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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教化意识
“不关风化体，纵好也枉然”，教化功能是戏剧重要的社会属性之一。西南阳戏作为民间戏剧形式，同样被寄予寓教于乐、启化民智的社会职能。其通俗易懂的剧情内容和喜闻乐见的演剧形式都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对当地民众思想意识和社会风气的影响更是显而易见。
一、安贫乐道，生死自然
阳戏剧本往往劝人领悟生命真谛，淡泊名利，为人温儒敦厚。民国廖性平抄本《造棚》，“为人要识天地情，三纲五常为本领，成仙成人在人为。天地是台戏是人，万般巧作为名利。利名二字为大阵，看破方才是能人。”同版本《催愿》：“世事一眼就看穿，风花雪月似桃言。要把名利要看淡，宽裕温柔圣人传，要能了却本来面，天地都来一掌间。”儒、道思想兼容，体现传统道德思想在民间的深入传播。
阳戏张扬道家无为无不为思想。这点尤其体现于“百花诗”的唱词：“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而过，不要奔碌，悠然而生。”并举出四大忙人汉高祖、楚霸王、韩信、张子房，也没有长命于人，结局和众人一样皆归于荒山坟茔：“不要忙来不得忙，哪见忙人得以长。第一忙人汉高祖，第二忙人楚霸王。第三忙人是韩信，第四忙人张子房。四个忙人何处去，都在荒山土内藏。” [1]
阳戏倡导隐忍和谐的思想。倡导“忍”，民国初年本《敲枷脱锁一宗》：“忍字头上一把刀，几人不忍祸先招。为人忍得心头火，不犯萧何律一条。”宣扬“合”。清道光本《百花诗》：“天地相合万物生，两国相合不动兵。朝中相合王登位，官吏相合律法清。父母相合见孝顺，妯娌相合家不分。记得相合八个字，无忧无虑过平生。”隐忍、和谐的思想至今仍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阳戏宣扬福祸相依，荣枯相生，淡薄仇冤思想。民国初年本《三圣领牲》中，川主、土主、药王“三圣”以对唱与合唱的方式唱：
此唱段在西南各地阳戏坛比较流行，常见于不同剧本，如《孟姜团圆》《楚汉相争》皆有这一唱段。
二、善恶有报，扬善惩恶
劝善是阳戏，特别是仪式性阳戏的重要思想内涵。首先，懂得感恩是行善的基本前提。阳戏中，人之生存根本——衣食和种类繁衍的大事皆由神灵、君主和父母恩赐，应知恩报恩。“谢天谢地谢三光，风调雨顺谢国王。穿衣吃饭求谶悔，生男育女谢爷娘”，“吩咐厨前造饭娘，每日造饭莫先尝。先要五碗敬天地，后要五碗敬爷娘。敬天地来敬爷娘，敬奉日月并三光。” [3] （科仪《演戏》）要敬天地神灵和爷娘。
同时，还要多做善事，多行善举方能保平安吉祥。根据人之善行恶举分别赐之于福，或是降之于祸，善恶有报，天理昭然。如《纠察灵官一坛》：“灵官来纠察，善恶不非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若还不报，灵官来到。”灵官是一尊是非公道神，来到神坛惩恶扬善。但在同出《灵官纠察》中唱述恶人横行、善人受欺的不公平现象，“恶是铧口善是泥，恶人常把善人欺。善是青松恶是花，眼前富贵不如他。”恶者享富贵那只是短期光景，昭昭天理不可欺，善恶自会有公道，“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有朝一日无常到，只见青松不见花。”
