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功利思想
对偏居山区的民众百姓来说,物质需求是主要的。少许的娱乐性文化形式总是与其实用功能密切联系,即采用艺术性的表演形式来满足民众现实生活的需要。而仪式性阳戏作为初步具有民间艺术性质的民事活动,其目的是在演出过程中通过种种意向的完成来酬神感恩,弃别过去窘迫生活,对未来生活寄予美好期待。如民众请阳戏坛班演出是为求财、续嗣、求健康、接寿延生等愿望的实现。届时,阳戏演出往往赞美唱颂善神,礼拜、驱赶邪魔恶鬼,并以献牲和演戏来“贿赂”神鬼,以实现自身趋吉避凶的目的,此为阳戏功利思想的突出体现。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流行于湘西地区的阳戏表演旨在给人以愉悦的审美享受,强调艺术的“普世价值”——娱乐观(听)众,本节对此不做细论。
一、阳戏功利思想的表现
阳戏演出宗旨反映阳戏功利思想。还阳愿戏,其愿信种类名目,反映民众生活中的种种需求。升官、发财、得子、子女及第、娶媳嫁女、病愈、小儿过关、老人寿愿等,只要自己得了利,愿望实现,都要唱阳戏酬神还愿。其实,得利要酬神,不得利而愿望得利,也要酬神,以求得生活的转机。民众日常生活中遇到种种窘境症结,或唯恐将会遇到不幸的前瞻性纠结心理,是酬神还愿的根源。民众针对生活中某一阶段的具体愿望而寄托于神灵威力来实现,即形成各种各样的愿信。演出阳戏既是民众想通过酬神而巩固已经实现的愿望成果,同时又趁机祈神福佑实现新的愿望。阳戏演出目的是从生活需求出发的,而非为艺术欣赏和消遣娱乐,显示强烈的功利思想。
阳戏所还愿信多种多样,所敬神灵众多,神职丰富、全面。每位神祇各领神职,驱邪治病、驾船遣瘟、送子降福、保一方平安等,事无巨细,各尽其责,尽量不给凶神恶煞留下作祟的空间。此外,还有诸多土地神,掌管方方面面的农事活动,民众遇事或赶上岁时节令就祈祷神灵禳灾降福,他们甚至不避讳不同神祇职责的重复与交叉。神灵多样化、神职的全面性反映民众对自身生活的美好祈求。恰是民众思想深处潜在的功利性意识,才是神祇数量不断增多和神职日渐多样的渊薮。
民众祀神意识的功利思想,还体现在民众不加选择祀神的行为。一般来说,凡大神司职明确,民众以自己的需求许愿求神,如升学仕进求掌管时间禄籍的化主,疾病缠身久病不愈祭祀药王,驱妖逐魔清吉镇宅迎请丑面神钟馗等。但是,在民众朴素的鬼神意识中,神灵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事不能,祀神只要诚心,神灵就能福佑自己平安吉祥,命运就会否极泰来。祀神并不追究神的宗系派别,来龙去脉,有神则灵。求子,不一定非到观音面前许愿,也可以在燃灯佛跟前烧香,甚至可以到蜀汉名将姜维的坐像前祈求,许酬神还愿。 [1] 关羽文学形象是忠勇的化身,但在民间祭祀中被奉为财神,还阳愿戏中奉关羽为解锁神,帮子孙解关煞,渡难关,因为他有着过五关斩六将的勇武。民间对神灵的派系来历、神性职能存在种种讹化,张冠李戴的现象大量存在,这恰恰是民众传统的神祇意识,符合民间信仰的特点,无可厚非。
二、祀神方式的功利性质
阳戏祀神功利思想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唱颂善神;二是礼拜与驱赶恶鬼。
(一)唱颂善神
唱颂善神是演出阳戏的主调,设阳戏坛本身就是试图通过献牲献熟和演戏来贿赂献媚神灵,以期得到他们的庇护,从而实现民众的祈神目的。颂善神是通过善神莅临神坛执事的情节,赞颂他们显赫的身世经历——通常是出身名门望族、父母兄妹身世显赫且个个身居高位,降临神坛的目的——驱疫纳福、领牲享祀,最后完成神职,归位仙乡向圣祖复命。如清道光本《催愿仙官》:
