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水神,布依族六月六的风情审美
布依族是中华民族大家庭中56个民族之一,现有人口300多万,是古代南方百越族群中骆越的一支。布依语属汉藏语系壮侗语族壮傣语支,与壮、傣、侗、水、毛南等语言有亲缘关系。
布依族有着丰富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明,其中水稻种植历史悠久,并随之产生了六月六歌节,规模宏大,风情浓郁。
布依族是贵州古夜郎国的世居民族之一。商朝时就与中原有联系,《尚书》云:“周成王大会诸侯于洛阳时,濮人也曾进贡丹砂。”《史记·越世家·正义》云:“交趾,周时为骆越,秦时为西瓯。”《四库全书》说:牂牁“西故骆越地,谓之百越”。莫与俦《南齐以上都匀考》说:“乌江以南是越地。”尤中、李昆声等考证,“南夷即濮越族原为主”。“濮越”二字,实际就是布依语pu4yje4的音译。史书上记载的濮、僚、骆越、夷、蕃、仲、仲蛮、仲家、土人、土边、水户等,都是对布依族的他称,当时没有民族学、语言学的知识,所以产生这种杂乱的他称。布依族自称从来都叫bux qyaix、bux qyoix、bux qyix。这三个读音,汉译音叫“布依”,因汉语没有对应qyaix的音位的字,就拿“依”字代替。1953年10月10日,经中央民委(53)77号文件批准统一称布依族。
布依族先民告别采集、狩猎生活后,走下山来,首先找到河谷坝子,种植谷物。最初是刀耕火种的粗放型农业,经过漫长的探索,逐步积累经验,学会水稻栽培。但由于科学技术落后和生产力水平极为低下,人们对自然界的日月山川、风雨雷电等奇异现象缺乏理解,更缺乏支配的能力。于是,便产生了恐惧、敬畏的崇拜心理。这时,他们就把大自然的变幻与人的生死存亡,都看成是有灵魂的活动,把一切自然界中不理解的事物,借助想象把它人格化,这就形成了布依族先民“万物有灵”的观念,如灶神、山神、水神、雷神、月神、日神等。
布依族先民发展农耕与养殖业,并非一帆风顺,而是经历了许多曲折与磨难。据布依族古歌《洪水滔天》传说,稻谷被淹死了,人间也被淹了,只剩下“赛胡与细妹”(兴义安龙地区)和“田瑞与田婉”(都匀惠水地区),他们兄妹都是坐着葫芦漂到“播索秘po1so2mei4”(布依族先民心目中最高的山)。洪水消退后,他们兄妹成亲,繁衍后代。后来,布依族青年英雄芒耶,历尽艰辛,带着一条狗到西天脚下神洞中取回谷种,但返途中又被海风大浪冲掉了,只有捆在狗尾巴上的一穗稻种保存下来,从此又发展稻作生产。
有一年四五月间,秧插完毕,正当秧苗包苔孕穗,天有不测风云,旱灾降临了。田地龟裂,禾苗枯黄,眼看衣食之源将断绝,民以食为天,人们心中万分恐惧,这时便产生巫术和原始宗教信仰。大难临头,人们把希望寄托在天上,祈求天王开恩,水神(龙王)降雨,于是氏族部落便举行盛大的水神祭典。
天王,布依语叫“翁本”[vuezʔbenl],是天上统管诸神之首。水神,布依语叫“囊厄”[ram4ŋenz],即蛟龙或龙王。布依族先民勇于探索,敢于斗争,即使遭受旱灾,布依族英雄也敢于上天捉“龙”,一是对“恶龙”的惩罚,二是对“神龙”的祈求。这是氏族公社举行盛大“水神”祭典的主要内容。
新中国成立前夕,笔者在惠水、罗甸、平塘等地农村亲眼看到几次庄严肃穆的祭祀求雨盛况。时间一般在农历五月初五。地点一般选择村旁有大古树(神树)或田坝、河岸边有岩石、岩洞的地方,祭祀由德高望重的寨老主持,他先用红布拴在古树或岩石上,象征祭坛是祖先的“图腾圣地”。
