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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阳戏中的神灵谱系
曲六乙先生云：“傩戏汇蓄和积淀了上古到近代各个历史时期的宗教文化和民间艺术，是多种宗教文化相互渗透、混合的产物，宗教是傩戏的母体，傩戏是宗教的附庸，宗教给傩戏以生命，傩戏给宗教以活力。” [1] 宗教信仰核心内容是统治世界的神灵信仰，将各种自然物、自然现象与人类自己等同起来，赋予他们以形体、意识、生命和灵魂，把它们“形象化”“人格化”，进而将它们神化 [2] ，形成包括儒、释、道诸教神在内一个很大的神灵谱系。宗教信仰是阳戏根植的沃土，是滋养阳戏生长的基本文化营养成分，因此，阳戏坛上也有自身独具特色的神灵谱系。
一、神灵辑录
关于阳戏神祇的话题，以往的学者对阳戏神谱已有颇多关注。据王跃《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龙岗村刘宅的还阳戏》统计，在《回熟》一出中受供奉的主祭神和陪神共有108位。 [3] 并于后文对阳戏“三圣”及特点给予释考。于一《四川省芦山县清源乡芦山庆坛田野调查报告》 [4] 主要介绍川主和灵官身世。杨光华《且兰傩魂——贵州福泉阳戏》除介绍阳戏主神和二十四戏神外，花了大量篇幅对道教体系、儒教体系、佛教体系和家宅俗神进行疏理。 [5] 但是，阳戏神祇的数量似乎远远不止上面所列的数字。
笔者在研读西南各地不同版本阳戏剧本中，共辑录神祇183位。其中有三位“宗族神” [6] ：万天川主、壁山土主、苏州药王，142位戏坛“祭祀神”：三伯公婆（六尊）、开路先锋、金童、玉女、土地、和尚、项羽霸王、韩信、柳青娘子、化药郎君、脱锁郎君、敲枷童子、跳打唐二、盖押馗神、梅花小姐、平凤娘子、救贫先生、玉皇大帝、王灵官、马灵官、秦叔宝、尉迟恭、黑神老祖、张公、殷山王、王雷公、马雷公、足公老师、鲁班师爷、老郎太子、声音童子、鼓板郎君、护道老君、方匹（方弼）、方相、方文、方斗、仙娘、四值功曹、工兵牢子、赵元帅、蹇龙、锁龙二郎、红毛童子、七姓将军、鱼兵虾将、菩萨、华佗、牧牛童子、水草善神、勾愿仙官、吉事郎君、杨公大口、阴厨先生、夜明宫将、和事老人、陈公师主、八蛮老将、扫棚狮子、龙船大将、岳起二郎、掌愿仙官、撤帐先师、造棚先师、开棚使者、撒帐先师、木牛木马、扫棚龙鸡、请神法事、敬灶法师、提神仙师、送神仙师、领牲二郎、张氏相公、李氏夫人、纠察灵官、安盘使者、梁祝二秀、急事郎君、走马二郎、火闪娘娘、豆母娘娘、禁火娘娘、金火娘娘、虚空纠察神曹相文、地府吾常神曹相武、催愿仙官曹相银、二十四神灵、游江五娘、啄木老官、唤狗二郎、好耍郎君、老曹判子、采药童子、炼丹郎君、招财童子、进宝郎君、释迦佛、孔夫子、李老君、城隍老祖、五显老祖、高岩老祖、碓磨夫人、绣球太子、孟姜女、范杞良、杜康娘子、张灶君、赵侯（赵昱）、田大哥、郭二哥、郭三郎、罗公老爷、王母娘娘、太白金星、文武二相、木合二将、南山进士、佛祖、关公、包公大人、梓潼帝君、天符大帝、玄天上帝、饯驾郎君、发牒先生、阳戏场中的师祖、师爷、师兄、师弟、锣角、师刀、戏钩、戏帐。38位为土地神：天门土地、桥梁土地、山神土地、点棚土地、扫棚土地、接神土地、兴旺土地、荷花土地、野草土地、冷坛土地、梅山土地、青苗土地、蜂王土地、当方把界七郎土地、游山打猎七郎土地、十二圆山土地、安山打猎七郎土地、打瘟送瘟土地、引神引马土地、四界结草土地、岚垭切凸土地、管山管水土地、雷谈土地、传呈灵官土地、殿前把关土地、十二斩关土地、本境炉神土地、谨火七宝土地、住宅长生土地、招财进宝郎君、本宅牛栏土地、雇蓄水草善神、本宅棬门土地、保蓄康氏夫人、庙门传奏土地、桥头桥尾土地、上下十五里土地、五五二十五里土地。宗族神、祭祀神和土地神共同构筑多元化的阳戏坛神祇谱系。
