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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剧目类型
廖奔先生从戏剧发展史的角度，把人类戏剧发展轨迹大体区分为两个不同阶段，一个是宗教戏剧阶段，一个是世俗戏剧阶段。前者的演出目的与宗教活动直接或间接相关，具有浓厚的祭祀酬神色彩，缺少商业气息。世俗剧则是在都市商业生活中产生的娱乐型戏剧，它完全（或主要）以娱人而非娱神为目的，以审美而非祭献为动机。 [1] 考察西南阳戏剧目，却发现在共时环境中人类戏剧的两种形态同时存在。
广义方面讲，可以说西南阳戏由宗教戏剧和世俗戏剧构成。不过，鉴于其主要受原始宗教、民间宗教与正规宗教文化孕育、滋养的客观事实，把西南阳戏区分为仪式戏和世俗戏两种类型更为恰当。仪式戏内容包括诗赞体的颂神戏和神话故事戏两类。颂神戏的仪式性最强，只吟唱神祇的根生、降临神坛行程及登临神坛的目的。神话故事戏，相比唱诵词来说，其仪式性少了些许肃穆氛围，内容过多地以世间情节演绎发生在戏坛神祇之间的情事，有趣味性的矛盾冲突，在阳戏坛体现为外坛正戏。世俗戏，从演出性质可分两个层面。第一层面的世俗戏表现为依附于阳戏仪式的外坛插戏，或耍戏。第二层面的世俗戏为行当皆备、音乐唱腔丰富、剧情结构严谨、讲究舞台效果、艺术水平较高的地方戏。按照世俗戏内容题材可以分为历史演义类、家庭生活类、婚姻爱情类、社会生活类、民间传说类等五类。这当然只是为叙述方便而实行的分类，实际上有些剧目可归为不同的类型，如《刘海砍樵》既可以看作爱情戏，也可以看作民间传说戏。为清晰起见，如下表所示。
（注： 西南阳戏剧目类型仪式戏剧目颂神戏神话故事戏世俗戏剧目历史戏家庭生活戏婚姻爱情戏社会生活戏民间传说戏）
一、仪式性剧目
仪式性阳戏剧目的基本形式是阳戏围绕“酬神还愿、驱疫纳吉”这个核心，在向神许愿→心理体验→还愿酬神→心理满足→向神再许愿这样往复循环过程中体验生活的苦乐悲欢，对生活重新寄予更大希望。
（一）仪式戏之颂神戏
从巫书、神本发展而来的阳戏仪式戏剧，仍保持着搬请神灵临坛“演故事”的方式。每出戏皆采取闭合式的叙事模式，唱神祇从降临神坛开始，到戏坛降福驱祟，然后享祀供果祭牲，最后返仙乡交旨，情节简练，线形发展。期间辅助一些极具神秘色彩的肢体动作，如踏罡步、挽手诀等。剧本大部分唱段是描述各路神祇、香、纸、蜡烛、鸡、鱼等的身世经历、路程记等线性故事情节，唱词平铺直叙，无过多情感渲染。演出时，坛师们的唱诵声腔单调，起伏不大，几乎与诵经无差别。因演出地点经常是在堂屋，所以又谓“正坛戏”，所谓的“戏”，只在法事过程中掺杂一些娱人成分而已。
由于祭祀是仪式戏的本质特点，仪式戏具有严谨的程序性与虔诚的严肃性，其戏本一般不能轻易改动。所以在西南各地的阳戏坛，此类剧目内容及其演出程序大同小异。
（二）仪式戏之神话故事戏
阳戏之神话故事戏，在阳戏坛中表现为外坛正戏，属于整个祭祀仪式的一部分。表现语言机智幽默、情节曲折完整、气氛轻松活泼的特点。内容多是人怎样成为神，以神与神、人与神交往、恋爱、生活为题材的神话故事，有简单的故事情节和趣味性的矛盾冲突。例如《砍路》一出，说方相、方弼两兄弟保护纣王之子逃生，在法阵中被困死，被封为“开路先锋”。后与开路先锋的高兰产生争执，最终玉皇大帝为他们调解。此类剧目还有《出土地》《方相造反》《二郎记》《碓磨夫人》《柳青化药》等。
