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大开发与民族文化传承

引言

西部大开发对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既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也是一次严峻的挑战。一方面，随着大开发的推进，现代文化将越来越深入和全面地影响民族地区，为促进民族文化的开放和交流、增强民族传统文化的现代性、发展和繁荣民族文化创造了可能；另一方面，随着大开发的推进，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和矛盾将进一步加剧，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面临威胁，如果处理不好会影响民族地区社会稳定和经济文化的繁荣。因此，对西部大开发中的民族文化传承问题进行研究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现实意义。

一、西部大开发中必须处理好民族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

处理好西部大开发中的民族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不是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它是民族文化传承的内在要求，是民族摆脱贫困、走向富裕和强大的客观需求。在西部大开发的过程中，我们不能脱离民族文化传统，而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也必须根据时代的需求不断注入现代要素。

（注： 茶马古道上最后一个集镇——云南沙溪的古桥）

一方面，重视传统文化是民族文化传承的内在要求。首先，传统文化是民族的重要特征，是民族共同体生存和发展的重要条件。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是该民族成员世代传承相沿的共识符号，是该民族共同体内聚和团结的象征。它是体现民族特点不可缺的要素，结构着民族的深层心理，连系着民族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文化的消亡意味着民族的消亡。因此，在发展中不能脱离传统，民族的发展只能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之上，这是民族发展的需要，也是民族文化发展的内在要求。随着西部大开发的推进，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冲突在所难免，但是，保有民族文化并不意味着拒绝现代文化，民族地区的经济发展并不一定就要以牺牲民族传统文化作为代价。物质财富的发展并不意味着民族问题的解决，不考虑传统文化的惯性而一味追求经济发展导致的社会稳定问题屡见不鲜。因此，西部大开发中民族地区经济社会的发展，必须充分考虑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问题。完全抛弃传统文化的做法不符合少数民族自身的需要，不利于民族地区的稳定和发展。其次，民族的传统文化是长期积累传承的结果，它协调西部大开发与民族文化传承并维持着社会的平衡，对社会的发展有着调适、整合功能，新的社会秩序、道德伦理的构建都离不开这种传统文化。因此，传统文化是我们建设和谐稳定的现代社会的精神要素。

（注： 四川西索藏寨，一个路过就不得不停下来的地方。）

（注： 在西索藏寨，藏族文化元素在建筑上得到强化，形成强烈的视角冲击。）

另一方面，吸取现代文化的积极要素是民族地区现代化的时代需求。贵州少数民族文化是自然经济时代的产物，无论人们的生产方式还是生活方式都带有明显的农耕文化色彩。在自然经济条件下，这种文化无疑有其积极的意义。但是，一个民族要摆脱贫困走向富强，不能拒绝现代化。自然经济条件下产生的民族传统文化显然很难适应现代化发展的要求。例如，求同性的思维方式在贵州少数民族的传统社会里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并为社会所认同的思维方式，它对传承文化具有积极的意义，但是，在现代社会中，这种单一的思维方式显然和现代求新、求异、求创造的思维方式不相适应。又如，善良、朴实在贵州少数民族的传统社会里是一种美德，它对建立人与人之间和谐的社会关系起着积极的作用，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仅有这些显然已经不够。再如，少数民族文化中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天人观只是在一种被动的处境中理解人和自然的关系，它是少数民族由于科学文化知识的缺乏和生产力水平的低下对自然的恐惧和依赖的产物，对自然缺乏科学正确的认识，但是，当科学文化知识被他们所掌握时，这种文化传统却为少数民族地区经济发展中坚持可持续发展的现代发展观的形成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因此，民族传统文化必须在发展中注入现代要素，让传统文化在交流和借鉴中获取有益的营养。