而川北阳戏坛神祇自成体系。共有48位 [7] ，分三种：三层9位正神、天上三十二神、地下三十二神。上层9位正神：上层孔子、李老君、释迦牟尼，中层玄帝、观音、文昌，下层川主、土主、药王。天上三十二神：川主、土主、药王、化主、土地、二郎、关韩二将、和事老者、和合二仙、判官、杨泗将军、陈公师姐、陈牢、大伯公婆、二伯公婆、三伯公婆、梅花小姐、凤冠柳青、屏风小姐、小鬼、走马、春牛、结事郎、猿猴、僧道、童儿、寿星佬等，是指被尊称为“老爷”的三十二木偶神像。地下三十二戏神之“三十二”不是确定数字，实际演出共出戏神11位：太白、四值功曹、真武祖师、统兵元帅、钟馗、白鹤童子、雷公电母等。川主、土主、药王“三圣”即位列“三层”中的下层，又属“三十二天戏”之神，可知三者既是宗族神，又是在仪式戏中履行镇坛神职的镇坛神。
西南地区几乎每个阳戏坛都有演戏祀神的神图。神图上所绘神灵数量不等，或九尊，或十三尊，或十五尊，或二十尊。神图一般有三层构成，每层排列的神灵在不同戏坛上略存差异。
（图7-1：重庆酉阳哨蔚陈永霞阳戏班香案）
（图7-2：贵州息烽黄晓亮阳戏班神图）
梓潼阳戏坛供奉神图上，九位神，分上、中、下三层供奉，均是天、地、人，儒、释、道各界有相当名望的大神。前文已叙，从略。 [8] 从四川南部县杜南楼的傩戏神图来看，神坛主神以及他们在神图上、中、下三层排列位置顺序也一致，只是主神左右分别增加二十四笑郎君和十二莲花姐妹，三层神像下面，绘着狮子滚绣球和文武魁星。 [9] 而贵州息烽黄晓亮阳戏坛神图则分为四层，最上层从左到右依次为太清、玉皇、玉清，第二层依次是玉女、药王、川主、土主、金童，第三层是左为三伯公，右为三伯婆，中间为勾愿仙官。最下层是土地、财神、拷官、灵官、开路先锋。 [10] 贵州罗甸阳戏坛行上的神图画案却为四层：第一层（从上到下）排列从右至左依次是土主、川主、药王；第二层，三伯公、日月掌印仙官，陈公送圣师姐；第三层，年值功曹、月值功曹、日值功曹、时值功曹；第四层，王伯当及其子女、唐二、柳青、童子、玉女。 [11] 贵州道真阳戏坛则挂“五圣”案，“五圣”即川主、土主、药王、黑神、梓潼。重庆酉阳阳戏案上所挂神图为历代祖师牌位，上面写着“唐朝起教，历代戏官”八字。
二、神灵分类
上述天神、凡间神（先民、贤人）、自然神、宗教神又与人类日常生活密切联系，形成各种独立门类的神。如傩仪傩神、佛教之神、道教神、戏曲神、世俗民俗神等。傩仪傩神，如方相、方弼、方文、方斗、伏羲、女娲等。佛教神，如佛祖、观音菩萨等。道教神灵，如李老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二郎、司职功曹、天地水三官、斗姆、真武、文昌、三清、张天师以及上文三十八土地神等。三教之神相互糅合，形成一些具有综合“教性”的神祇，以道家神为主，道家大神与部分儒家、佛教神以及民间小神相结合，通过具体的阳戏活动体现民间宗教“万物皆神灵”的特点。
凡间神被看作是传统意义上的神灵。这类神灵是地方性的保护神，他们多是为人民福祉做出过重大贡献的历史人物，他们曾经在本地区担任过要职，为本地区的黎民百姓做过好事，或者战乱中为拯救本地区黎民百姓而壮烈牺牲。如川主李冰、鲁班师爷、华佗、关羽、黑神、姜维、秦叔宝、尉迟恭、殷王二帅、马赵二帅，等等，人们对其感恩戴德，在长期的缅怀过程中逐渐把他们神性化，最终奉为神灵，建庙立祠，祈求恩泽乡里，永世荫护一方免受各种天灾人祸。阳戏场中的师祖、师爷、师兄、师弟神也属民间神，体现祖先崇拜理念。
按照对民众善、恶的评价标准，神亦可分为正神和邪神两类。“正神”是主家的保护神，是为主家祈福祉降吉祥的福神，他们在礼请、领牲、回熟、祀灶等法事中接受祭祀供奉。“邪神”，指可能给主家带来灾害厄运的邪魔恶神，他们出身低微，多端作祟，通常认为是死于非命的孤魂野鬼，即所谓“强死鬼”。“邪神”在法事中被列为索室驱赶、掩押遣送之列。在阳戏坛神谱系中，正神占绝大多数，邪神只有蹇龙、鱼卒虾将等屈指可数的少数几个。