神话故事戏在法事疏文和祭祀仪式的基础上，借鉴吸收了“戏”的某些特点，已具“小戏”的雏形，但从形式到内容都还停留在仪式戏阶段，还受局限于仪式程序，并依附于仪式活动，演唱内容大多是与祭祀有关的神仙鬼怪事。神话故事戏出场人物较少，少则一二人，多则四五人。故事情节大都比较简单，艺术表现方面比较粗糙，剧情戏中夹杂着祭祀活动，其中不少剧目直接为请神服务。如《将军闯营门》《灵官扫台》《三圣登殿》《上云台》《二郎锁孽龙》《坐殿传文》《灵官土地》《桃山救母》等。神话故事戏部分剧目中间也偶有一些情节较为曲折、饶有趣味的小唱段亦具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如《扫棚一宗》唱述梅香杀鸡的故事，《领牲一坛》唱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事，《梅花姊妹》唱算命、哭殿等，呈现逐渐脱“仪”入“戏”的倾向。
总之，仪式性阳戏剧目有颂神戏和神话故事戏两类，是阳戏仪式程式活动的主要内容。仪式性阳戏是川、黔、渝、滇阳戏坛活动的主体，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吟唱神祇的身世经历和降临神坛的行程见闻，一是用祭祀的神祇演出具有简单情节的传说故事。
二、世俗性剧目
传统世俗戏取材于喜闻乐见的民间故事、世俗生活、历史演义、移植改编杂剧、南戏、传奇等。这类剧目，脱离了祈神驱鬼的仪式倾向，观赏性强，语言生动活泼，幽默诙谐，戏的因素大大增多。传统世俗戏主要是吸收大量民间民俗的内容及当地各种地方性的文化要素，如花灯戏等民间小戏的成分。观照其发生地点，世俗戏又有“外坛耍坛戏”和“地方戏”两种类型。前者常插演于外坛神话故事戏中，因与堂屋内演出的内坛仪式戏不同，演出需在室外的院坝另搭戏台，所以又谓“外坛戏”或“插戏”“文戏”。这类演出逐渐从法事仪式中剥离，祭祀功能淡化，演出主要为了娱乐来主家道贺的远亲近邻。被认为传统地方戏的阳戏，又谓“高台阳戏”。 [2] 世俗戏的第二层面——地方戏，则具有完全戏剧意义的各种要素，行当皆备，音乐唱腔丰富，剧情内容结构严谨，讲究舞台效果。演出的目的不是为了祭祀娱神，而是在都市商业环境下满足民众娱乐需要。剧中角色也不是仪式戏中的神祇，更多的是生活中社会底层的民众，他们的日常生活和运乖时蹇被浓缩于唱段不长的小戏中，如《芦花送子》《王大娘补缸》《闹五更》《春兰送酒》。这类阳戏虽然也有取材历史演义和神话故事的，但有着独立的戏剧品格。世俗戏是当今湘西、黔东南地区阳戏剧目的主体部分，剧目题材丰富，涉及社会生活面较广。
传统世俗类阳戏以剧目内容题材看，主要集中于五个方面的题材：历史演义、家庭生活、婚姻爱情、社会生活、民间传说。
（一）历史演义题材
阳戏中的历史演义戏是用通俗的语言，将朝代更替时期征战兴废的历史题材组织、敷演一小段戏剧，并以此宣扬特定的道德观念和美学思想。阳戏历史题材剧目不像安顺地戏常跳演整部历史演义故事，其取材和所演人物相对集中，常涉及的内容有《楚汉演义》中的韩信事，《三国演义》中的关羽事和《隋唐演义》中的薛丁山、薛仁贵、薛刚事。取材其他历史演义的剧目只有《封神演义》二出《大战洪山》《黄飞虎反五关》，包公戏二出《包公断案》《陈州放粮》，《杨家将演义》三出《杨门虎将》《四郎探母》《辕门斩子》三出。主旨倡导正义、忠孝思想，也有部分借历史演义演唱才女配俊郎、夫妻惜别等主题的爱情故事，如罗甸《七星庙》唱杨令公与佘太君缔结良缘的故事，《平贵回窑》唱薛平贵别妻从军的故事。还有借历史故事演绎世俗情节的，如关于王莽篡位、刘秀逃难的《兄妹受封》，明正德访贤事的《南山耕田》，以及《宋江杀惜》和《调叔》两出水浒戏。
阳戏和傩戏的其他种类相比，历史题材的剧目所占比例比傩堂戏大，比地戏、关索戏小。演出形态朴素，写意性强，演出场面远远比不上京剧等传统大戏那样宏阔辉煌。
（二）家庭生活题材
