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酉阳山歌中的《劳动号子》
酉阳山歌中的《劳动号子》又称《喊号子》或者《吼号子》。酉阳开门见山,沟壑纵横,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用酉阳人自己的话说就是“头顶簸箕大个天,脚踏巴掌大块地”。祖祖辈辈的酉阳人,就是在这种特殊的自然条件下繁衍生息,以特有的乡下人品质和精神,战天斗地,辛勤耕耘,含辛茹苦地把日子一天一天往前推进。
我从小就生活在酉阳,在耳闻目睹中,完全懂得酉阳山歌中的这些“号子”,无不是他们在极限式的繁重体力劳动中,或者是在逼仄的人生天地和窘迫的日常生活里,必然地、由衷地、发自各自心灵深处的“肺腑之音”。
(注: 唐腾华(右二)在酉阳“劳动号子”现场与民歌手们合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们不难想象,如此这般的自然环境中,来自生命本能般的“吼叫”当中有多么激荡、壮烈、顽强的抗争与希望。那些发音奇特,节奏迥然不同的“哎哟”“哟嗬”“喂呀”“嗨着”“咿呀”“着嗬”“嗨呀”的喊吼声,无异于一曲生命自强不息的天籁之音,铺垫和弥漫在目及无边的丛山峻岭之中。也回荡在每一个悲凉辛涩,举步维艰的人生天空里。最终汇聚成一部温热、真实、朴素,具有史诗般内涵和意义的民族之音。
在我看来,酉阳山歌中的号子,最出色、最闪亮的号子要数楠木、官清、井岗、苍岭、庙溪,以及南溪二面坡、山羊、中溪、李溪、南界等几个地方的号子。尤其是李溪、南界的“薅草山歌号子”、黑水的“薅秧号子”和小河官二、铜西的“拗岩号子”等,这些都是酉阳山歌号子中的翘楚。
除此之外,酉阳各地都有各种各样的“榨油号子”,以及“酉水号子”“乌江号子”等等。可以说,酉阳同样是一个号子的海洋。
(注: 酉阳黑水的“薅秧号子”)
1982年,我在酉阳文教局艺术股工作期间,在黑水大涵经股长杨学府同志介绍认识了胡日考同志。他唱的《薅秧号子》很有特色。领唱人(歌师)那“啊啦啦啦啦……”的起板饶舌颤动声调,很特别,很优美。尤其是那种“一领众合”的高腔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以这样说,酉阳黑水《薅秧号子》的最大特点就是“一领众合”。领唱者可以随时打断合唱者而接腔。他可唱一句“甩腔”让人接,也可连唱两句“甩腔”再让人接,还可连唱三句、四句再“甩腔”后再让人往下接走。
在抢救非物质文化遗产期间,重庆大学罗章教授(研究人类学课题)到酉阳,我陪同她到黑水找到胡日考同志一伙人唱《薅秧号子》。那时,胡日考同志嗓音已经不及当年,但在歌者中又发现了嗓音比他更好的熊正禄同志。于是,我又陪同重庆市音乐作曲家向菊英同志,再次到酉阳黑水采访《薅秧号子》以及演唱它的人。
无论是我,还是来酉阳采风、考察的同志,无不为歌手们随口而出的音调和歌词内容所震慑。尤其是那高亢悠扬的天籁声腔,随着山野之风四处飘散开来的情景,让每个人都能产生一种“入耳心醉”的感受。
后来,中央电视台的《乡土》栏目还专程到酉阳,为酉阳黑水《薅秧号子》和我本人做过专题报道。西南大学蒋立松先生与重大罗章教授还特邀我带着熊正禄同志,到西南大学去演唱和详细介绍酉阳黑水的《薅秧号子》。
2013年,酉阳黑水的《薅秧号子》进入央视全国民歌比赛,获得了二等奖。
酉阳县电视台也多次为酉阳黑水的《薅秧号子》做过非常详细的专题报道。
下面我把经我录音、整理和一些细节修改后,两首具有代表性的酉阳黑水的《薅秧号子》原歌曲附录于下——
第一首:《家花没得野花香》
第二首:《有心恋就恋到老》
我再介绍一下酉阳楠木的《薅草锣鼓》。
《薅草锣鼓》又叫《薅草号子》《喊号子》和《打闹》。往年,从春天播种到夏初农忙季节,农村的主要工作是锄草(薅草)。就那么几天时间,各家各户、各村各寨都忙得不亦乐乎,相互组织帮助,以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各种农活,尤其是薅草。
酉阳人凡是经历过“互助组、合作化、大跃进”历史时期的人,对此就会有深深的记忆和体会。那种热火朝天,你追我赶的劳动场面,在锣鼓号子的声浪中,让人激动、振奋、干劲冲天,《薅草号子》就是这样诞生出来的。可以说,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各种各样的酉阳号子中成长,每每听到那些随风飘来,震荡山谷的锣鼓号子声,心中便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激情和豪迈。
这些劳动号子在酉阳各地仍然存在,尤其是酉阳楠木的系列号子,经过多年的挖掘、整理和继承、发扬,如今更加“完善”,也更加得到政府和老百姓的关注和支持。尽管现在乡下的劳动方式已经改变,很多老歌手因为年老嗓音不如当年,但“楠木号子”的表演内容和表演形式,仍然生机勃勃。老歌手们也还能演唱出各种号子的风韵。
(注: 酉阳楠木“薅草号子”现场(唐腾华摄))
