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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叶情歌》是酉阳民歌的灵魂
所属图书:《故土上的声音:唐腾华和他的土家民歌》 出版日期:2017-03-01 文章字数:4477字

《木叶情歌》是酉阳民歌的灵魂

当初的《木叶情歌》并没有摄影师镜头下如画般的浪漫和妩媚动人。它朴素得如同一棵树、一根草、一块路边的石头,牵动着我沾满泥土的双脚,因为不停地靠近,才能渐渐感知到它的温度和质感;才能慢慢沉醉在它质朴如父,厚重如母,亲切如兄妹的甜蜜之中;才能舒缓而平静,热烈又激情地徜徉在它甘洌如清泉,醇美如晨雾,欢乐如小鸟,轻快、爽朗如沐春风的魅力世界之中。我知道,从真正走出大山的那一刻开始,《木叶情歌》注定会成为一首人听人爱的歌,也注定成为一首能够代表“酉阳民歌”唱响大江南北,甚至唱响世界歌坛的优美民歌。

(注: 1987年,唐腾华与中央民族大学袁炳昌教授、时任黔江地区民委主任陈川在酉阳可大乡收集《木叶情歌》(王心权摄))

如果在百度和搜狗一类的搜索引擎上输入“木叶情歌”,就会出现下面几段文字——

“木叶情歌来源于重庆市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的一首民歌,也是土家摆手舞的伴奏;是一种土家族人用木叶吹奏出来的音乐,是一首情歌,情歌表现青年男女对爱情的真诚和勇敢追求的精神。木叶情歌以歌传情,是千百年来酉阳土家小伙子向姑娘求爱的独特方式。在过去,青年男女相互倾慕,却不便启齿,又不喜欢媒婆说合,于是就把满腔的爱写在木叶上……由此,酉阳也曾经流传‘以叶为媒’的神奇婚俗。”

……

“在渝鄂湘边界处,千百年一直耸立着八面山,流淌着酉水河。在八面山腰、酉水河畔到处传唱着很多的民歌,这里是土家人民间歌曲的摇篮。木叶情歌就是这里世代流传的歌曲之一……20世纪80年代,酉阳县掀起民族文化研究热潮。我在临近湖南边界的可大乡调研时,发现了一位虽上了年纪却能说会唱的老人家。老人家名叫田大翠,龙山人,嫁与当时可大乡乡长为妻。上了年纪的老人,唱歌都趋于‘念唱’风格。歌词质朴大胆,曲调清新自然。充分表现了土家儿女自由恋爱的生活情境。这首歌通过比拟,准确地表达了土家族儿女对爱情的追求……”

……

“歌曲经采集回来后,由酉阳自治县文学创作协会秘书长唐腾华老师凭借着深厚的音乐素养,对田大翠‘念唱风格’的《木叶情歌》曲子进行韵律化的整理、改编。在酉阳土家族苗族自治县成立10周年之际,经过改编后的《木叶情歌》凭借极高的民族风味和艺术价值,被编成土家族摆手舞曲子。从此之后,经过传唱,为广大市民知晓、熟悉和咏唱……”

我无意于对时下的新兴媒体,尤其是像百度和搜狗这般声名显赫的大牌媒介进行挑剔。但它们在对《木叶情歌》进行推介时,漏洞和瑕疵,甚至是错误都显而易见。

(注: 唐腾华收集《木叶情歌》时采访田大翠(李化摄))

我确实不知道酉阳地区过去或者现在,是否存在着一种“以叶为媒”的婚俗。单从上面的文字看来,显然这些新媒体是误把“我收集、作曲与改编的这一首《木叶情歌》等同于了千百年来一直广泛流传于酉阳地区的‘木叶情歌’”。简单地讲“木叶情歌”不是专指一首歌,而是酉阳民歌(山歌)的一个类。以“木叶”为伴奏(伴音、伴唱)媒介的酉阳民歌有许多种,它们是酉阳“对唱类”民歌(山歌)的基础形式和基本风格,也是酉阳民歌(山歌)最为本质的艺术表现形式和艺术特点集成。