涉及家庭生活的世俗戏，典型的就是“劝夫改邪归正”题材。湘西、黔东南阳戏针对有赌博、嫖娼的社会风气，出现了一些反赌博、反嫖娼、反好逸恶劳的劝诫戏。《卖纱学打》中的毛教师，卖药炫耀江湖武艺，骗人钱财，地脚枋是老实人，被骗学打，无钱付学费，毛教师到地脚枋家抬猪娘，被杨翠娥赶走。《三星闹馆》重在表现不学无术的酒利子蹭吃骗喝，与其他书生对对联、猜字谜，粗言俚语尽出，竟拿妻子开涮，被妻子拎着耳朵牵回家。《贫富上寿》中歧视张光大的舅子丁小满，以赌博营生，只输不赢，穷困潦倒，流落街头靠乞食为生。同一主题的剧目还有《皮金滚灯》《双卖纱》《鱼子春秋》《懒汉遇骗记》等，表现妻子对丈夫赌博、打牌行为的斥责、劝诫、劝人学好的思想。这类小戏往往通过三人的说、唱、舞，反映妻子对丈夫且恨且气且爱的复杂纠结心情。
另外，还有反映妒妇题材的小戏，如《三怕老婆》《公爷盘花》《蠢子卖纱》等。此类剧目角色少，一般为二人或三人，剧情简单，表现形式灵活。在道白、唱词、动作上表现出幽默、诙谐的风格，舞台场面生动活泼，属于反映家庭生活情趣的娱乐性小戏。
（三）婚姻爱情题材
婚姻爱情题材的剧目较多，包含婚姻爱情的多个层面。首先，表现青年男女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向往自主婚姻的思想倾向。《放牛拦妻》反映土家族男女青年反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方式，提倡自主婚姻。《河边洗裙》写陈翠莲河边洗裙与书生何德明一见钟情，然后绣楼定情，私订终身，虽有陈母和其弟陈广一时搅局，但终成眷属事。《三宝崽砍柴》与《王三打鸟》属同一题材，唱钟情男女，不经明媒，私订终身，女主角之母佯装生气，暗中却顺水推船，遂人之愿，成人之美。《上茶山》唱两男女青年茶园对歌幽会。《吃茶开弓》剧本写茶店女桂英以拉开父传神弓为条件择选佳婿的故事。《盗菜》唱小旦在菜园假装盗菜借机向小生表白爱情的故事，体现乡土风情。
以狐仙、白猿精等与勤劳男青年相恋、结合为主线的仙凡配类爱情戏，如《布进士捡田螺》《猴猿戏梅》《双妖临凡》《荷花配》等。剧情结构一般为：男主角生活贫困，靠捡田螺或打柴度日。女主角或为狐仙，或为白猿精，她们受观音、鬼谷子、白雪大仙等指使下凡与生角续一年半载的前世姻缘。男女初识，男青年对爱情既向往邂逅情缘又持谨慎态度，女主角热情奔放，渴望爱情的态度毫不掩饰。男女直接或委婉得到父母默许，结为连理。之后，强恶势力者艳羡已为人妻的狐猿美女，强取豪夺欲为己有，大婚时，狐仙白猿恢复原形并惩罚恶势力。至此有两种结局，一为风波过后夫妻再度团圆，一为前缘已尽，狐猿升天，夫妻分离。这类狐猿仙精与勤劳青年之间的爱情戏表达了男女渴望真情而不可得，拥有爱情而不能守，因而幻想着有一种超人的力量来保护他们的爱情，帮助他们实现愿望。
反映男女爱情的滑稽剧。内容主要为象征纨绔子弟的丑生耍嘴皮调笑旦角，最后反遭戏弄。如《扯笋》溜棒尖却被浑然不觉地骗成小猪仔。《卖杂货》货郎黄老三，只图嘴巴快活，最后却赔给满妹子一担杂货，连同挑箱。而《晒绣鞋》是个例外，编剧敏锐地捕捉到青年男女在恋爱中羞涩扭捏的心理特点，唱书生马金龙与小姐鸟燕子表达爱情的羞涩。他们在书房幽会，被书童发现，于是马金龙愈是百般遮掩，书童愈是装聋作哑，设法挑逗，使得书生马金龙窘态尽显。
另外一类爱情戏剧目貌似男女表达爱情，实则是通过一对青年男女玩耍唱调子，拆组字谜，应机趣对联等形式，运用大量的动物、植物、历史掌故等方面的知识，甚至许多言简义丰的箴言哲理，表现隽永机智、活泼诙谐的曲词风格。像《盘花》《花园守桃》《兄妹送财》《湘子化斋》《同园妹》《仙童问花》《谭四补缸》等即为此类。
（四）社会生活题材
社会生活题材剧目较多，主旨为抨击私心过重、损人利己之举，歌德颂贤，彰孝扬廉。
