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凤刚
听到王凤刚这个名字还是在笔者求学之时,就已得知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为了抢救苗族民间文化遗产,用信念支撑着患有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而几近瘫痪的肢体,默默地奉献了自己近三十年的时间。一个正常人能拥有几个三十年?又有几个人能用三十年如一日的精神来坚持做一件事情?光阴似箭、生命轮回,王凤刚这个拥有不平凡生命的普通人正在用自己的生命和信仰做着常人都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的平凡与不凡、苦难与坚持、奋斗与磨砺,一同编织着他和苗族民间文化之间的缘分和传奇。
与他第一次相见是在2011年深秋,这天几家媒体与他约好在家里接受采访。客人们围着客厅站成一圈,当王凤刚的家人把他从卧室里背出来时,屋里交谈的声音和空气全都静止了。几个人一起把王凤刚轻轻地放在轮椅上坐定没多久,便开始了这次访谈。坐在我们对面的王凤刚,安详、自信,尽管说话的音量比较偏低,语速也缓慢,但言谈中透着理智委婉,白皙的脸庞上始终挂着浅浅的笑容。深秋午后的余晖洒在客厅的落地窗上,与这个老人端详的神态相呼应。话题延绵但不庞杂,这次访谈更像是与王凤刚老人一同品文化、聊人生、论哲理、话良知、谈责任的人生课堂,让在场的人们对他的崇拜和敬慕油然而生。他与苗族贾理之间的故事充斥着聆听着的内心,一名国家退休干部、一位苗族贾理文化的传承人、一名守护苗族传统文化的学者,沿着一条不算平坦的轨迹缓缓向我们走来。
这就是那个忍着病痛,三十年如一日,别无所求,只为了传承着苗族文化遗产而奉献了三十年时光的人;这就是那个三十年来共整理、写作、拍摄了苗族民间文学作品200余篇(首、部、幅),共160多万字的人;这就是那个为了苗族人民、为了普天大众和人类文化多样性的使命,穷尽了青春年华的人。
身份认同之旅——“我的文化基因是苗族”
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又要到哪里去?这是每个社会中的个体被困扰又没有标准化答案的疑问。个体身份的标志是多维的,涉及的符号有地方、性别、种族、历史、国籍、宗教信仰和族群,文化身份的认同过程贯穿于个体身份建构的始终。每个社会结构都在制约着人们的行为和意识,同时又提供给人们一个基础以及一种方式去识别其他人,也让人们认识自己。
王凤刚于1945年生于距离黔东南州丹寨县城南面6公里的高排村。虽然这是一个水族村落,但是大家却生活在苗族和水族两种文化相融合、苗族文化占大部分的环境中。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周边都是苗族的聚居区,所以这里的生活、习俗、语言都融合了苗族的文化因子,包括唱情歌、民俗节日、婚姻、丧葬等很多习俗都是由两种文化掺杂、融合在一起。
王凤刚就是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成长,受到苗族文化熏陶,持一口流利的苗族语言。在他小的时候,就一直在听用苗语唱的歌曲、用苗语唱的民谣、讲的各种各样民间传说。过去娱乐方式很单一,老人们饭后喝了点米酒以后,就开始兴致勃勃地摆龙门阵、唱酒歌、说民俗等等,而孩子们就喜欢跟在老人身后,托着腮帮子听着寨里的老人们讲故事。大概在六七岁时,王凤刚也像村子的其他孩子们一样,开始听那些远古又神奇的民间故事,而民间故事里又有很多都是贾的故事,每一则故事都透着一股无形的神秘引力,深深地吸引住了王凤刚。对他来说,几乎每晚都要听这些动听的故事,才能静静地进入梦乡。于是,就这样在无形中就培养起了他对苗族民间文学的爱好和兴趣。长大一些后,寨里的游方、婚姻习俗等各种习俗王凤刚都会跟着大人身后看热闹,扫寨、追野兽、捕鸟等一些生产习俗他都去参加。那时王凤刚就觉得苗族的民间文化很有意思,对苗族文化很热爱。
