奢香与安坤的历史抉择
彝族武、乍、糯、候、布、默“六组”分支后,默支系19代后即由滇东北向黔西北迁徙,先后在贵州威宁和可乐一带活动,第20代即勿阿纳时以今贵州省大方县为中心定居下来 [1] 。勿阿纳的第5代孙妥阿哲(被讹为济火)时,因助诸葛孔明南征有功,被封为为罗甸王,从此以后,世长水西地区,直至清初,诚如《大定府志》所载:“自汉后主建兴三年至康熙三十七年,凡千四百七十四年世长水西,其受命于中朝,为蛮长、为罗殿王、为姚州刺史,为顺元宣抚使,为贵州慰使,为水西宣慰使,号凡六更,而于其国……”在这1474年漫长历史年代中,水西彝族共有65代君长(不计代政和摄政者)在位,代代承传,基本上都继承了妥阿哲时制订的为政之道,即受命中朝(国家),积粮、献粮、通道,加强中央和地方的联系,巩固西南边疆,与各民族和睦相处。保持了千年一贯制并具有长期性和连续性的政策。其中在后汉、唐、宋、元、明、清几个朝代,分别出现了影响很大的著名君长,如妥阿哲(后汉)、阿佩(唐)、普贵(宋)、阿画(元)、霭翠——奢香(明)、安坤(清)、功勋彪炳史册,载入彝汉历史文献中。水西地方政权同各代中央王朝的关系至明初霭翠——奢香时到达顶峰,而至清初安坤时降至低谷,摄政的女君长奢香夫人与她的第14世孙当政君长安坤尽管怀有共同的出发点乃至共同的做法,却得到天壤之别即截然不同的结局,究其原因,只要将两人的史料稍加比较,就不难发现。
一、奢香与安坤的共同点
奢香作为摄政君长,安坤作为当政君长,在不同时代的水西地方政权的核心中,都是具有绝对权威的,有最后拍板权的首脑,两代人的经历有许多惊人的雷同。
第一、同时处在明清两代开国初年,局势都处于相对还不稳定状态,奢香时代,元梁王巴扎刺瓦尔密的残余势力尚盘踞在云南,对大明王朝构成一定的威胁;安坤时代,南明永历的残部在滇缅边境活动,吴三桂在大西南拥自兵重、意欲割据蠢蠢欲动对大清帝国构成威胁。两代人的责任都是共同的,这就是要对边疆的稳定作出贡献。
第二,两代人都同样得到两代中央王朝的任命,明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批准奢香代袭贵州宣慰使;清顺治十五年(1658年),清廷封安坤“水西宣慰使加都督佥事”。
第三,两代对中央王朝的态度、所作所为的一致性。奢香筑道路,通九驿,为西南的统一和边疆的巩固作出了重要贡献,多次贡马,特别是每岁定输租三万石,增加了国家的财政收入。安坤为清王朝平定云贵立下了汗马功劳,“顺治十五年(1658年),安坤派遣部将把曾经,熊彦圣二人替洪承畴开道,击败明将艾能奇、刘文秀,势如破竹入贵阳,进师云南。导吴三桂取开州,降修文、广顺。随后又派曾、熊等人助吴三桂破七星关,击败明将白文选,使之逃逸云南,直至吴三桂诬报安坤将为不轨的顺治十七年,安坤还积极为清廷效命,抗清明将郑成功遣从永历皇帝的吕宏炀“窜至水西之陇革,潜谋起兵贵阳以应李定国,而永明败将权时泰,贺鼎、李健、王泗等亦匿于水西之陇纳,炀召与共事,时泰等从之,宏炀自称得永历王敕封,己为兴国公,以号召叛亡”。 [2] 安坤得知这件事后,很快报告了巡抚卞三元,清廷及时逮捕了吕宏炀等五人,消除了一起行将叛乱的隐患。一直到康熙二年七月(1663年)、康熙三年正月,先后将败逃水西抗清明将刘鼎捉交清廷,“送贵阳杀之” [3] ,和助清军擒获常金印等若干人。“坤自归附以后,灵敏擒叛将有功,皮熊(明遗臣)藏匿山谷,屡遣人说砷,坤亦不从” [4] 。安坤和远祖母奢香夫人一样,对中央王朝忠心耿耿,并无二心。
第四,两代人同样受到祸国殃民的不法权臣的激辱,明镇守贵州都督马烨“叱壮士裸香而笞其背”,“欲辱香激诸罗怒、俟其反而加之兵”。 [5] 清权臣平西王吴三桂毒计更胜一筹,一是“数激叛诸土司”,二是要安坤转让自家美而体香的爱妾 [6] 。面对这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奇耻大辱,奢香可以忍辱求全,安坤却铤而走险,两人选择了不同的手段,这是因为所处的背景与历史环境的不同而无法采用雷同的办法去处置的,只要略加对比分析,也就不难发现其原因之所在。
二、奢香与安坤的不同点