首先是反映社会伦理道德的世俗戏。由于受传统思想及旧时风气的影响，社会上经常有儿女受继母虐待、儿媳遭婆婆虐待、丈夫怠慢妻子的事情，这种现象在阳戏中也有体现。反映继母虐待非亲生子女题材的有《拷打金银》，唱继母趁丈夫外出收债之际拷打金姑银弟；《前娘后母》写后妻马氏谋图后夫杜员外财产，设计毒害杜员外子女事；《血汗衫》，又名《兰继子扳砖》，唱兰芳楚后妻刁三春折磨继子兰正廷之女王玉碧和兰桂花；《金圈会》演继母贺氏逼迫张关宝耐着饥饿进山打柴之事。倡导妇女孝、贤道德思想的，有《庞氏女》，唱王三春听信谗言以不孝之名逼迫儿子姜诗休妻；《南山耕田》，又名《解带封官》 [3] 写农妇杨氏以麦饭苦菜给微服私访的正德皇帝充饥因此被赐赏受封的故事。另外，《忠孝两全》《何氏磨媳》《小姑贤》《七妹与蛇郎》等也属同类题材。同时通过这些剧目体现山区劳动妇女克己待人、深明大义、淳朴贤惠的品质，如《贫富上寿》的丁秀英、《血汗衫》的王玉碧、《南山耕田》的杨氏等。社会伦理戏的特点是寓教于乐，把传统的家庭伦理道德准则寓于现实的表演之中。
其次，以社会生活为背景，赞颂淳朴善良、聪颖智慧的民众形象，抨击奸诈狡猾、淫欲邪念横生的污吏丑相。《兄妹受封》写村姑梨花与兄长英思不为金钱所诱，真诚救助刘秀，使之躲过了王莽的追捕。刘秀离开前，封梨花为正宫娘娘，英思为国舅。《苟头催粮》唱述了一出地方小官吏借催交皇粮之际，戏弄土家族妇女田二娘，不料田二娘不为淫威所屈服，用计怒打小吏。另外，这类剧目还有《状元与乞丐》《郑德云飘川》《火焚三官堂》《蟒蛇记》《收租抢亲》《绣楼赔》《罗大将军》《雷交锤》《血丝玉镯》《赶子牧羊》，等等。
这类剧目还可与贪赃枉法一类的公案戏结合，反映另类的社会生活。如《拷打金银》《血汗衫》以及《贫富上寿》《掉白扇》《店房逼嫁》皆反映官员尸位素餐，对落难民众敲诈勒索，逼迫他们休妻卖子等，最后都得到应有的惩罚。反映民众希望官府清正廉洁、明辨是非、渴望体察民间疾苦的愿望。而《郑板桥审鸡蛋》则反映清官判错案事。通过大清官审鸡蛋这样的小案件，说明无论多么廉明清正的官，在审案之前不作细致的调查研究，单凭经验办事，也容易出错。
（五）民间传说题材
这类题材的剧目，表达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反映“天人合一”的朴素民主意识。如《刘海砍樵》，樵夫刘海生活贫困，但勤劳忠厚，赢得狐仙的爱慕。狐仙化作少女胡秀英暗中帮助刘海，并向刘海吐露爱慕之情。刘海自知双方贫富相差悬殊，当即表示拒绝。但秀英拦路不放。刘海即许允婚三章：侍奉婆母，下田劳动，有媒证婚。秀英一一应下，便以柳为媒，山作证，在山林中二人结为夫妻，双双转回家中。湘西阳戏《捡田螺》与《刘海砍樵》如出一辙，写白猿仙姑白秀英向捡螺青年布仲仕自荐婚姻，并痴心相求，终成连理的故事。其方式也是仙姑先暗中帮助男主人公，后直白婚事，男方以自身条件不佳相推，女方愿以身相许，甘居贫屋，钟爱一生。
此外，还有戏谑学究不懂装懂、枉为人师的讽刺喜剧。如《花子盘学》等反映旧时群众勤俭办学，教书先生则才学疏浅，却佯装博学多艺，最后沦为被人讽刺揶揄的境地，突出施教者要先接受良好教育的主题。《假秀才》，穷儒徒慕虚荣，家贫如洗，佯装阔绰，强作斯文，真相败露，尽显窘态。旨在倡导勤劳乃立本之源、虚荣乃害人之源的思想。
还有以祭祀的仪式唱演世俗内容的娱乐性剧目，如《和尚检斋》唱道长与和尚争着为主家做法事，产生矛盾，相互攻讦的调笑剧；湄潭阳戏《勾愿》唱包公对主家许的愿信一笔勾销，戏中语言诙谐，涉及各种农事活动。
[1] 廖奔、刘彦君：《中国戏曲发展史》（第一卷），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0页。
[2] 贵州开阳县南龙乡中桥村阳戏坛掌坛师刘正远和田坎村阳戏坛掌坛师谭光明，皆如是说。信息来源：田野调查，时间：2010年7月27～28日，地点：刘正远、谭光明家。
[3] 此剧名称多样，又称《正德王下江南》《杨氏送饭》《南山耕田》《谢文清耕田》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