通过这一完整的仪式程序,完成对神灵的颂扬,内容包括催愿仙官受遣来戏棚、催愿仙官的神性职能、显赫身世、非凡仙居、领受祀奉并为愿主禳灾降福等。颂神媚神,意图使神灵乐意行事,向“三圣”老祖报喜事,进吉言,多为世间留恩。对神灵唱颂在《参神科仪》一出最为集中,要参祀星祖、万天宫等十六位神灵,每位神灵皆用十二个七字句共八十四言唱诵其功德。
唱颂善神时,视神祇职位的高低唱诵的内容角度亦有变化。唱诵“三圣”、三伯公、王灵官一类的官吏神,重在唱颂其显赫的官宦身份和富足华美的家景。如清光绪抄本《三圣登殿》唱川主上朝时装扮尊贵威武,身着朝衣朝帽,“金盆打水洗金脸”,乌龙马配金鞍,人马呦呦,场面宏阔,这属于阳戏板腔体典型的“套子”。随后唱药王、土主出班上朝的场面也是同样壮观:乘宝马配金鞍,家住“九庙宅”级别的豪宅。再如清咸丰本《饯驾》中,用大量篇幅描绘大伯公、二伯公、三伯公的居家情景:
大伯公家金花、金田地、金牛、金竹笋、金桠、金水井、金虾蟆、金盆、金水、金茶……,金银遍地,富可敌国。二伯公居家辉煌,官位显赫。三伯公是仙居“讲堂乡”,其高贵豪华更是无须多言。
赞颂多数基层善神则恭维他们的勤劳。颂衙役差卒勤勉做事,如催愿仙官、点棚牢子任务完成,便“急急如律令,望空作揖转回程”。对妇女类神灵则唱她们勤劳朴实的品质。如碓磨夫人十分忙碌,“碓磨夫人哭哀哀,簸箕蒸笼拿拢来。先使簸箕后使筛,糠头去了白米来,日间舂米与人吃,晚间舂糠喂猪羊。推磨之人多辛苦,脚板磨去几层皮。”唱述碓磨人的勤劳艰辛,对她的辛苦给予充分赞扬。同时,她还是一尊磨神,所推之磨,“上阴下阳,刻十六方二十八宿,推起来转星运斗”,“不吉不祥推出去,福言善语推进来”,赞其驱邪纳吉的神职。对少年类神灵则唱他们伶俐乖巧、勤于做事的特点,如烧香童子、玉女、牢子神、催愿仙官、扫棚土地、牧牛童子等。尤其是烧香童子与玉女,他们是一对兄妹神,在三圣主前听命执事,其行为方式酷似生活在乡村嘴勤脚快的少年男女。
善神临坛禳灾降福事是唱诵的另一个重要内容。诸多善神各显神功,经常用“扫、推、打、吞、盖、砍”等形象性的动作以迎请善神镇坛降福。如民国本《扫棚》用“扫”,请扫棚鸡扫五方:扫进加官进禄,招财童子,金银财宝,朝吉暮祥,五谷丰收,成群牛马,清吉平安;扫出官司口舌,天瘟地瘟,麻瘟豆瘟,伤风咳嗽,不清不吉,从而实现福佑家宅,保人畜兴旺的良好愿望。清道光本《开路一宗》,开路先锋挥刀“砍”五德星,即砍开五方财门,迎进五方财神,砍走各路鬼祟。民国本《碓磨夫人》,即“推磨夫人”,借助“推”的动作,把瘟疫推出,把福祥推进;推进清吉,推出污秽:二十八宿我推开,凶星退位吉星来;推得牛马成双成对,鸡牲满圈,鹅鸭满池塘;天瘟推向天堂,地瘟推向地州,麻瘟推向麻城县,地瘟推向地州城。《点盆》一折,唱土地老者打瘟疫,则借用“打”字起兴,“打”进福禄寿喜,“打”出是非口舌:一打东方甲乙木,施主加官又进禄。二打南方丙丁火,招财童子就是我。三打西方庚辛金,施主穿金又戴银。四打北方壬癸水,打出是非并口嘴。五打中央黄金堂,横财横米归笼箱。同时,驱赶凶神恶鬼远离愿家宅院。
通过对“三圣”、三伯公等官吏神的身世、家景、居室、出行的唱述,衬托主神身份的尊贵,同时又表现民众观念深处仰慕“官豪”的思想意识,民众基于对现实生活的满足,所以要感恩神灵的佑护。对善神禳灾降福神功的唱颂,祈愿这些神灵恩顾,在某一具体方面切切实实给予福佑,以期实现他们新的生活愿望。
民众唱神、颂神,于神献牲供熟、燃香化钱,态度谦恭,但是他们心中自有“吃人酒饭,与人担担,得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公理衡量标准。供神,是为用神,他们言语的阿谀和态度的虔诚,实际上为了实现让神驱瘟逐疫、清吉镇宅保自家平安的目的。
(二)礼拜与驱赶恶鬼
阳戏中对付恶神有两种方式,一是驱赶,一是礼拜。驱赶,指善神以强大的威力震慑、降服恶鬼,使之不在此地继续作祟。而礼拜,则是对恶鬼施以小恩小惠,使之远离家宅庭院,以达到避凶趋吉的目的。
1.对恶鬼的驱赶