而“情歌”只是其中的一个类别,它专指酉阳民歌(山歌)中能集中表现(表达)男女情感世界的“民间歌曲”,也就是我们常常所说的“山歌中的情歌”。相对于“歌”,借木叶传情是事实,但这样的民间之歌、山野之歌,也绝不是“写在木叶上”的,而是以口吹木叶奏出原本是歌的曲调,送达给心仪的异性。打个比喻:酉阳民歌中的情歌是一条绵延温婉的大河,木叶只是一叶扁舟,它轻快、愉悦地满载着一对对崇尚美好、憧憬爱情的土家男女,一个劲儿地驶向欢乐和幸福的彼岸。

(注: 为深入收集、整理《木叶情歌》唐腾华多次实地采访刘显菊、彭银芝等土家族老民歌手。(李化摄))

声誉和严谨如百度、搜狗一类的“词条”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漏洞”?我个人以为还是因为酉阳这个地方有史以来闭塞、不为世人所知的结果。站在国家尺度上看这是一个“老、少、边、穷”地区,站在现代人的生活尺度上看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原生态”地区。一般的“外来人”完全不可想象,直到“现代生活突飞猛进”的21世纪初年,酉阳仍然像是一个“封闭的地理单元”。从酉阳出发“去见一个省城”,无论东南西北,任何一个省城都必须“先用双脚丈量完故乡的土地,然后再乘车弃车,乘船弃船”地三天五日,方可见得一片灯火辉煌的城。

过去有句谚语:“养儿不用教,酉、秀、黔、彭走一遭。”意思是说这几个相邻的地方因为穷困、闭塞,生之艰难,活之不易。连教育孩子都不用搜肠刮肚去找“教材”,只需要让孩子走一趟这几个地方,自然而然就会明白“珍惜已有的幸福生活,奋发图强做个有作为的人”。而酉阳又是“穷之首,闭之极”。虽然现在“因祸得福”——世上有两个桃花源,一个在你心中,一个在重庆酉阳。但放在当年,一颗颗深藏于大山深处的珠贝——“木叶情歌”,不被世人所了解、所认识,那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

闭塞、穷困的历史,往往造就一切“现代生活”根本无法抵达的文化深处和艺术的源泉。一群人或者一个民族的智慧,也往往会在这样的“天赐之恩”中,以它与生俱来的文化基因,自然而然会诞生与之匹配的艺术作品。《木叶情歌》正是这一特定的地域环境、民族与民俗的生存和生活环境、艺术的酿造与储存、传承与发展的环境……它们,彼此渗透和影响,在时光和大自然两部伟大的机器的相互打磨和提炼中,最终走出历史的帷幄,冉冉升起在时间长河中的民族集体智慧产物。

熟悉沈从文的读者都知道《边城》。翠翠的爷爷给大佬和二佬说:“车有车路,马有马路。”沈老先生把故事安放在“苗人生活”中,其实“佬”却是地地道道的土家族称谓,意即“小伙子”。武陵地区自古就是土家族、苗族的“混居”之地,“走车路”的意思即是“直着来,唱民歌(山歌)求爱”;“走马路”的意思即是“拐着弯来也行,那就请媒人来上门求婚”。《边城》中的大佬和二佬因为选择“车路、马路”的不同,因而有了不同的人生结局,由此可见,唱歌求爱,尤其是“对唱”求婚,在武陵地区由来已久。

土家族自称“毕兹卡”意即“本地人”。亦有“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的民俗文化现象与特征。沈老先生的“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转到酉阳就成了“杆子不来,对子也不来,那郎格行呢?”意思是必须选择其一。“杆子、对子”是武陵民间用“杆子宝”进行赌博的专用术语,这种赌博只有两个结果,杆子赢,或者对子赢,绝无其他选择。酉阳人以此比喻异性“求婚”,也是“要么对歌,要么请媒人说亲”的意思。用“木叶情歌”中对歌的形式去求爱、求婚,也就自然成为一种土家族婚俗。往年,这一古老的民间习俗,尤其在酉阳东部的酉水河地区广为盛行。

(注: “高高八面山,清清酉水河。土家吊脚楼,悠悠白云间。”这儿是《木叶情歌》的源头,也是它的故乡。(刘鸿娅摄))

以“木叶情歌”为例,酉阳民歌(山歌)中的“对歌”音乐的风格特点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属四乐句乐版结构的6调式的矮腔民歌。

