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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云——忆两位良师
所属图书:《安龙故事》 出版日期:2015-12-01 文章字数:5202字

秋云——忆两位良师

每当我们几个老同学相聚,总会谈及当年我们的班主任钟传周老师。“要是知道她的通讯地址,邀请她来一聚多好啊”。这样的想法,已存在不止三五个年头了。这次我再次向汝吉提及此事时,他却说,听张力讲钟老师可能已经走了两三年了。绛帐之恩未报,我们思念着的老师怎么就走了呢?我的心不禁沉重起来。而那已然远去的中学时代,那些与钟老师有关的校园往事,那些师生情,寒窗梦,便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呈现出来了。

从高一至高三,钟老师都任我们的班主任兼俄语教师。1957年的贞丰县还没办高中,我们十二个贞丰中学的初中毕业生便考上了安龙高中。异地求学,虽是邻县,我们却有一种新鲜感。这不仅在于安龙的灵气,让人印象深刻及至终身感怀的,还在于这位班主任。她梳着两条长长的发辫,鼻梁上架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白衬衣外常罩着一件开襟的粉红色细毛线衣,米黄色的裤子,棕色半高跟皮鞋,显得年轻而稳重,活泼而端庄,热情而娴雅。她也是刚从贵阳师院外语系毕业分配而来,虽然没有丰富的教学经验,但对工作却充满了热情和信心。她兢兢业业,以诚待人,因此,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和支持。

钟老师的教学,除了遵循那些行之有效的教学步骤和原则而外,最大的特点便是诲人不倦。那个时代,中苏同盟,苏联是“老大哥”,中学的外语课当然是开俄语了。可这俄语,有人说比英语还难学,除了那些变格、单数复数、阴性阳性等语法特点外,有些字母的发音,要弹舌,很难人。为此,我等在课余时间往往还会到她的住处去求教,而每次她都会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辅导。有次她的男朋友从四川来了,她还让他一起为我们释疑解惑。记得大炼钢铁运动时,每逢赶场天,汝吉、张力等几个同学和我就去街上演出话剧《气死英国老王牌》,钟老师几乎每次都带队,演出后她还要向群众宣传,说我们国家在钢铁、粮食生产上要如何放卫星,要如何超英赶美,她一向讲的都是普通话,可她怕群众听不明白,竟然改用她老家的四川话来讲解,引得大家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作为班主任,她处理学生问题则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她尊重学生的人格,从未训斥和发火。我高三时,曾坠入了初恋的情网。那个她也是一同考进安龙高中的,可不久她就转学而去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失恋的痛苦之中。钟老师了解此事后,并未以未成文的“中学生不准谈恋爱”的校训条文来批评我,她懂得男女生之间的某些感情,会像春天来了,植物就会发芽、会开花一样的自然,关键是要能正确对待和引导。有次在开班委会(我是宣传委员)之前,她简要地和我谈了此事,还以同情的口吻说:“唉!你也太老实了,就那么专一。算了吧,振作起来,我还有新的工作给你哩。你不是很喜欢诗吗?记得有位诗人说,不要采摘了花朵来保留,因为一路之上,鲜花是会继续开放的。”我看着她那平静、亲切而又若有所待的容颜,心中感到了如沐春风的温暖。后来,我接受了她分给我的另一项工作——担任初三班少先队的辅导员。而在这项工作的过程中,竟然有一朵小花向我敞开了她的花心。但我把脸别开了,眼光看向了前方。一则是初恋的创伤难愈,二则更主要的是我记着班主任的教导,学生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要为祖国和自己的明天去努力奋斗。

有人说:“致天下之治者在人才,育天下之才者在教化,教化之所本者在学校。”而学校的优劣盛衰,应该说,又主要在于其教育方针、校长和起主导作用的教师。作为安龙的最高学府,当时,钟传周、李婉章等一批青年教师的到来,的确使安龙中学增添了许多朝气,对安龙的风气有一定的积极影响。在那个不以高考成绩论成败的时代,一个学校的活力和影响力,主要体现有其文体活动开展得如何。

钟老师热爱文艺,并有一副美妙的歌喉,教学之余,她经常辅导我们开展文娱活动。她教我们唱俄文歌曲《喀秋莎》,编排反映大炼钢铁的舞蹈,创办班刊《红与专》。她教唱并演出的女生小合唱《集体农庄有位挤奶的老妈妈》,那叙事兼抒情的优美旋律,那歌颂英雄何秀丽的励志歌声,至今都还在我们的心宇间回荡。她本人演唱的俄语歌曲《莫斯科—北京》和李婉章老师的鸭子步表演,在县举办的文艺晚会上更获得了热烈的掌声。

安龙中学的第一届高中班,在这位班主任的辛勤耕耘和积极热情的带领下,即使是在那食不果腹的吃“罐罐饭”的艰苦岁月里,也显得有声有色。我们都朝气蓬勃,又由于有汝吉、张力、何权、孔祥顺、舒安辉、刘德芳这些爱好者的积极参与,课余时间,教室里常有愉快的歌声在飘扬,篮球场上常有健儿在拼搏,单双杠上也时有力与美的结合的展现。我们不仅勤学苦读,还积极开展各种勤工俭学活动。我们都憧憬美好的未来,这高中班,正像她所教的那首歌一样:“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在一起学习,全班团结得紧密,都热爱自己的班级。我们热爱全班的荣誉,为了祖国,努力学习。”