三、神灵职能
阳戏坛上除川主、土主、药王、化主四位主神外，地位显赫的神灵还有关圣帝君、三伯公婆和王灵官，他们在阳戏坛上都有重要职能。
关圣帝君作为戏坛主神来祀奉主要是在贵州福泉、瓮安、罗甸以及重庆酉阳等地区，和川主、土主、药王一起并称“四圣”，普通农家神龛上也有他的神位。关圣帝君其神职与川主一样，既是阳戏坛的护法神，同时也是地方守护神。例如重庆酉阳阳戏开场戏和尾戏部分都有《关爷扫殿》一出，写关圣帝君初临戏场要清吉逐邪驱疫，离开之前，替主家扫除一切妖魔鬼怪，并封赠主家添寿增福，大吉大利。
三伯公婆在阳戏坛上是仅次“三圣”的神祇。大伯公、二伯公是民间财帛之星，为愿家净坛场，赐愿主财帛。三伯公、三伯婆，本身亦为财帛之神，降临坛场护送财神，记录愿信，为愿主勾销了愿。
王灵官是道教护法大神，道教封王灵官为“玉枢火府天将”，即火神。阳戏法事仪式中的王灵官威武刚直，奉玉帝旨意，在雷公电母陪同下，驾祥云来收瘟驱邪、降魔镇妖，以保主家吉祥平安。其次，王灵官不仅为愿主镇宅压邪，还为阳戏班镇台，使孤魂野鬼不敢来作乱，保证演出顺利进行。灵官形貌威武狰狞，大红脸、锯齿獠牙、虬髯怒张，左手挽诀、右手执驱魔神鞭，一副镇妖压魔的架势。
（图7-3：四川省梓潼县七曲山大庙王灵官塑像）
其他戏坛神祇，或奉差打扫神坛，或为愿主家镇坛催愿等。如杨泗将军管江神，造船装鬼祟，驾船遣瘟疫；大、小鬼奉“三圣”差遣来坛场巡察实情、驱赶各种鬼怪、净洁坛场；土地打扫坛场，清点供神牲礼，迎请戏棚众神，保佑当方吉祥平安；春牛到坛场降福除瘟；结事郎奉药王之命，打扫坛场；和事老者慈眉善目、貌似寿星，特来戏坛劝善；陈牢，衙役差卒打扮，打扫干净坛场，站班静候“三圣”登殿；屏风小姐，小姐打扮，送子降福的使者；僧道来坛场为主家念咒免灾；梅花送药王降临神坛，祝福愿家家宅清吉人安泰，六畜兴旺满山川；凤冠柳青，两位主管世间丝蚕、六畜的女神；关韩二将，即关羽、韩信两位神将，来坛场为愿主镇坛除邪，为守护神、护法神；和合二仙，同父异母的兄弟，“和谐”精神的象征，保佑人间渔樵耕读有序、国昌民富井然；陈公师姐、天上仙娘，为愿主驱邪降福，手执打棍，打出妖孽瘟疠邪气，打进金银财宝吉祥；二郎，手持除魔金鞭，驱逐坛场魑魅魍魉、五行五方妖孽鬼怪逐一扫进瘟船，为愿家逐疫除魔、永保安康；天官，为愿主赐福，为福神，福禄寿三星第一位；太白，奉玉帝之命，到世间巡查，为愿主虔诚还愿，派白鹤童子奏报玉帝，赏善惩恶；功曹，平日察看人间善恶，还愿日带领兵马到真武祖师宫前听候遣使；祖师，遣四值功曹迎请川主、土主、药王、化主、大伯公、二伯公、三伯公、钟馗武曲星去坛场收五瘟镇坛；钟馗，终南武曲星，身带七星宝剑去坛场斩鬼驱魔；鲁班，奉玉帝之命，造船一只，将神仙送回仙乡，把恶鬼送下扬州，永保愿主宅院清吉；勾愿仙官，勾销愿据；判官，驱赶骚扰主家的疫鬼、冤魂；开山莽将，开劈神，又称山王，盘古化身，头生双角，四颗獠牙，右手握开山斧。为愿家砍五方财路，驱四方凶煞恶鬼；请神童子，童仆装扮的“金童玉女”，向愿主家道喜庆贺；等等。
如同“三圣”主神，化主、关圣、三伯公婆、王灵官以及其他神灵原型源于民众现实生活，其神职功能是在应和民众生活需求和阳戏演出宗旨的前提下衍生的。
四、神灵的民间性质
阳戏神灵的民间性质主要体现在神祇的身世经历方面。他们的身世经历大多不载于正史，是历代民众“塑造”了神，应该说神灵的身世经历是神灵故事在民间长期流传过程中形成的。除前文所述的川主、土主、药王、文昌帝君、三伯公、王灵官等官豪缙绅外，其余多是根据民间百姓形象塑造的一批乡土善神。阳戏对石匠、铁匠、木匠、屠户、雇农等身份的“神灵”行为活动的细致描写，就是乡间艺人对他们自身日常生活的唱述、串演。《碓磨夫人》出场经过一番巧梳妆，左梳盘龙髻，右梳插花香，搽上胭脂打上粉，然后把豆子磨成浆，打井水泡豆子，浆水留下作药方，巧手做成粑粑、豆腐敬神灵，给人以美丽、淳朴、善良的村妇形象。梅花姐妹，命途多舛，幼时丧母离兄出家，姊妹凄凉、无助，只得投奔姨娘。杨救贫，家境贫困潦倒，“门前雪子落飘飘，我在家中无柴烧”，穷酸秀才形象；他又称“算命先生”，“生出一双怪眼，观看人间生死，生出一张铁嘴，说尽人间祸福。卦命通玄，笔下无情。贪生怕死休来问，铁面无私不容情”，他被描写成走街串巷、玩世不恭的游医形象。此外，还有解差的牢子神，调节矛盾纠纷的和合二仙，等等。