扬善惩恶，善者固然能与天齐福寿，但对于“恶”，不是一味被动地坐等“天”判，有时还要积极主动地去惩治。“恶者之人有恶报，偷抢凶杀进牢房。有天一日时间到，推他出来进杀场。”（《催愿》）另外，宣扬神鬼法力，“莫说虚空无报应，举头三尺有神明。”使人对神虔诚崇拜，劝化并威慑民众，使他们安分守己，重礼守法，唯善是从。
又以借梁王帝事，说明宿世因缘、因果报应的道理。
唱梁王帝穷时在古庙以斗笠、蓑衣为如来佛遮雨挡风。佛祖报恩，佑其披龙袍、戴皇冠。唱词中还有“十劝”：“一劝敬神灵，二劝孝双亲，三劝莫赌钱，四劝休告状，五劝勤学苦读，六劝莫入烟花店……”此类宣扬劝善惩恶思想的唱词在仪式性阳戏剧本中俯拾即是。
三、孝道先行，信义并举
1.孝道先行
孝道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对孝道之人、事的传扬是我国古老传统文化的重要主题。《孝经》“二十四孝”故事源远流长，《二十四孝歌》，可以说是各地乐户追忆孝子、宣扬孝道最经常演唱的挽歌。
孝道同样也是唱演阳戏表达的主题。一方面，多位神灵因待亲至孝或受到百姓爱戴而祀庙，如化主——梓潼帝君；或因“孝”而得到玉皇赐号封爵，如“火部兵马大元帅”王灵官。另一方面，倡导孝道的思想倾向是通过几个重点剧目集中体现的。如重庆酉阳阳戏坛有不少剧目具有丰富的孝道内涵，酉阳《庞氏夫人镇台》一剧中，庞氏夫妇唱：“我在寒窗把书读，你在家中孝双亲。我尽忠来你尽孝，忠孝二字我家来。”宣扬忠孝之道。而《替母还愿》，借为母亲了愿信事表现后辈淳朴的孝道思想。《蟒蛇记》批判后母不贤的为人之道的同时，极力唱赞继子的孝道。再如云南《孟姜女全传》，巡城官和秦王都为她的孝心所感动， [5] 还有前文所论《孟姜女》故事表现出子女善事父母的孝和妻妾善事夫君、对夫贞烈的孝。正如酉阳哨蔚阳戏班掌坛师陈永霞所言：“阳戏之所以流行那么广，主要是演《庞氏女》《三下南塘》《双孝计·招亲》一类反映忠孝的戏，这是世世代代老百姓最喜欢的东西。” [6] 另外，仪式剧本中还常寄生一些讲孝道的小寓言故事，如“梅香杀鸡”“张厨师杀猪”等，说明孝道美德的感化力量。
木本有源、慎终追远，孝道之义进一步延伸而为悌、为友、为忠、为爱诸美德，成为密织家族人员感情、维系社会关系之重要的情感道义力量。
2.信义并举
守信重义是中国传统思想道德观，同时也是阳戏演唱的重要思想内涵。“信”“义”是儒家所倡导仁、义、礼、智、信“五常”之列。“信”，规范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准则，“义”，正义，是历代仁人志士舍身以求的思想境界。
在阳戏中重义守信是神与神、人与神鬼交往的重要原则之一。阳戏活动从许愿到还愿体现了人神无欺的诚信观念。人不论出于什么愿据目的，什么方式许下愿信，一定要还，况且还要及时。如果不还或不及时还，在人的观念中就是欺神，神就会带来厄运或制造一些麻烦作为催促还愿信息的提示。神也不能欺人，端公求神，就要帮助人，愿主祭了神，神就要驱疫，就要勾销了愿，所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体现人神之间的互信关系。所以叩许的阳戏愿叫“愿信”，愿主被称作“信士”“信女”。守信的人会天佑人助，人丁兴旺，不守信的人要受到厄运的惩罚。例如刘氏青提违背“永不开荤”的誓言，犯欺神之罪而被罚为恶鬼，受到种种惩罚：“先打四十迎风板，何曾等他诉苦情”“夹床里面好凄凉，多叫爹来少叫娘”“上了脚镣并手肘，一身罪恶自承当”。甚至游十殿，受叉刑。“不信但看刘氏四，开膛破肚取肝肠”，警示世人勿失诚信、欺神之顽劣行为。