从历史上看,丹寨这支水族是400多年前从三都迁徙过来的,到这个地方以后,受周围苗族文化的影响,和苗族人民水乳交融、共同生活。水族和苗族经过长时间互相影响,在十代以前,即300年前左右,他们就开始说苗话,习苗俗。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来登记民族成分时,登记的民族成分是苗族。直到1985年,国家再次对他们进行民族识别的时候,却把他们划分为水族,回归到了水族的族别。所以王凤刚认为:“虽然我的民族身份是水族,但是我的文化基因基本上都是苗族”。
村寨的老人们认为大家在血统上来说是水族,因此应该归类为水族的后代。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如果村寨里的人与本村的民族不一样的话,就意味着脱离了家族,就不能被整个家族承认,也会被孤立,家里遇到什么事也没有人帮忙。因此王凤刚也随着家族的一千多人获得了水族的文化身份。虽然如此,王凤刚在文化上却主要认同苗族,从文化感情上来说他对苗族的文化有着深厚的感情。而民族识别只是国家的政策,民族只是文化身份的一个符号,重要的是自己内心的认同。村寨中的族人也还是认同苗族文化,习苗俗、说苗语,有很多文化事项都是苗族和水族的融合。比如结婚仪式中,出门问亲、过门、生育等等很多都是和苗族一样,除了结婚吉日的选择和丧葬一些事项要用到水书。可见村寨无论从物质上的文化到深层次的信仰都有向共同交融的东西,在文化上并不存在很明显的界限。苗族和水族都有很优异的文化,这支水族人明白水族和苗族文化的优缺点所在,根据自己的需要来选择,达到了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状态。
个体基因和血缘由自然选择和自然规律决定,向来不因人为而改变,而这支水族人的价值取向和文化选择却是社会化的结果。可见,虽然民族成分是水族,王凤刚老人的事迹和他对苗族文化的热爱和忠诚,却是对自己身份自觉的体现。他对自己和苗族文化有着深厚的认同,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并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具有什么意义,对这个民族有着多么重要的价值。他一直都认为贾理是苗族的经典,这样来定义苗族贾理:苗族贾理是苗族的宗教、哲学和历史的体现,融合了苗族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反映了苗族人最基本的生活态度。苗族人通过理词来解释意义,用说理活动来实践苗族人至高的道德标准。苗族人把贾理叫做“贾”,苗语发音为“Jax”。它的内容涉及面很多,有创世纪、村落分布、婚姻伦理、民间纠纷案件处理、社会管理、祭祀祖先、精神信仰等内容,所以贾理是一部内容非常多,涵盖范围很广阔的经典,是苗族非常重要的一部文化遗产。
生命不止,奋斗不息——王凤刚个人经历
王凤刚出生于一个农民家庭,1951年9月出生,6岁的时候上小学,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人就是父亲。父亲虽然是一个本分老实的农民,但他会讲很多苗族民间故事,在王凤刚小的时候很多贾理的故事他都能说。曾有一段时间为了躲国民党的兵,王凤刚的父亲就躲到了丹寨县五一村苗族村寨,与当地人一起干活,跟那里的苗族人生活在一起。而那里又正好是贾理文化最盛行的地区,也是王凤刚的外婆家,所以他的外公、舅舅以及很多人是贾师,在吃饭喝酒的时候贾师们就摆贾理文化给他的父亲听。后来他的父亲回家又将这些故事讲给他听,包括蝴蝶妈妈、十二个蛋、洪水滔天、动物的纠纷等等多得像天上的繁星一样的苗族民间故事。再加上寨子里很多老人都擅长于讲述古老的故事和传说,到了农闲的时候,他们就会在家中烧一堆柴火,围坐在一起讲故事。王凤刚闻讯就跑去他们家听,当老人们摆到鬼的时候,小小的他就不敢再听下去,立即跑回家中。到了10岁时,王凤刚结束了初小的课程,要离开寨子去羊甲读高小,从那以后他基本上就是在外面求学。十岁以前的童年时光是他这一生最难忘的,虽然不知道贾理其中的文化内涵,但那时候王凤刚就对贾理产生了很深的印象,苗族贾理文化也悄悄地在王凤刚心中埋下了种子。