神祇的民间特点还体现在他们的称谓上。如仪式戏中有催愿仙官急事神，“催”表明这位仙官的急性子。点棚土地牢子神，“牢子”表明点棚土地的狱卒身份。算命先生杨公大口，“大口”合算命先生信口开河、胡侃猛诓的大口形象。世俗性阳戏中在知县身边执事、心术不正的差官称“仵作”，不勤于打鱼的渔夫戏称“鱼子上”，和渔夫一起混迹的樵夫就顺称“鱼子下”，等等。名称即是对于角色本相的巧妙象征。
即使是身居高位的“三圣”，同样主要唱述其为民而勤政的事迹。川主降孽龙治水保护百姓生命财物，使川蜀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土主作为本土圣主，让本地区风调雨顺，生活在本地区的民众丰衣足食、人畜平安。药王，行遍高山大川，为百姓医治百病。化主为川北一带的民众施医济善。此外，作为善神对立面的孽龙，同样体现民间恶神的本性。孽龙生于民间，家住大足县小地名滑石沟，长在民间，母子二人，摘草营生。不过，他推沙涌水，千变万化，行恶于民众百姓，走着“勤政于民”的反方向路线。
民众以自己的生存需求来构造神的组成体系，神祇原型无疑来自他们生活的乡村社会，神祇形象凝聚着浓厚的民间气质。
[1] 曲六乙：《中国各民族傩戏的分类、特征及其“活化石”价值》，载《戏剧艺术》，1987年，第4期，第93页。
[2] 李惠芳：《中国民间文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9页。
[3] 王跃：《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龙岗村刘宅的还阳戏》，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第25～26页。
[4] 于一：《四川省芦山县清源乡芦山庆坛田野调查报告》，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第41～43页。
[5] 杨光华：《且兰傩魂——贵州福泉阳戏》，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88～117页。
[6] 正神按祀位尊卑高下，又有主神和陪神之别。主神又称“宗族神”，戏坛所祀与氏族或某重大事件有渊源关系的一个、一对或一组神祇。宗族神在本地、本族中享有很高的地位，单独享受咒诵或祭祀，例如阳戏坛主神祀“三圣”。另一类为陪神，又称“祭祀神”。
[7] 由于川北阳戏神祇有天戏神祇、地戏神祇构成，其神性殊异，特单独列出。
[8] 于一、王康、陈文：《四川梓潼县马鸣乡红寨村一带的梓潼阳戏》，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4年，第52～53页。
[9] 严福昌：《四川傩戏志》，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27页。
[10] 调查材料：贵州息烽县流长乡阳戏班还愿戏调查，时间：2010年11月20日，地点：流长乡长干子村。
[11] 皇甫重庆：《贵州阳戏——以罗甸县栗木乡达上村邓氏戏班为例》，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5年，第34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