祭坛上摆一头猪、两只雄鸡、香烛、纸币等,寨老宣布鸣铁炮二排,每排六响,金鼓(铜鼓)齐鸣,长号唢呐齐奏。寨老请“包摩”[bao4mo3](布摩)即祭司读《祭龙经》。祭司穿法衣法帽,念念有词,带领六个青年勇士,扛六根长竹竿,威风凛凛,通向天空,象征抓得两条恶龙下凡问罪了。这时群众扛着一条黄龙、一条青龙摆在祭坛上。祭司边念《祭龙经》,边用竹竿抽打,二龙摇头摆尾,睁眼看看田坝干裂惨状,于是,张大龙嘴喷水了。众人欢呼雀跃,扛着两条变了灵性的龙神,绕田坝一周,同时抬一条狗跟在其后,如同行乡拜庙。边走边喷水,12个扮演青蛙的青年,趴在田边狂叫,象征水神喜降甘露,人间从此不受旱了。回到祭坛,杀猪奠酒,抛撒纸花,表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水神”完毕,各寨寨老议榔制定榔规。青年们用白纸剪成三角旗,扎在竹条上,沾着祭血,分别插在每一块稻田里。接着祭司举行祭“米魂”仪式。《米魂歌》唱道:
祭“米魂”结束,各村青年男女,每人手里拿着一根六尺长的竹竿,一头染红,一头染绿,暗示家家户户迎来“米魂”,从此不怕受饿了。于是人们跳起驱赶老鼠、麻雀、蝗虫的《竹竿响篙舞》边跳边唱:
布依族先民创造的祭祀舞蹈《竹竿响篙舞》,寄托人们神秘而炽热的愿望,并具有某种审美享受的朦胧追求。这个集体绕田坝一周的大型舞蹈,是布依族先民原始巫术与图腾崇拜的延伸,它激发人们强烈的情感,这是对生的热爱和对死的恐惧,这种心理定式极大地困扰着初民们,并世世代代延续至今,这就是心理学家荣格所谓的“集体无意识原型”。
六月六传统佳节,各地布依族都很重视。各地都有自己神奇的传说,如兴义、安龙流传着长篇叙事诗《六月六》;安顺、镇宁有《六月六的传说》;惠水、长顺有《天马吃庄稼》;独山、平塘有《天王石》等等,这些古老的诗歌和传奇故事,其内容大同小异,都是祈求天王、水神保佑庄稼不遭虫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远古时代,人类无时无刻不感到生存的威胁,这种处境中人们需要从心理上保持平衡,初民们深信,冥冥中有一种超越自然的力量在主宰着人类,其善者为神,恶者为鬼。对神需祈求祭献,对鬼则以巫术制之。布依族六月六祭水神和图腾崇拜活动正源于此,正如恩格斯在《反杜林论》中指出:“一切宗教都不过是支配着人们日常生活的外部力量在人们头脑中的幻想的反映。”通过六月六祭祀,人们不仅获得心理上的平衡,而且经历磨难后,精神上得到极大满足和安慰,这就是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所说的“精神胜利法”。
六月六节,既娱神,也娱人。除集体对水神祭祀外,各家都包三角粽,用黄瓜当猪,用橙子当牛,扯几棵三棱草当秧,捉几尾鱼放水盆里,供奉在堂屋祖先神位前,请自家祖神一起过节。午后,各户都把自家的衣笼帐被拿出来晾晒,民谚云:“六月六,龙晒骨,老百姓,晾衣物,虫不咬,鬼不蛀。”这天老年人在村旁寨脚唱叙古歌,中青年男女则汇集到河边、桥头开展社交活动。在黔南,有上万人参加的活动有长顺古羊“六月桥”、惠水董朗“六月桥”、平塘清水“六月桥”、都匀桃花“六月桥”。有的叫“赶桥”“赶花桥”等。
这种大型活动,布依语叫“浪哨浪冒”[nangh saus nangh mbaaus],意为“谈情说爱”。活动内容有踢鸡毛毽、游泳、打水仗、划竹筏、情歌对唱等。从文化人类学、民俗学视角考察,情歌对唱最有文化底蕴,布依族婚姻以自由恋爱为主,当然也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歌分为三个程序。
第一,情歌对唱。从古至今,都是一群(二人以上)男青年与一群女青年对唱。情歌有12部,一般先从邀请歌、定情歌等唱起,一是相互盘问对方来自何处,二是了解对方人才与知识,三是探寻对方的家庭和人品。歌词多为即兴编唱,出口成歌。当双方感到眼服、口服、心服时,男女初次互赠定情信物。女方送鞋垫给意中人,男方送草鞋给女方,表示“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第二,节日对歌。次年六月六,双方寻找机会参加集体对歌,当唱到情深意切,如分离歌、送别歌、失恋歌等,再度考验对方的才华和品德时,二人确定有缘分,再次互换定情信物。女方脱围腰、飘带给男的,男方脱上衣给女方。布依族认为穿过的衣物有“灵魂”,男女二人的衣物互换,暗示二人的心灵可以融合在一起了。