1960年9月至1963年7月,王凤刚在丹寨民族中学、麻江中学读高中。到高三时,王凤刚看到家乡很多人因为病痛、饥饿无法医治而死去,所以那时他的理想是学医。但自己的老师觉得他对文学很感兴趣,在文学方面也很有前途,于是便在他填报志愿时建议他选择了中央民族大学的语言文学专业。功夫不负有心人,王凤刚顺利地考上首都的学校,于1963年9月至1967年7月在中央民族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苗族语言文学专业学习。
1967年大学毕业后,所有的大学毕业生都要被国家统一安排到农村锻炼,响应国家学工学农的号召。王凤刚是在外省就读的文科生,于是被安排到龙里县的农场锻炼了一年半的时间。如果按照大学里的培养目标,应该在班里选两个人在北京,一个在出版社,一个在民族研究所。由于王凤刚和另一个同学的成绩最好,如果不是遇到国家特殊时期必须回来的话,他们就有机会留在北京。但那时大家思想很单纯,从来没有想到个人利益,不管组织要求在哪里,他们都是一切毫无条件听从安排。
1970年4月至1970年12月,王凤刚被安排在丹寨县扬武小学初中部任教师。1971年1月至1981年9月于丹寨县委宣传部任工作员;1981年9月至1982年7月于丹寨县委办公室任秘书;1982年7月至1984年2月于丹寨县委宣传部任副部长;1984年2月至1985年4月在丹寨县委办公室任副主任;1985年4月至1986年6月于丹寨县史志办公室任主任;1986年7月至1987年8月在丹寨县委党史办公室任主任;1987年8月至1990年9月在丹寨县委党史办公室任助理研究员;1990年9至1993年5月在丹寨县志办公室任助理研究员、县志副主编;1993年5月至1998年5月在丹寨县史志办公室任助理研究员、县志副主编。王凤刚认为,既然是党培养了大家,所以就要一心为党和人民服务。当时他对组织和国家有一股革命的热情,不管安排到哪里,交给他做什么,他都要想办法安排得好好的。在农场时被评为五好战士,到学校教书,学校的老师对他也有很高的评价;到后来在县委县政府,他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做好和适应工作,是单位的骨干力量和多面手。所以虽然不能从事与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但他却毫无怨言。1998年,因为身体原因,王凤刚提前退休。2000年他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贾理的搜集和整理中。
从1979年开始,国家逐渐转变管理手段,开始拨乱反正,提倡保护民间文学和艺术,把文化作为传统来看待,当作民族文化遗产来抢救。王凤刚发现自己依然割舍不掉对苗族文化的热爱,认为那么博大精深的苗族文化丢了太可惜,虽然没有从事与文化相关的工作,但是一直在默默地关心着苗族民间文学。平时他争取一切学习专业知识的机会,自费订阅了十多年的民间文学期刊,包括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出版的《民族文学》、1979年恢复出版的《民族研究》、《民族语文》、《中央民族大学学报》、《中国民语学学报》,这些期刊他都一直当作学习、钻研业务的机会。
同样是在1979年,贵州民间文艺研究会议在贵阳召开,在开会闲余时间,王凤刚如饥似渴地到贵阳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刚出版的民间文学工作的论文集和相关政策文集,买来以后自己便抓紧时间看,以巩固自己的专业基础知识,了解当前的文化政策现状。