2.对歌曲调的四个乐句中,除第三句外,其余句末都明显用下滑音演唱,演唱者发音时,自然在口腔和鼻腔内综合婉转发出由强至弱的波颤声韵。

3.对歌起止间,巧妙地加用间隔乐句(或叫引歌)连接,让即兴对歌手对歌词语句作一瞬间的思考准备。

4.歌手在对歌演唱过程中,因为吐正字音的关系,曲调中的个别音阶随字音高低而灵活变化。

5.歌手对歌演唱的速度、轻重和节奏,随歌的内容和歌手情绪的不同而灵活变化。

6.因歌手的年龄、演唱水平、嗓音、气息等不同条件的局限,对歌在演唱形成上,往往“似讲非讲,似唱非唱,讲唱结合”。这样的“演唱风格”对于歌曲曲调的收集和整理是相当困难的,尤其是改编更有极高的难度。

7.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对歌手演唱的歌词在某句上字数的增加或减少,使曲调在某句的个别小节的节拍上会相应地产生增加或减少。

经过多年的走访、调研和摸索,我在总结出上面“酉阳民歌(山歌)”的“对唱”民间音乐特点之后,便开始着手对酉阳原来的大溪区可大地区——最能集中表现“木叶情歌”特色的地区,进行有针对性的收集和整理工作,最终改编出了《木叶情歌》这首代表性所有“木叶情歌”的原创性作品。

关于我收集、整理和改编的《木叶情歌》,还真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

原来的酉阳大溪区可大大队,处在八面山下,酉水河畔。可以说是土家族民间艺术的摇篮。上一世纪80年代,酉阳县掀起民族文化研究热潮,当时中央民院的袁炳昌教授来到酉阳,在时任黔江民委主任陈川和酉阳民委主任王心权陪同下,我带着很多人深入酉阳的各个地方进行民族文化调研。在临近湖南边界的可大大队调研时,发现了一位虽上了年纪,又能说会唱的老人家。老人名叫田大翠,龙山人,嫁与当时的可大乡乡长为妻。据当地人说田大翠从龙山来可大乡赶场,就是因为与当地、当时的可大乡长对唱“木叶情歌”,才嫁到这个地方的,他们的姻缘被传为美谈。

上了年纪的老人,唱歌都趋于又念又唱,当我指出一段她唱过的调子请她再度演唱时,大家顿时兴奋了起来。当时,我就觉得这首山歌,歌词质朴风趣,曲调清新自然,通过比拟,准确地表达了土家儿女对爱情的追求和向往。

民歌采集回来后,我凭借多年的经验,对田大翠“念唱”的《木叶情歌》进行了韵律上的整理、改编。在酉阳成立土家族、苗族自治县10周年庆典期间,我把自己收集、整理并加工改编后的《木叶情歌》,又原封不动地交给陈大德先生,陈先生再经过他的创作和提升,又把《木叶情歌》改编成了“酉阳土家摆手舞曲”,从此《木叶情歌》便飞出了大山,飞出了酉阳,逐渐流传开来……

(注: 当年唐腾华采访会用土家语演唱《木叶情歌》的土家族老民歌歌手们。)

《木叶情歌》原本只有八句——

几年之后,时任酉阳宣传部部长的杨清海同志又找到我。他问我:“可否为《木叶情歌》加上一段歌词,让其更为完美?”

我说:“既要在现有歌词的基础上将整首歌变得更完整,又不破坏民歌原有的风味将新的歌词完美地融合进去,这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工作。流传了这么多年,几近耳熟能详,再加上一段歌词群众能否接受?”

反复琢磨后,我写出了四句歌词——

歌词写好后,我向重庆大学罗章教授请教,罗章教授又将新增歌词转给西南大学博士生导师张诗亚教授,张诗亚教授和原来的山歌歌词一对照,连说:“写得好、写得好!”就这样,新增的歌词才最终定了下来。

这也就是现在我们听到的《木叶情歌》的完整版。

行止本文结束,我还要慎重说明的是《木叶情歌》不仅只是我的个人劳动,它还汇集了我许多朋友的辛勤工作。当年和我一起深入乡村田间地头的朋友们,对他的诞生,同样凝结了他们的许多智慧和汗水,我在此要表达深深的谢意。

(注: 当年《酉阳报》刊发的土家语版《木叶情歌》剪影)

《木叶情歌》在诞生之初也同样得到了很多媒体的关怀和鼓励。当时的《酉阳报》在技术相对落后的境况下,想尽一切办法,将我收集、整理和改编并补充歌词的《木叶情歌》,以土家语“原版”的形式予以刊发,亦让我感动不已。在此我一并致谢。

故土上的声音:唐腾华和他的土家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