戚没有?’嘎冬哪一家,嘎瓮哪一户,他家的美雉,他家的锦鸡,屋外来答话,门边来答言:‘我从嘎冬来,我从嘎瓮到;我是冬娘生,我是翁父养,肉还没遇亲,酒还没有遇戚,脚还没挂草,头还有挂刺,堂屋,我来帮你家掌开,厨房,我来帮你洗碗,我立业给你家受,我建屋给你家住;请开门给我进,请开门给我进,请开门给我来……’”就这样,我与对方的贾师斗了几十个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败,父亲在一旁不慌不忙的为我加油,在大家的支持和鼓励下,我沉着冷静、越战越勇,直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溃不成军。
我首次处理婚姻纠纷评判成功告捷后,就像打了一次胜仗那样令人心旷神怡。当我们带着胜利的笑容回到寨上时,全寨的父老乡亲对我的评价很高,人人都伸出大拇指为我们祝贺,祝贺我第一次断案就旗开得胜,为寨子争得了荣誉。说实话,我跟父亲学了这么多年的理词和评判技巧,终于有了一点成就,这不仅仅是对我从事贾理的考验和锻炼,而且也是检验我在实践中的应变能力和掌握程度,使我对这项工作充满了信心,看到了希望,找到了属于我人生之路,不管这条道路有多远,我一定要把它进行到底,决不回头。母亲看我和父亲在家里有说有笑的,就把平时舍不得吃专门招待贵客的几条干鱼洗好后炒来给我们做菜,当全家人坐在饭桌旁,我见父亲比我还高兴,就跟父亲喝酒,双手高举酒杯向父亲表示感谢,感谢他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培养和教育,是他使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年转变成一个听话的青年,是他用一生所学的贾理知识和判案技巧无私的传授给我,没有他老人家的身体力行,就不可能有我的今天,因此,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对我的一片期望。随后,父亲也举杯为我祝福,祝愿我回回取得胜利,次次取得成功。那晚,我们一家人沉醉在欢乐、幸福的气氛之中。
回到家里后不久,寨上告确家发生了偷鱼事件。原来,他家在寨脚的一块大田,田里养的鱼不知是哪个短命者把田水放了,田里的鱼被偷了一大半,告确把这个事讲给寨老听了之后,寨老要告确家这几个晚上守在田边抓小偷,如果当场把小偷抓住,就按苗家制定的贾理条款来处理,要让偷鱼贼家里十年内抬不起头,人见人恨。于是,当天晚上告确就跟他的两个儿子来到田旁守候,守到天亮连一个鬼影子都没看见。第二天晚上告确他三爷崽又来到田旁守鱼,当守到傍晚两点钟时,突然看见三个人影在田周围晃来晃去,东张西望,见周围没有动静,三个小偷事前先分好工,一个望风,两个捉鱼,当两个盗鱼贼干得正有趣的时候,那位望风者却被告确三爷崽当场抓到,只听望风者大叫一声“不好了”,那两个偷鱼的听到声音后,看情况不妙,连鱼都没来得及拿,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告确三爷崽把望风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将松油点燃朝小偷脸上一照,认出了小偷是长田寨告贵的满崽,随后便将小偷拉到寨上请寨老和我来处理,寨老说:“跑的那两位是哪个寨子的人,父亲叫什么?如实招来。”那满崽把跑的两个小偷的名字讲给我和寨老听,尔后,寨老、告确和我便把小偷带到长田寨告贵家,到了告贵家门口时,我双手使劲地敲打告贵家大门,一会儿,告贵夫妇点灯把门一开,见我们把她儿子捆得紧紧的,很客气的叫我们进门坐,当我们把她儿子偷鱼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告贵夫妇听时,告贵夫妇顿时全身发抖,当场跪地求饶,请我们发发善心,少罚一点,如果按照贾理制定的乡规民约来罚,我们一家人就完了,可能会家破人亡。在告贵夫妇再三请求下,我们看他家很穷,不算富裕,便同意罚款少一点,但猪肉120斤,银子12两,米酒120斤,大米两斗等东西一样不能少,五天之内我们准时来抬,同时,来抬东西的中午,请你家找一位好贾师来我们寨上的斗鸟场评理,我们等待你们的到来,说完,我们就回寨子了。
评判的那天,两边寨上的人全部出动,来观看评理的群众达800多人。这是我跟父亲到其他村寨打官司以来,人数最多的一次,场面特别的壮观、热闹和隆重。评判时间已到,双方的贾师坐在各自的位置,先由原告贾师陈述,我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谁对谁错,我们今天就见分晓。”然后,我就用苗家贾理的乡规民俗边念边敲打竹片给在场的人听,因我说得有理有据,有板有眼,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对方的贾师打败了,使对方的贾师,无话可说,成了我手下败将。最后,我说:“村中的父老,寨上的长辈,村村有古规,寨寨有贾理,官司要早和,活路要早成,有贾就早说,有理就早讲,说来你听,讲来大家才知,重罚就是猪,轻罚就称肉,你不能怪谁,村大和村小,村村有寨老,我们不是恿怂你们打官司,我们不是教唆你们闹祸,官司不能天天打,肉搁久就要生蛆,官司越留祸越大,肉生蛆可用盐去腌,盐臭了没什么腌!我劝你们要依,我说你们要听,我劝你们不依,我说你们不听,我们听了绝不准,我们见了绝不依;这样好,这样才善,新理不知从何起,旧理就结束在此,众位高龄父老!对!”我的话刚讲完,整个评判场响起了春雷般的掌声,大家都称赞我断案公开、公证、公评,是我们苗家人难得的一位好贾师,真是严师出高徒,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
从此,我走上了苗族贾理这条路,处理的各种民事纠纷在白洗无人可比,名气越来越大,成了苗族地区最有影响的人物之一,被苗族群众誉为苗族地区最有代表的五大贾师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