会议期间除了购买相关书籍,王凤刚还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专门到贵州省民族研究会的图书室里借阅了所有的民间文学类的出版目录,并花费整个晚上的时间摘录下来。由于当时没有照相、复印和扫描的条件,他就把那些贵州出了共四十多辑的民间文学资料,凡是与苗族有关的每一辑的小目录他都全部抄下来,目的是为了了解贵州省苗族的民间文学哪些没有搜集过,哪些是搜集过的,又与现在流传的有哪些变迁?在贵阳开了七天的会,王凤刚用了近一百本的笔记本做摘要。后来贵州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的民间文学组、民族研究会出版了文化革命前贵州出版资料的目录集,王凤刚就结合自己的摘要与之相对比,发现当时大家对苗族贾理的搜集比较少,对苗族古歌的搜集却相当多。丹寨的贾理和古歌资料在贵州省民间文艺中是很大的一块漏洞,而丹寨有这么丰富的材料,为什么自己不去身体力行地去做搜集和整理呢?于是,搜集和整理丹寨苗族贾理的动力和想法由此而生。王凤刚想到丹寨县懂贾理的人大多数都是已70多岁的古稀老人,如果这时再不对其抢救,贾理文化就会随他们年老记忆下降或是逝去而消失。
然而,1981至1982年期间,就在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王凤刚正在徒手开展对苗族贾理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之时,他便感觉到身体不适。1983年在贵州省医检查以后,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共产党员王铭章很坦率地告诉他患病的情况,向王凤刚诚恳地说道:“我知道你也是个共产党员,我应该告诉你这个残酷的现实,你也应该接受。你患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这种病目前不能治愈,只能控制,而且发病后,快的难以撑过3到5年,最长25年。”听后他的心情很复杂,而最大的感受还是惋惜。还未到四十岁的他,是家里唯一的独子,上有老下有小,有自己尽心尽责的工作岗位,还有自己辛辛苦苦搜集来的资料……这些苗族文化的成果都还没有出来,老天就给他这么一个残酷的审判!这种灰心的情绪感持续了十多天。由于王凤刚接受共产党的教育,对于死亡来说,他并不感到惧怕。想到很多革命先烈为了共产党的事业去世,抛头颅洒热血,感到自己已经比他们情况好多了。于是他就带着自己的资料,在医院病房里抓紧时间,将录音资料翻译成文本。“能做一点算一点,总比什么都不干强”,他便这样倔强地一次次暗自下决心,活到老,学到老,奋斗到老。
直到1998年5月,他因所患慢性进行性疾病发展严重而提前退休。但退休后仍继续承担组织交办的史志工作业务至2001年6月。在这之后他就开始专心从事苗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搜集研究整理翻译工作。王凤刚将他的经历向我们娓娓道来之时,我们不由得为他一直不懈的奋斗和努力而感到敬佩。2008年6月,苗族贾理被收录于国务院公布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让王凤刚感到无比欣慰,而王凤刚对苗族贾理搜集整理工作的夙愿也已完成。但是他仍然还有下一步工作计划,要把流传于苗族北部土语区,如榕江县、丹寨县等苗族地区的一些重要的歌谣搜集下来,包括祭祀歌、劳动歌、酒歌、情歌、习俗歌等等,尤其是要让大家看到丹寨县丰富多彩但未被开发出来的苗族歌谣。
构筑诠释生命的著作——《苗族贾理》
2008年,王凤刚拖着三十年来僵化瘫痪的身体完成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贾理的全部整理译注工作。终于在2009年11月,这部《苗族贾理》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共760页,80余万字,分上下两册,涉及苗族传统社会治理和历史传说的方方面面,对于苗族人来说意义重大,不愧为苗族古代经典文本。《苗族贾理》的生成过程不是巧合,是王凤刚老人和贾师们点点滴滴的守护和付出而铸造而成。