奢香与安坤同样以身报效朝廷,而得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结局,奢香最终荣获“顺德夫人”的诰封,安坤最终被害身死,归纳两代人的不同点,在于以下几点:
1.面对的对手不同
奢香的对手马烨(人称马阎王),虽系重兵在握的皇亲国戚,理所当然的暴虐狂,有意“叱壮士裸其香而笞其背”、“激诸罗怒、俟其反而后加之兵”,企图借机剿灭彝族,然而其用心与一系列作法却有悖于朱元璋的政治主张,纯属个人行为,事先没有报告朱元璋,没有取得朝廷的批准,事件发生后亦得到刘淑贞先行,朱元璋闻讯颇为震惊,立召奢香进京,朱元璋对马烨不负责的行为极为不满,马烨被立即召回京问罪。奢香进京后,朱元璋当即向奢香表示:“汝诚苦马都督,吾为除之,然何以报吾?”奢香曰:“贵州东北有间道可入蜀,梗塞久矣,愿为陛下刊山开邮传,以供往来。”太祖许之,乃召烨入朝议事。烨初不知所以,既出境,乃知之。大恨曰,“孰谓马阎王乃为二妮子坑耶,悔不恨雉,赭为血海也。”既入见,太祖数其罪,烨一无所答。第曰:“臣自分枭首久矣。”太祖怒,立斩之!以其头示奢香,曰:“吾为汝忍心除害矣,奢香等叩头谢” [7] 。然而马烨系马皇后之侄,马烨一家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死了不少人,马烨本人决无反明之意,也决无分裂国土,割据一隅之嫌。
安坤的对手吴三桂与马烨比较,有本质上的不同,吴三桂是个反复无常,拥明又叛明、降清又叛清,要“以滇黔为根本” [8] ,北向与清王朝争天下,“事纵不成,可画长江而国” [9] 的分裂国土的野心家。他深知水西地区“在滇为咽喉,在蜀为门户,若于黔则腹心之蛊毒也。” [10] “扼滇楚之喉,当粤蜀之要”。战略地位十分险要。“其地山川险隘,林密箐深,行若登天,一夫防守,万人难进” [11] ,这样一块要地,掌握在忠顺清王朝中央的安坤手中,成为“欲专滇黔” [12] 、“已阴有异志” [13] ,一心要与清廷分庭抗礼的吴三桂所不能容忍的。因此他设羞辱安坤,把安坤逼上死路,乘机加兵,据水西这块战略战术要地为已有,作为反清的通道,这是必然的。
吴三桂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利用其死党大定总兵刘之福罗列捏造一份报告,向清廷诬告安坤,让清廷批准他的罪恶行动。本来安坤杀牲祭祀,按彝家传统习俗“集千人披甲胄,驰马若战”。一场正常的祭祀,由“诛求未遂,心衔之”的刘之福“因之白平西王吴三桂,言坤有反状,三桂具疏请征” [14] 。这下正中吴三桂下怀,他于顺治十七年八月二十八日报奏清中央:“贵州土司安坤久蓄异谋,近闻刑牲祭鬼,将为不轨……臣念水西,马乃为用兵要略,未可容其突窥伺梗阻,臣欲为先发制人之策,乘其未动,以清肘腋之患”,仅一月之后,清廷批准了吴三桂的报告,“应如所请,悉心筹划,相机歼剿”。吴三桂迫不及待地以求“坤有妾美而体香”者“不得”而发难。
由此看出,两代人所面对的对手马烨和吴三桂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2.委身的对象不同
奢香和她的后裔安坤都对明清两个朝代可谓忠贞不二,矢志不移。奢香得到明中央信任,而安坤则是一厢情愿而已。这是出于明清两个朝代对西南实行不同的民族政策得到的结果,明朝统治者尚能以诸葛亮“攻心为上”的策略为借鉴,采取一些优抚政策,朱元璋尚可惩处马烨,以谢奢香,表现出“然何惜罪一人,以安千方也”的大度。而清廷则不然,动辄使用武力征剿,作出“悉心筹划,相机歼剿”的决定。清王朝统治者有一种自己非属“正统”的阴暗心理,总是疑心重重,在清王朝统治的260余年的时间内,制造大量的文字狱即是一个例证,更主要的是,清王朝统治者的心理偏见影响其对西南少数民族政策的制订,因此才会导致在云贵两省出现过回、彝、苗等民族的多次大起义,这正是明王朝时期所不曾出现的。