（注： 贵州最早对外开放的苗族村寨——朗德上寨）

二、西部大开发是繁荣民族文化的一次机遇

贵州少数民族文化是生活在贵州高原上各族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是在长期的历史进程中进化、演变、发展起来的。它是各族人民在与环境的互动过程中对生活的理解和创造，是在特定的自然历史条件下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过去，依赖其文化本身所具有的传承机制，依靠一定的文化传承手段，贵州少数民族文化以一种自然的方式代代相传。其文化在发展的历史长河中虽然不断丰富和发展，但总的来说，由于自然和历史条件的限制，发展进程较为缓慢。西部大开发的推进，对民族文化的发展和繁荣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注： 朗德上寨村民的苗族歌舞表演）

首先，是封闭性被打破，文化的交流和互动成为可能。由于历史的原因，贵州少数民族大多居住在远离城乡的高山峡谷中。高山，不仅在一定意义上铸就了贵州少数民族独具特色的民族文化，对贵州少数民族的生存和发展起到了天然屏障的作用，同时也阻隔了各少数民族看“外界”的目光，阻隔了外界对山内世界的了解。加上交通、通信等基础设施的严重滞后，贵州少数民族文化的发展长期以来处于一种相对封闭状态，和主流文化缺乏广泛的交流。西部大开发中，国家将投入较多的资金进行交通、通信、广播电视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为民族地区实现跨越时空的文化交流和经济交流提供了条件。一方面，现代文化可以通过广播电视等现代传媒进入民族地区的千家万户，并影响少数民族群众的生活；另一方面，外面的人们可以更多地接触和了解民族文化，民族文化的优秀遗产会在更大程度上得到外界的认同。

（注： 凯里市区的苗绣地摊）

（注： 雷山县文化广场上的铜鼓）

其次，为传统文化的自觉提供了可能。文化的传承离不开文化主体的积极参与。但是，在传统社会的文化传承中，文化传承主体是在没有选择余地的社会环境中被动实现的，文化的传承主体缺乏比较和选择的可能。传统的并非都是优秀的，它有精华也有糟粕，需要继承也需要扬弃。现代文化也一样，民族文化对现代文化的采借必须有选择地进行。由此，西部大开发中文化传承的主体必须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进行鉴别。过去，少数民族地区由于种种原因的制约，大多数社会成员对传统文化缺乏鉴别的能力，只能全盘吸收。而且，由于生活在一种相对封闭的社会文化背景当中，对外面的世界缺乏认识和了解，对现代文化的负面影响更缺乏清醒的认识。随着西部大开发的推进，民族地区教育事业的发展，少数民族社会中的社会成员的科学文化素质将会得到提高，这给既熟悉文化传统又掌握科学文化知识的社会成员提供了进行文化比较和文化结合的可能。

（注： 法国音乐家在朗德的迎客芦笙仪式上）

（注： 丹寨苗族蜡染文化传习所）

另外，经济活动中民族传统文化给民族社会成员带来的实惠，也在一定意义上引导民族成员对传统文化重新进行评价，主动寻找现代化和传统文化的结合点，使民族传统文化的某些方面得到弘扬和发展。位于贵州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雷山县境内的朗德上寨的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态度的变化就很能说明问题。这是一个有103户人家、586人的苗族村寨，精美的服饰、古老的民俗、纯朴的民风使它成为贵州省首座民族民俗村寨博物馆。自1987年对外开放以来，通过保护传统文化，开展文化旅游，朗德人实现了脱贫，过上了以前根本不敢想的好日子，实现了由人均收入不足300元到超过1500元的巨大变化。从实惠中体会到民族传统文化的好处的村民们，对传统文化自觉地进行保护。他们用鹅卵石铺垫芦笙场、篮球场，建造风雨花桥、陈列室、接待室，增添铜鼓、铁炮、莽筒、芦笙等，在寨中原有石板路的基础上，铺鹅卵石巷道路面5378平方米，石砌吊脚楼堡坎300多平方米，经常打扫卫生，护好房前屋后竹木，使整个村寨保持干净整洁的容貌。