王凤刚小时候听着与贾理有关的各种各样的故事中长大,故事中动物之间的纠纷,丰富的拟人形象教会了王凤刚辨别是非善恶,模塑了他的民族性格,赋予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观和人生观,让他获得了对贾理的感性认识。1963年至1967年四年的大学时间里,经过系统的民族文化和少数民族文艺课程及理论的训练,王凤刚不仅掌握了民族调查和资料搜集的方法,学习了国际音标的用法,更明白了全国少数民族文化的基本概况以及苗族文化独有的特色。1972年王凤刚找到了自己的堂外公吴玉金,作为杨武乡五一村的一个大贾师,吴玉金把自己所了解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王凤刚。王凤刚顿时感到贾的内容跟圣经、其他民族的创世故事是有共性的,还涉及苗族的创世说、迁徙史,全都是苗族历史和社会的重大问题。他渐渐地理清了贾理在苗族社会中的地位和文化内涵,对它的认识也由之升华到了理性层面,对这个民族的使命感与日俱增,顿时决定要在贾失传之前好好地整理和搜集。
过去苗族传统文化一直被视为牛鬼蛇神,1978年11月份,中央文化部在凉州召开全国民间工作会议,要求加大宣传和传承少数民族文化,解冻了尘封已久的民族文化工作。后来省里、州立、县里都逐级响应号召,召开了相关的工作会议。文化改革的春风让王凤刚兴奋万分。于是,他便开始着手于对苗族民间文艺的基础工作准备以及摸底和搜集。在搜集和整理过程中,对于一个工作事务缠身的人来说是困难重重。王凤刚就借单位下村寨开展工作之机,把工作完成以后就跑去贾师家中拜访。因为贾理不同于平时的口语,有着很深奥的含义,还蕴含了很深的含义,所以最大的困难是寻找贾师、记录好贾词后的整理和翻译工作。
王凤刚每次遇到一个贾师就说:“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了,目前国家重视文化工作,你们要唱就唱,要教就教。你们讲的那些我还要记录下来。你们不要有顾虑!”王凤刚竭力解开他们心头的疙瘩,想办法跟他们谈心,互相交流。后来还请了文化部门的人员来做贾师们的思想工作。贾师们也表达了他们实际上也舍不得这个宝贵的文化遗产,与王凤刚这个执著的文化人产生了共鸣,决定协助他做下这一工作。
1970年至1980年,十年的县委宣传部的工作经历,王凤刚几乎每天都有机会往乡下跑,每个节假日、周末和工作之余他都是走路到贾师的家中拜访他们。无论何时何地他都随身带着两个笔记本,一个用来记录歌谣和贾词,一个用来记录工作上的事情。记录歌曲时,他都用标准的国际音标来记录。翻译也一样,要按照贾理表达的原意和背景,忠实于原著来翻译。
1978年,他听说兴仁镇上寨有个懂贾的人,便找到公社的人通过联系亲戚带他去。不料到了那里才得知老人已经去世。虽然如此,但是经过走访,王凤刚了解到上寨的贾理是由甲劳村流传而来。1980年,排调有一个叫做王林茂的七旬老人,听说他什么歌都懂,包括去世歌、情歌、叙事歌、仪式歌、出嫁歌、哭丧歌等等,数起来有几百首。老人在年轻的时候就特别喜欢歌,每次去扬武赶场都要提前一天去,推迟一天才回来。一次,王凤刚就去寨子里找老人,他白天忙着秋耕秋种,晚上没事时就自己去老人家跟他交谈。在排调工作的9天时间里,8个晚上都在老人家里记录他的苗歌,每天都到深夜11点多钟,两人聊到尽兴时,将蜡烛用完就换用电筒来取光。在扬武乡还有一个老人懂得很多苗族歌谣,王凤刚就想办法去拜访老人。但是老人每天要走60公里的路去送报送信,三天就要走遍整个公社。老人白天送信送报,晚上有时会在家里,有时走到哪里就会在那里过夜。有一次,王凤刚正好到排调调研了解政策落实情况,他摸清老人送信要走的路线以后,就调整自己的调研路线,跟着老人一起走,老人走到哪里他就走到哪里。老人到排莫就地休息一晚,他就到排莫的公社了解当地工作情况,完成工作后又去找老人,聊了一整夜。于是每天他都以同样的方式:老人投信,王凤刚去公社调研。仅仅两天和老人在一起的时间,他就记录了一千多行的材料。王凤刚就是这样靠各种方法,千方百计挤时间来跟那些歌手接触和记录。