安坤与奢香所处的历史背景、历史条件也不同,奢香虽受辱,但申诉鸣冤的门道是敞开着的,尚有刘淑贞为之申冤,何况明廷要的是一个安字,中央同地方的主张是相近或一致的。安坤则不然,申诉鸣冤之路已早被准备同清中央分庭抗礼而一手遮天的吴三桂堵死,又没有刘淑贞式的人为之鸣冤,清王朝同时视吴三桂和安坤为心腹之患,尽管早察觉吴三桂图谋不轨,但更需要让吴三桂和安坤在战斗中彼此削弱实力而坐收渔人之利。说安坤反清,在客观上和主观上都是不能成立的,别无选择地抗吴、安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假若安坤逆来顺受投降吴三桂,献自家心爱的美妾给吴三桂,那么其后果是可想而知的,势必无颜见水西父老,将为彝族人民所唾弃,难免随吴三桂反清,则更为清廷所不容,实实在在要背上反清的历史罪名,由此看出,安坤抗吴的道路选择是唯一正确的。基于这样,安坤尽管被害身死,冤沉大海,水西各族人民蒙受吴三桂灭绝人性的烧杀抢掠之苦,生命财产遭受巨大损失,但他的夫人禄氏与儿子安胜祖仍能不计前嫌,奋力协助清廷平定吴三桂叛乱,取得“共杀贼官贼兵四千一百八十四人”的战果,这同继承安坤的遗志,完成安坤的夙愿,承袭水西一贯的传统是分不开的,是与妥阿哲,特别是奢香夫人的影响和教诲是十分分不开的。
其次,清廷对安坤怀有偏见,不能不与明末奢崇明、安邦彦反明事件有联系,然而正是李自成、张献忠农民大起义和奢崇明、安帮彦反明动摇并摧毁了明王朝的统治,从而客观上帮助了清王朝,使之易如反掌,加快了入主中原的进程。其实,此时的水西经受反明事件的消耗,从实力上也并不构成对清王朝的威胁,只是清廷为了剪除异己而已。
3.交通发展情况的不同
水西地区在奢香夫人之前,交通极不方便,与内地接触较少,开发较迟,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较为缓慢,“唯尔贵州,远在要荒”。水西地区尤其是“要荒中的要荒”。处于不毛之地,中国历代封建王朝改朝换代,控制这些地方,只好用“攻伐之兵,征讨之典”的办法,挥兵路过,只求得此处服王化,由于交通的原因,军队驻防,粮草无法保障,后勤供应没法保证,本地粮食顶多供应当地居民,没有余粮供应大量的驻军。因此,奢香夫人的杰出贡献之一是,筑道路,设驿站,沟通了内地与西南边疆的交通,巩固了边疆,促进了水西与贵州大部地区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交通闭塞的局面被完全打开,水西地区与内地的交往频繁了。在水西境外,奢香修通了西至云南、北至四川的两条大路,又立龙场九驿即龙场驿(修文)、陆广驿(修文)、谷里驿(黔西)、水西驿(黔西)、奢香驿(大方西溪)、金鸡驿(大方)、阁鸦驿(大方)、归化驿(大方)、毕节驿(毕节)于水西境内。
到清初,因得益奢香夫人的筑通的道路,设立的驿站,无论是清廷用兵,还是吴三桂割据叛乱所举兵,后勤粮草供应不再是制约因素了;安坤要为清王朝发挥作用的优势自然减少;这也是奢香同安坤所处环境的不同点。换句话说,如果安坤生活在奢香夫人的那种年代和环境,他也会作出奢香一样的杰出贡献。
综上所述,不难发现,在彝族默部阿哲世家经历65代君长,世长水西1474年的这一漫长历史中,加强同历代封建中央王朝的关系,与各民族和睦相处,保境安民,巩固祖国的西南边疆,是代代相承的传统,是主流,奢香与安坤是相隔14代的两代具有突出影响的君长,尊重中央政府,维护国家统一和各民族和睦相处的要求是一脉相承的,理所当然的,只是因为不同的历史背景造成了他们两代人不同的结局而已,尤其是安坤,对他生平历史作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是很有必要的。
[1] 见《西南彝志》第四集,贵州民族出版社1994年6月版。
[2] 《贵州通志前事》十七。
[3] 《大定府志·水西安氏本末》。
[4] 《大定府志·水西安氏本末》。
[5] 见《黔记》。
[6] 见《大定府志·水西安氏本末》。
[7] 见《炎徼纪闻》。
[8] 见《贵州通志·前事记》。
[9] 见《圣武记》卷二。
[10] 见《清史稿·贵州土司传》。
[11] 见《平远州志》。
[12] 见《平远州志》。
[13] 见《大定府志·前事志》。
[14] 见《清史稿·吴三桂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