第三,对歌、唱线筒歌。经过三番五次的对歌,尤其当唱到逃婚歌,假设双方父母不同意我俩就逃到“有吃有穿的天堂”,布依语叫“beangz ndil genl ndil qyus”,这时双方情投意合,无怨无悔,再也找不到歌来唱了,再说任何语言也难表达心中的情意,古人云:“言之不足,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时,布依族先民创造一种舞蹈——丢花包舞,用狂放的舞姿来宣泄最诚挚的情感。
丢花包,布依语叫“德冬”[degt dooms],“德”即丢,“冬”即心,意为“把我的心掏给你”。这是布依族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高潮。这种以心换心的定情方式,是人类最深情最诚挚的恋爱。当然任何人的心都是掏不出来的,但布依族女人们善于创造,用智慧和巧手绣制一个象征“心脏”的信物——花包,赠给真心实意的情人,这充满古典浪漫主义情感的方式,一直延续至今天。
笔者在望谟桑郎和罗甸羊里、云里等地采风时,看到几次别具一格的丢花包活动。在村旁的一块草坪上,树立两根竹竿,相距20来米,两竿顶端拉一根五彩绳子,绳子中部还吊七个彩色竹圈,绳子代表天上银河,竹圈象征七仙女。神话传说,青年男女最后一次定情互换真心,要请天上七仙女作证人,还要牵手跨过天上的银河铜桥,如布依族民间长诗《月亮歌》唱道:
丢花包时,群男、群女各站在彩绳的一边,最初男女双方都是狂舞乱丢,花包在“银河”上飞来飞去,表面看是一种集体游戏,但当男女双方暗中锁定自己相中的人时,男方就主动将自己的信物,如手镯、戒指藏在花包里,通过竹圈抛给女方。女方也用自己的信物,或一颗石子,藏在花包里,表示真心实意,同样通过竹圈丢给男方。这样反复丢几次,男方便悄悄拉着女方,撑开红伞遮着,漫步走向甜蜜的远方……
布依族是贵州高原上的世居民族,也是开发农耕稻作文化具有数千年历史的先民之一,由于古代生产力低下,人们无法战胜自然灾害,便产生万物有灵观念,祈求“水神”降雨,五谷丰登,这是人类思维最原始的信仰,今天用辩证的、历史的、科学的观点来看,人类童年与自然做斗争的想象是十分天真的。古代娱神娱人的歌舞,只要批判地吸收,仍具有审美价值。
布依族情歌丰富多彩,对歌有的在山上、田野、河边,如遇喜庆节日,主人家邀请,也可以在家中对唱。在家中的男女对歌,虽是唱情歌,但只是一种礼俗、娱乐,并非真正的谈情说爱,因此,已婚男女青年可以一展歌喉,显示自己的才华。其内容多数是古代传承下来的,是先民们恋爱婚姻史的经典记录,今天仍有某种教育意义和审美作用。同时,对歌多数也是集体性对唱,从人类学角度观察,这就是马克思所指的远古某些先民曾经历过的普那路亚和对偶婚家庭的遗风。
布依族丢花包,花包要飞过“银河”这一理想的无限广阔和自由的精神空间,使男女双方心灵达到极致的神秘体验,领悟宇宙、生命、人生的本质,这是一切哲学最深奥最古老的概念。布依族用花包代表“心”,这种宗教式的虔诚体现了无言之美、纯洁之美、刚强之美,可以说是布依族恋爱婚俗文化的内核。当今,除了西双版纳傣族外,很难再找到这种审美追求的崇高理念。再说男女双方的花包飞过空中竹圈,象征对女性生殖崇拜的洗礼,从而获得原始的纯真美、道德美,从此,两颗心灵的整合与升华达到人生最高的理想境界。因此,通过丢花包而成婚的家庭,极少有离婚现象。
总之,布依族水神祭与六月六风情,正如恩格斯指出,在原始社会,人类的行为主要有两种,一是求食生存,二是种族繁衍,这两种生产,密不可分。布依族农耕文化和六月六传统习俗,积淀深厚,源远流长,具有民族学、文化人类学研究与旅游开发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