阳戏通过唱述寓言故事的形式倡导“仁义”之举。如《牧牛童子》一出，牧牛童子“戏耕牛”唱段令人动情：
在本出的开头部分告知：牧牛童子在洪武年间为神，生性聪明耍乖，受药王差遣到戏棚唱耍戏。原本勤劳、忠厚、任劳任怨等优秀品行是耕牛的代名词，深得民众爱怜与尊重，本唱段则斥责主人只需牛耕田，不许牛吃草，犁完田卖牛的不仁不义行为，描绘屠牛者心狠手辣并无半点仁慈的刽子手形象。听此唱段，为之动容，是仪式剧本中少有的煽情之作，呼吁仁义道德。
阳戏反映“忠”之思想不甚明显。“庙堂之高”与“江湖之远”的意识距离使得阳戏“忠”之思想不突出。虽然民国廖性平抄本《请神》，“人生好比一场戏，悲欢离合似电光。忠孝节义为榜样，任君所为那样强”，但纯粹宣扬忠君思想剧目不多，除了源自少量取材历史演义剧目外。
取材历史演义题材的剧目主要是倡导“忠”“勇”“义”的主题思想。源自《西汉演义》的阳戏剧目以韩信的受封赏、征战经历为主线，敷演韩信助汉灭楚的故事，很少演项羽，不见演刘邦事迹。《三国演义》阳戏剧目主要演义刘、关、张结义连吴败曹兴蜀事，不见曹操、孙权事。但在酉阳阳戏坛祀刘备、关羽、张飞为主神，但不见搬演三国戏，原因在于“老百姓最喜欢‘刘、关、张’的‘忠’‘孝’思想，并非‘历史征战、政权统一’的内容” [8] 。《隋唐演义》《说唐》阳戏剧目则是唱述群雄并起兴唐、保唐故事。
四、倡勤劳正义，斥好逸恶劳
阳戏颂扬勤劳正义美德，主要通过一些世俗戏剧目体现。如《三相亲》舒妹子在择婚对亲时，没有选择卖肉短斤缺两的张屠夫与做衣服偷布减料的龚裁缝，而选择相貌平平但勤俭持家的丁癞子，弄得张屠夫、龚裁缝既没对上亲，又赔上贿媒婆的钱财，落得人财两空。同样《三郎争妻》中，勤劳善良、眉清目秀的王春姣选择家贫但勤劳朴实的秦自力为婿。《玉龙封官》则唱书生白玉楷进京赶考期间，没有从众迷恋京城的热闹场景，一直闭门静心读书，皇帝闻之，甚为感动，封其为“状元郎”。
在倡导勤劳正义的同时，还有不少剧目贬斥恶行劣迹者，嘲讽他们好逸恶劳的行为。如《丢包过河》中的爱带牛，好赌且嫖，好逸恶劳，设亭收过路钱，被大姐、小妹戏耍得财无分文，无蔽体之衣。黔东南剧目《背包过河》唱整日游山玩水、斗鸡走狗的韦老三遭调戏，背金家姊妹过河事。《双看相》写花大姐、花小妹为张公爷、夏山主仆二人看相事，旨在嘲讽看相先生以貌取人，有钱看富相，没钱看穷相，见风使舵，顺风行船的行业行为。同为算命题材的《淘沙先生》赞淘沙、水秀夫妻勤劳能干，讽马歪嘴、柳英假扮夫妻坑蒙拐骗事。此外，《扯笋》中的溜棒尖、《皮敬滚灯》中的皮敬、《双卖纱》中的钉子和板子等好赌懒做之流，都是受嘲讽的角色。
五、张扬女性自主意识
阳戏张扬女性自主意识主要体现在一方面热衷宣扬凰求凤式的婚姻方式，另一方面积极唱赞女性智慧、勤劳的品质及对家庭生活的主导。