朗德的村民们不仅在得到实惠的同时对传统文化进行了重新评价，在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的频繁交往中，他们还逐渐认识到，只有掌握文化知识，才能将自己的传统文化介绍出去，将外面的优秀文化吸收进来。于是，他们一方面向旅游者学习语言、学习技能，一方面兴建学校，培养子女读书。过去只会讲苗话的妇女，现在都能听懂或会讲汉语，有的还能用简单的外语同“老外”会话，新中国成立前只有两个识字人的朗德上寨，如今的孩子们都上了学，并出了14个大学生、7个中专生。通过文化交流，朗德人强化了民族自尊心和自豪感，促进了文化的觉醒，朗德上寨作为民族村寨博物馆开放后，已有158人次被选拔到北京、南京、西安、广州、河北、深圳等城市表演民族歌舞，其中有1人还被选拔到美国参加表演。在民族传统文化的展示和交流中，一些人获得了文化上的觉醒，他们积极主动地挖掘整理传统文化中有意义的文化遗产，并将它发扬光大。例如，朗德的村民们在原有的拦路敬酒等接待形式和芦笙、铜鼓表演节目的基础上，不断探索创新，增加了酒歌、飞歌、莽筒、板凳舞、集体舞等节目，这些节目有些是他们的祖先唱过、跳过但很久没有人再唱再跳的歌舞，有的则是新创作的。

三、西部大开发中民族文化传承面临的难题

任何事物都具有两面性。西部大开发在给民族传统文化带来发展机遇的同时，又向传统文化提出了挑战。这种影响集中体现在传统文化传承面临的一系列难题上。

1.传统文化的稳定性、完整性及延续性受到冲击。相对封闭的社会文化环境，是贵州少数民族传统文化能够在代与代的传承中保持其稳定性、完整性、延续性等要求，并在整个社会发展中呈现出再生特性的客观条件。随着西部大开发在民族地区的推进，随着交通、通信设施的建设和完善，随着商品经济向纵深发展，少数民族地区在过去由于地域和时空的限制而造成的社会生活和文化生活的相对封闭性将被打破，文化传统对于社会成员文化选择的唯一性被打破。与此相关联的是，文化传承中文化的完整性和延续性也受到了影响。当社会成员生活在一种文化背景中时，他除了无条件地接受外没有更多的选择余地，但当面对两种或多种文化的时候，社会成员就有了选择的空间，传统文化的稳定性和完整性就受到威胁。当社会成员接受有别于文化传统的文化时，传统文化便呈现出变异的特征。当这种变异发生在少数社会成员身上时，传统文化依然能够保持其稳定和同一；当这种变异发生在大多数社会成员身上时，传统文化便失去了原有的稳定性和绝对的权威性，文化链传承链就会出现断裂。例如，在一些经济相对发达的民族地区，许多年轻人对文化传统已失去了兴趣，一些传统技艺后继乏人，一些文化传统正在渐渐消失。