1982年时,县里开始有录音机出售了,因为他行动不便,这期间王凤刚也就只有通过请贾师们来到自己家中,用录音机录下贾词。1987年,王凤刚因为实在不能坚持工作,主动向组织部门提出来免去职务。那一年全家的收入只有150来块钱,王凤刚的爱人没有工作,小孩还要读书,家里还有老人。全家就只靠他一个人的工资生活。王凤刚省吃俭用,连一件毛衣都舍不得买,但他总是想方设法把钱挤出来用于购买录音机。当时录音机也只能买质量不太好的,他先后共用坏了四个录音机。直到2004年他自己又花了600元钱买了录音笔,2006年丹寨县文化广播局为他购置了一个台式电脑,很大程度上解决了整理资料的需要。
苗族贾理的资料经过他的努力和积累,三十年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于出版了一本《苗族贾理》,该书的出版是对他最大的安慰。而对于其他人看来,他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奇迹。然而王凤刚对于他的病痛,却一直抱着一颗平常心。他认为自己首先要面对现实,不把自己当做病人来看待。虽然躯体行动上受了很大的限制,但是他的思维和健康人的一样,甚至比很多健康人的理想都远大,信念更坚定。他在人生的低谷时期,没有怨天尤人,也没有索求同情,如此强大的内心并没有被病魔打倒。在医院住院期间,他仍然坚持把搜集来的贾理资料拿到病房,坚持用不太灵活的肢体来把贾师们念诵的贾词一句句地翻译、一点点地整理。无论在哪里,身体状态如何,王凤刚的精神始终没有垮:“能做一点是一点,总比什么都不做好。”这是他经常对自己说的话。一个人的生活如何展开,取决于他对生活环境的反应和对生活遭遇的处理方式。换言之,乐观、向上的信念是一种催人奋进的力量,这种信念无形之中也赋予人一种强大的信心和力量!这种信心和力量是无人可阻挡的!于是王凤刚便沿着这个信念不断地向前,不断地拼搏!
毛主席说过的一句话一直伴随着王凤刚,王凤刚在病后一直奉为其终生座右铭:“在命运的迎头痛击下,头破血流,但仍不回头”。王凤刚认为,不管命运对他如何残酷,但是都不能低头。不管是在工作上、身体上或是整理中遇到了困难,都要抱有不回头、不低头的坚定态度,并想办法将其一一克服。
用信念守望精神家园——弘扬苗族文化
王凤刚的信念源于他对民族文化眷恋的情节,他生活、成长于苗族和水族文化融合的聚居区,从小耳濡目染苗族的传统文化,苗族的民歌、习俗、生活方式伴随着他的一生。他割舍不掉对生养他、影响他一生的文化情感,无论处在何种状态,他都有责任和义务去保护这片模塑族人性格、维护社区稳定、安抚人们心灵的精神园地。所以他认为一个民族的文化遗产能保留到现在,是这个民族最宝贵的东西,经过世世代代的族人们的选择、传承并不断实践着的精神财富。虽然文化不时地在顺应每个时代的变化而调整自身,但是最核心的价值并没有变,而作为本民族的后代,是有义务去保护和传承的,不能让他在自己的身上完全失落掉。
贾是苗族的一部经典文学,它的文化内涵非常广阔,涵盖苗族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投射出苗族最基本的世界观、人生观,是苗族文化的核心。贾理从功能上来说,可以比喻为苗族的“百科全书”,从任何一个角度都可以在贾理当中寻求到解释。在社会管理上,它相当于是苗族的宪法,由理老充当法官并念诵理词来判决和处理纠纷;从宗教上来看,它是苗族人心中的圣经,它让苗族人拥有共同的信仰,强化族人凝聚力、净化族人心灵、塑造族人的天人观;从历史上看,它涉及苗族的人类起源、迁徙、战争、村落形成的过程;因为贾理的价值最大,王凤刚对其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就越多。