传统戏剧中，女方向男方主动求婚、逼婚戏是古往今来人们津津乐道的情节。如《孟姜女》和《七仙女下凡》是传统仙凡配戏的典型，为后世文学留下丰富的素材。其中的“姜女下池”“槐荫会”等一些经典折子常被很多剧种移植，自然也包括阳戏。阳戏对此类凰求凤式的婚恋方式极为热衷，最主要的原因是女性主动求婚的噱头契合其演出的文化语境。孟姜女下池野浴，为范郎不期所窥，孟姜女主动向范郎提亲并逼婚是阳戏孟姜女戏的两个核心唱段之一（另一个是唱孟姜女随着“寻夫”“哭长城”这些关目结束后，被玉皇封为戏坛勾愿神事）。阳戏《七仙女下凡》则唱玉帝七女下凡因留恋人间美景，于槐荫之下主动向董永提亲、逼婚，为董永送麒麟子事。在其他世俗戏阳戏剧目中，有不少热情善良的女性角色，如《盗菜》中的小凤、《河边洗裙》中的翠园、《王三打鸟》中的毛姑妹、《刘海砍樵》中的九尾仙狐精、《布进士捡田螺》中的白猿白秀英等，皆积极勇敢地向男青年倾吐她们的爱情，甚至出现她们不顾娇羞而逼其就婚的情节。仪式戏中，很多神灵生父基本是世间俗子，而生母多为天宫仙女，她们向往丰富多彩的世俗生活，情愿下嫁凡间俊郎。仙凡配这种婚配形式是理想化的，同时又是人们向往艳羡的。
女性婚姻的主动意识，应源于上古血亲婚配的后期，与当下婚姻男女娶嫁方向相反，规定女子留在本氏族内，男子则要“嫁”给外族，女子婚姻上有着必然的优势。
阳戏唱女性智慧、勤劳及其主导家庭生活的戏份较重。仪式戏中，赞颂梅花姐妹凭借她们自己的智慧与悲苦命运奋争情节，对碓磨小娘的辛苦劳作深情赞扬，甚至把《开坛》之开路先锋塑造为女性神灵，每出戏几乎都是围绕女主角发展。正如胡健国先生云：“不管妇女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如何低下，可在绝大多数的妇女生活题材的民间作品中，妇女却总是人们衷心赞美的对象” [9] ，这是对旧社会重男轻女观念的反抗之音。世俗戏中，尤其是湘西阳戏赞颂女性的剧目很多：有唱女子智慧过人的，如《丢包过河》；有唱女子劝夫戒赌的，如《皮敬滚灯》；有唱女子为人从善的品德的，如《南山耕田》；等等。
湘西世俗性阳戏体现女性自主意识倾向明显，这点在当地有着悠久的社会传统。当地山区的劳动妇女是插秧、收割等田间劳动的主要承担者，在日常生活中又担负着洗衣、烧饭、养子教女的重任。在生产生活中的重要作用，使得妇女在家庭中居于举足轻重的地位。儒教提倡妇女遵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思想，在这一地区影响薄弱，体现男女平等、妇女主导家庭的思想倾向。
[1] 胡天成编：《中国传统科仪本汇编（六）——四川省重庆接龙区端公法事科仪本汇编》，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295页。
[2] 段明、胡天成：《巴渝民俗戏剧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24页。
[3] 王跃：《四川省江北县舒家乡龙岗村刘宅的还阳戏》，台北：施合郑民俗文化基金会，1996年，第89页。
[4] 贵州福泉市城厢镇马田村曾华祥阳戏班戏本《安神》唱词。
[5] 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51页。此处的“孝心”，指孟姜女千里送寒衣、滴血认夫、为亡夫建醮令其魂魄归天的义举。
[6] 采访对象：酉阳铜鼓乡哨尉阳戏坛班班主陈永霞，采访时间：2011年11月15日，地点：重庆酉阳县桃花源拙园。
[7] 贵州息烽县流长乡黄晓亮阳戏坛戏本《牧牛童子》唱词。
[8] 采访对象：唐滕华，时间：2011年12月8日，方式：电话采访。
[9] 胡健国：《巫傩与巫术》，海南：海南出版社，1993年，第133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