2001年唐步新同志在任酉阳县长期间,实施“文化兴酉”战略。我继《渝东南民歌》出版之后,又出版了《酉阳民歌》这一小册子。在此期间,正好遇上“非遗”工作的抢救时期,县领导指示我与县文化馆孙万山等同志,深入各乡镇搜集民间音乐,我再一次去楠木乡深入发掘“楠木号子”。在楠木乡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下,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尤其是乡党委书记冉拥军同志,亲自陪同我把楠木的原生态号子,一个个摄影、录像和整理出来,给我留下了深刻记忆。后来我把自己整理后的“楠木号子”编撰成册,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楠木乡人民政府。
(注: 重现酉阳楠木“薅草锣鼓”场景(唐腾华摄))
同样是在此期间,原涪陵长寿电视台的李东同志和他的同学王蕴洁、秦义等,因慕名《楠木号子》而到楠木乡采风,并把我做这种搜集工作的过程,专题做了名为《民歌伴一生》的电视节目。在加拿大留学的秦义还把这个节目带到加拿大,上了加拿大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
(注: 唐腾华作客中央电视台剪影)
2009年,我带着“楠木号子”一班人和许多号子曲目进京,受中央电视台的邀请,在他们的专业演播室,专题录制了很多《酉阳楠木号子》节目,随后,中央电视台向全国观众演播了其中的绝大多数节目。
楠木是张献芳同志的老家,他对家乡楠木民歌号子的搜集整理工作十分热心,对我的支持很大,我要在此表达谢意。
《楠木号子》是酉阳劳动号子的代表性作品之一。尤其是它的《上前号》《长号》《花号》《莫等号子起灰尘》《下力之人穿草鞋》《杂号》《长比高高比长》《高粱黄》《劝郎三杯酒》《四声号》等,每个号子都各有特点,音乐表现形式上也各有特色。原汁原味的音律和歌词也极富民俗文化、地域文化色彩。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酉阳“楠木号子”不仅是酉阳民歌中的无价之宝,也是整个武陵山区最具代表性的民间音乐瑰宝,挖掘和收集它、整理它,必将在民俗文化和民俗音乐两方面引起强烈反响的广泛的关注。
我把酉阳一系列的“楠木号子”兹录于下,供大家欣赏。
(注: 酉阳民歌手在现场演唱“酉阳山羊号子”)
酉阳的各地都有“薅草号子”,曲调上大同小异,歌曲各有不同。就整体音乐风格而言,虽有许多“共通”之处,但在细节表现上,仍然各有风韵、各有独到之处。
在这些号子之中,值得我们深入了解的是“官清号子”“李溪号子”“苍岭号子”,以及酉阳南溪二面坡的“南溪号子”。这些酉阳不同地方的号子,均有其代表性演唱人物。如《官清号子》的歌师传承人陈德文,他的嗓子好,又唱得入味,很早在他老家就是一个有名气的人。只可惜在中央电视台正打算录制他的专题节目的时候,他却因病离世,只留下他亲口原唱的两曲音像资料。
还比如,李溪王华玉女士的《薅草歌》,龚素娥女士的《薅草号子》,丁市田玉祥先生的《刹号》《一股凉风当坳来》等,还有苍岭石帮信、赵靖侯、付杰、张案香、陈美吉等等歌手,他们都是不可多见的演唱酉阳各种号子的优秀歌手。
我还要特别说一说酉阳“井岗号子”。
在我看来,酉阳“井岗号子”可与酉阳“楠木号子”媲美。关于它们的具体内容和表现形式,因为酉阳号子都是大同小异,我不再重复介绍。“井岗号子”最有代表性的歌师是陈茂昌和陈光江。2009年,我曾带领重庆市原音协主席钟光铨先生去采访“井岗号子”,钟先生在听了酉阳井岗的《薅草号子》后兴奋不已、彻夜难眠,对“井岗号子”给予了极高的评价。
(注: 唐腾华深入酉阳乡村实地采访民歌手)
除了上面我说的这些酉阳号子之外,还有另一种号子,在酉阳地区也广为流传。这一类号子,因为与“开山取石”的沉重体力劳动相伴而生,酉阳民歌中就称之“拗岩号子”。
酉阳的“拗岩号子”类山歌,以小河(现铜鼓)最有特色。铜西地方的扫尉坝,有巨大的采石场,万世会、万世贤、杨凤鸣等都是采石场上的著名人物。他们喊出的号子极具“酉阳特色”——气势磅礴、震慑人心、极富“原生态的艺术感染力”。我揖录两首于下——
其一:
其二:
我常常在想,时代在发展、进步,历史也不可能重复。我们过去的生活习惯和劳动方式再也不会呈现在我们的下一代面前了。随着一首一首民歌(山歌)的消失,也随着一个个歌手的相继老去,今后的年轻一代将更加不能了解和亲近,这些带着深厚的民族文化信息和深刻的民俗文化内涵的艺术结晶品。
同时,我也十分欣慰,在酉阳仍然还有那么一群人,不计个人得失、苦心孤诣地挖掘、收集、整理、珍藏和保护着“酉阳文化的根”。
这个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根和脉。酉阳人民,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他们齐心协力把这些即将失传、即将消逝的原生态酉阳民歌,以“真实的酉阳场景和酉阳人演唱”的方式,原原本本、不加任何修饰地摄录成音频、视频,并以各种可以传播酉阳民歌的方式,让这些深藏于大山深处的艺术珠贝重放光芒。对此,我要以一个年逾古稀之年的民间音乐爱好者的身份,向他们致以真诚而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