出于保护民族文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王凤刚认为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是一个民族的精神家园。但是在改革开放和全球化的冲击下,苗族文化与外来文化的相互影响,使得苗族传统文化流失了很多宝贵的遗产。如果不及时对传统文化进行抢救和保存,很快苗族就会被同化。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文化,就没有了精神依托,就本民族和全人类来说都是危险的。缺失了自己的特色,苗族也就不能称为苗族,世界也会因少掉一种绚丽文化种类而淡然失色。
回顾这几十年如一日所做的努力,他却别无所求,默默地用自己的信念支撑着身体、守护着这片精神净土。有的人不理解,认为他目前应该静心养身体,怎么还有闲心去关心文化这种不现实的东西?但是有心人都看在眼里,家人和朋友毫无条件地支持他,社会各界的人士也在静静地关注着和鼓励着他。黔东南州文化研究所编著的学术期刊《苗侗文坛》发表了他多篇关于民间文学的学术论文。前丹寨县文广局的陈光明局长对《苗族贾理》一书的出版起了很大的作用。在他已经动不了的时候,陈局长主动帮他与领导沟通,辗转奔波于王凤刚家中和出版社之间,还与丹寨县县委宣传部高俊华部长一起多次到家中鼓励王凤刚,让他坚持从事这项事业。还资助了王凤刚5000元钱,但王凤刚把这些钱全都用于付给贾师生活费、误工费、交通费等等。他渐渐感到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还有很多人在关心着、守护着这份珍贵的遗产,他只不过是千万个守护者中一名而已。
他的行动也感动了很多贾师,贾师作为贾理文化的使用者和承载者,是最熟悉苗族文化的人。王凤刚通过亲戚朋友的关系,把贾师们找来,认识以后,他们有时来县城赶场都会主动来到王凤刚的家中,趁着这点时间聊贾理、做资料……而正是因为贾理,王凤刚和贾师们也渐渐有了感情。他的执著和对苗族文化的热爱紧紧地把他和贾师们联系到了一起。所以他先后所接触到的这些贾师既是他的亲人,又是他的老师。虽然对贾理有过很多重要贡献的贾师都已去世,有些年事已高、记忆力也日渐消退,但这些贾师在王凤刚心中的地位是无可取代的。没有他们,就没有《苗族贾理》这部书,王凤刚一直坚信这些贾师才是《苗族贾理》这部书的真正作者,而自己只是起到一个桥梁作用而已。
《苗族贾理》一书出版以后,王凤刚现在主要做的是苗族历法的研究和丹寨苗歌的搜集工作。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州委副书记韩卉曾给他本人提过建议,让他把贾理这两本书写成小册子,以故事的形式呈现给世人,全面介绍贾理的文化给游客和大众。王凤刚认为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下一步还要继续在抢救保护民族文化这方面尽量再做一些工作。但是自己的身体条件很有限,对抢救文化遗产的工作尽量做到能记录就记录下来。但更多的是要跟大家交流,在社会上引起广大民众的共鸣,运用社会的力量传承下去。所以他认为如果有人需要与苗族文化相关的资料,他抱以开放的态度,没有任何保留地与大家分享,因为与他人分享才能体现文化的价值。苗族文化传承的事业已经是自己的爱好和理想了,他已经不管有没有收获,只希望他所做的一切能够唤起越来越多的人来保护和传承苗族文化,才能让苗族文化真正地弘扬于全世界。
王凤刚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平凡的国家干部,也是研究民族文艺的一名学者,更是守望苗族精神家园的传承者。正是这样一个对苗族文化工作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并为之乐此不疲的纯粹而不平凡的人,平凡与不平凡共同书写了王凤刚的人生传记。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基,也是这个民族的血脉,流淌于这个民族每个人的躯干,虽然王凤刚的肢体肌肉已经僵硬,但是民族文化的血液却源源不断地向他的每一个细胞和神经末端输送养分,这就是他守护民族文化的动力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