阳戏往往通过祭祀方式与鬼神调解矛盾,利用正神、大神弹压、役使小鬼与邪神,以求神人之间平安无邪。
正如上文所论,阳戏坛上常用“扫”“推”“打””吞”“盖”“砍”等强制性动作来驱赶凶神恶鬼,如《扫棚》《开路一宗》《碓磨夫人》《点盆》中的恶鬼皆为被禳之列。除此之外,仪式性阳戏有不少出目是专唱驱鬼赶瘟的内容。《灵官纠察》唱三十三天斗口星君王灵官驱邪除鬼,清吉除秽。《赏杨大口》,唱杨大口秀才神“大口”专吞瘟疫,天瘟地瘟,年瘟月瘟,日瘟时瘟,吞尽人间是非口舌。旨在杜绝“赤口”,远离吵架角孽之类的口角是非之祸。《盖魁》或《盖鬼》一出,则演钟馗手举降魔剑,重盔重甲,于愿家及邻里院舍沿门逐疫索鬼。经过一番打斗,最后钟馗锁住作祟小鬼,并把它押送出愿主家门。《送神》意将凶神、邪神送到阴曹地府。《送瘟船》指将一切恶鬼邪魔,如七郎真官、二十四气、五瘟使者、春季行瘟鬼、夏季行瘟神、秋季行瘟鬼、冬季行瘟神、高山大庙鬼、低山小庙神、萧家一代鬼、孟家一宗神等皆装上神船,使之远离愿主家,永保当地清吉。仪式最后,还要念“把你送到扬州去,妖魔鬼怪再不还”的咒语,以示清吉除魔彻底。
2.对恶鬼的礼拜
对恶鬼的礼拜是体现阳戏功利思想的重要方面。愿主为暂保自己、家人的平安或其他某一愿望,要厚礼重金敬奉一些凶神恶煞,即使内心不心甘情愿,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屈服于恶神的淫威。
礼拜恶鬼往往采取用“钱财宝马”“肥甘食飨”的敬祀拉拢方式。这些手段有时在戏中某一固定关节采用,有时又融合于整坛仪式的运作过程。如演到《阳戏上熟科》时,对行瘟使者要“燃香焚烛,献牲上熟”礼敬供奉,邀请五方行瘟使者“同赴法筵、领受祀献”,祈祷保佑愿主家免受五方瘟疫使者之害。息烽祭祀仪式戏《施孤》一出,要到荒山野外祭祀孤魂野鬼,“恳请”他们远离愿主家的邻舍村寨。“恶神崇拜”与民间百姓在现实生活中长期遭受压迫,屡遭不公而又求助无门有极大的关系。
三、颂善惩恶思想的根源
虽然阿谀善神和驱赶、礼拜邪神恶鬼的态度不同,但目的一样,“为人口清吉、求财茂盛、六畜丰肥、五谷丰登、百事顺遂。” [3] 正如《催愿》把五福九愿层层催开:“一催金门双扇开,迎进天官赐福。春夏秋冬吉祥太平,东西南北财源广进;二催早拜玉台,地官赦罪,福气满怀。金榜题名,状元及第,黄甲披身;三催减皇粮免赋税,消除水旱之灾,享高官爵禄;四催读书儿郎,寒窗苦读五更鸡,取功名,报父母;五催农忙起早贪黑,以保证仓厢满盈,丰衣足食;六催商贾生意要买卖公平,皇天保佑,赚得盆满钵满,不要短斤缺两,做亏心事;七催香火神祇,神人吉利,享飨食受祀拜;八催宗族阴灵,暗护儿孙平安,高科及第,光辉门庭;九催门庭显赫,人杰地灵,三圣垂恩福佑,诸般顺遂,乐而无忧。”不论是唱诵善神,还是礼拜、驱赶恶鬼,皆是为了给愿家换取满宅吉祥福气。
在阳戏的语境中,人无力与神鬼抗衡,要寻求生活顺意、人畜平安,甚至奢望更高水平的生活,只有利用神鬼的爱好与弱点,精神上给予赞美,物质上满足其声、色、衣、食诸等欲望。在神鬼的空间里,它们也有着现实社会中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对待神鬼也必须从上述诸方面投其所好,来贿赂讨好它们,它们才会任人驱使,遂人所愿。
[1] 于一:《巴蜀傩戏》,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66~267页。
[2] 王秋桂主编,胡天成编著:《中国传统科仪本汇编(六)——四川省重庆接龙区端公法事科仪本汇编》,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3年,第296~298页。
[3] 贵州息烽县流长乡黄晓亮阳戏班戏本《启戏》唱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