（注： 四川羌寨里对石祭习俗的解释）

（注： 侗寨外出打工回乡的青年人回家开始卖自己酿的米酒。他会告诉你，卖给寨里的乡亲一个价格，卖给游客一个价格。）

2.传统文化的整合能力弱化。贵州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并保持其稳定性和同一性，除相对封闭的社会文化背景外，还有赖于其文化传承运行机制的有效运转和文化主体的积极参与。贵州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表现形式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是以物质或物化形态表现的，如服饰、房屋、工艺美术等；有的是以人的行为和活动或行为化的方式表现的，如各种工艺和生产活动、宗教活动和仪式、各种制度和法规、音乐舞蹈、各种习俗和禁忌等；有的是以人的意识形态表现的，它是隐藏在人的头脑中的宗教观、价值观、审美观、婚姻观及其他各种信仰。文化因子的代代相传有赖于一定的传承方式和传承渠道，但在文化传承的现象背后，还有一些看不见的文法存在。正是这些看不见的文法将各种分散的、无序的文化因子整合为一个有机的整体，使文化的发展在一种有序的状态下进行。研究中我们发现，贵州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是通过其文化的制度与法规的社会强制、禁忌与道德的约束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习俗和礼仪的潜移默化来实现文化的整合的。随着现代文化在民族地区广泛深入和日久影响，随着民族地区社会成员文化知识水平的提高，随着商品经济的广泛深入，产生并扎根于农耕时代的民族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局限就会日益暴露出来，在多样性的选择当中，受利益的驱动，受外来文化的诱惑，一些年轻人对传统文化渐渐失去了兴趣。如过去，年轻人都很乐意跟老人们学习唱歌，尤其在传统社会中，不会唱歌的青年很难找到对象。但是随着外来文化的影响和经济利益的驱动，只要能够致富，不会唱歌的男青年也一样能够得到姑娘们的芳心。因此，许多年轻人宁愿将精力放在学习科学种田、学习技术或经商方面，而不愿花太多精力去学歌。传统文化的一些社会和文化的整合功能逐渐弱化已成必然。当然，如果这一变化的发生是渐进的，它不会给少数民族社会带来太大的震荡。但是，当这种弱化来得太快时，种种迹象表明：这种变化不仅意味着传统文化中一些不符合时代需求的落后的文化观念和文化形式会被淘汰，同时也意味着少数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华部分也可能流失。不仅如此，民族地区的现代化必须在民族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注入现代文化要素。现代文化也是一把双刃剑，它在依赖科学技术给人类带来生活上的便利和社会的富裕外，同时也造成了对环境的破坏、人们欲望的无限膨胀和犯罪率上升、失业等社会问题。民族地区的经济文化的发展必须以社会稳定作为前提，而这在很长一段时期内还有赖于传统文化的整合作用。传统文化传承运行机制整合功能的弱化虽然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但在新的能够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整合起来的运行机制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如果这种弱化来得太快的话，文化的冲突便会带来社会的动荡，不利于民族地区的稳定、发展和繁荣。

（注： 西江苗寨进行旅游开发后新修的文化广场。许多民俗活动或民族歌舞表演都在此进行。）

（注： 在文化广场举行给游客看的鼓藏仪式）

3.面临全面冲击的传统文化缺乏相应的保护政策。随着西部大开发的推进，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少数民族传统文化的传承链出现某些环节的断裂是历史的必然。但是，由于对传统文化缺乏一个鉴别、引导的社会机制，大多数社会成员受利益驱动机制的影响，受脱贫致富愿望的驱使，很容易发生经济和文化上的短期行为。传统的并不全是落后的，今天看来没有多大利用价值的不一定将来就没价值，更何况文化的价值根本就不能用经济的标准去衡量。面临全面冲击的民族传统文化缺乏相应的保护政策。虽然贵州省在这方面进行了积极的探索，如将许多民族文化的东西用文字将其整理和保存起来，建立了如朗德上寨民族风情博物馆和梭嘎苗族生态博物馆等模式，还对民族民间艺术采取了一系列办法挖掘、整理和扶持，但是这些努力显然只是局部性的抢救性工作，而对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的挖掘和改造，对大开发中如何在经济进步的同时建立传统文化发展的社会机制，对传统文化的发展进行有明确发展目的的规划等方面的工作还远远不够，这种状况显然不利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弘扬和发展。

（注： 鼓藏节在旅游开发后也成为可以表演的文化项目。不过，老百姓告诉我们，除了游客们看到的之外，他们还会在他们自己传统的地点举行传统的仪式。）

（注： 文化产业开发中建起来的雷山银饰一条街）

综上所述，面对机遇和挑战共存的大好时机，一方面，我们要树立正确的民族文化发展观，将西部大开发看成是民族传统文化发展的大好时机，在开放和交流中丰富、发展和繁荣民族传统文化；另一方面，面临文化传承出现的一系列问题，要有的放矢地制订一些相应的文化保护政策和文化发展政策，将文化的建设当成是西部大开发中的基础设施建设，将文化的发展当成是民族强盛的一个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只有这样，西部大开发对民族地区的发展才会真正成为一次民族发展和强盛的机遇，民族文化才能在多元文化共存的历史潮流中有其存在的价值，民族文化才能有其生命和活力，不断得到延续和发展。

（刊载于《贵州社会科学》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