但是,“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所驱使的运动又席卷了整个神州大地,连教育这方净土也不能幸免。校里开展整风“反右”斗争,不仅是教师,连我们这一届高中生也难逃厄运。那掌握着全校师生生杀予夺大权的校领导第一把手,认定在我们班上存在着某种性质的“小集团”,所以也要整风,甚至还动用公安局派员驻校调查。调查结果显示,所谓“小集团”属子虚乌有,分明是学校在搞窝里斗。这无疑是在我们人生的“盛夏”时节的天空上卷起了乌云,掀起了风暴。这在今天还不懂得磨难的幸福的孩子们看来,简直是匪夷所思,难以置信。可我们这一代人,从学生时代起,就是在各种各样的“运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那次整风,许多同学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冲击,像遭霜打后的禾苗,有的当年还被迫辍学了,其心灵受到的创伤至今都难以愈合。整个班集体基本上奄奄一息,只有那积极执行这极“左”路线的两个班干,能够趾高气扬。

在这场运动中,我们的班主任呢?教师中的斗争情形,我不甚了解,但看着这令人动容的一幕,就足以证明,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对她的无辜的学生,是多么的同情和仁爱啊!

在最后一次会议(我们没有毕业典礼,也没有毕业合影)上,当校领导宣布傅汝吉、杨永恒、张江全、杨永贵等同学因有“政治问题”而不准予毕业时,她黯然掉下了眼泪!

从这以后,我们就告别了安龙中学,去迎接各自不同的人生。钟老师不久也和男友结婚了,婚后便调往她爱人所在单位昆明某机械厂,在该厂的子弟中学继续执教。从此我们也就没有再见过她,也全无她的音讯。

“文革”期间,汝吉时已参军至昆明军区,有次他特意到该厂去拜访久别的老师,而该厂革委会负责人的答复是:此人系臭老九,牛鬼蛇神,正在接受批斗,不能见。

以后,我们同窗相会,谈到钟老师时,就只有怀念,牵挂和猜想了。

再以后,则听说,她,已经走了……

啊!不吊昊天,我们挂念着的钟老师真的走了吗?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吗?

不!我不相信,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因为在我的心中,甚至在睡梦中,常会看见她那架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慈颜和那依旧罩着粉红色外衣的倩影,她那年经的、银质般的优美歌声还在回荡。她怎么会离我们而去了呢?不,她没有走,她依然还活在我的心中!活在她学生的心中!

教书育人,虽九死犹未悔的优秀教师,在安龙中学,除了以我们的班主任钟传周为代表的一些青年教师外,还有受人尊敬的伍芸、吴桐彬、黄有初、何明德、罗时琨等许多老教师。

伍芸老师执教初中语文,我未能直接享受其绛帐弦歌之恩,但由于某种缘分,确也获得了她的春风化雨之惠。

当时,学校新修建了一栋教学楼,楼前一块排球场大小的土地里,种着许多花花草草,可算作学校的花圃了。花圃一侧,有一道断垣残壁,隔着校外那条向下通往东边龙井的小路。晚饭后到上晚自习之前,同学们都分散休息去了,除了篮球场上时有运动的声浪外,校园里很少有师生的踪影。此时,我常常会坐在断墙的石头上,映着夕阳看书。花圃里,也常常会有一位女教师在侍弄着花卉,或培土,或锄草,或浇灌。这位教师就是伍芸。她已年近花甲,短发,戴一副金丝眼镜。她的眼神,似乎还闪烁着诗歌里所赞美的女性的那种美目的余韵。清朗的面容已烙上了风霜的痕迹,往昔的岁月好像还雕刻过某种幽怨或恼恨,但总体上呈现出的还是祥和与仁慈。她常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外挂或瓦灰色外衣,衬衫的洁白的衣领总是翻露在外,显得和谐而雅致。学校里除了伙房和敲钟的工人外,没有雇过花匠,这花圃全是伍芸老师利用课余时间照管着,她成了双重意义上的园丁。

凡是热爱生活,热爱真善美的人,都会爱花,喜欢花。花,它那艳丽芬芳的色香和充沛的活力,可令须发霜白的人笑逐颜开,不知老之将至;可令少男少女倍感朝气蓬勃,欣欣向荣。花,它是美好事物的象征,令人精神愉悦,甚至会启迪你的绮意芳思。

伍芸老师以她的辛勤的耕耘,在培养祖国花朵的同时,为全校师生奉献了一园斑斓的色彩和馥郁的芳香。使师生在紧张的学习工作之后,能得到更好的调节和休息,以便养精蓄锐,去迎接明天的学业,她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

一天傍晚,我照例坐在断墙上看书,伍芸老师依旧在花圃里劳动着。一会,我分明地听见她对我说“我就喜欢像你这样勤奋好学的学生,可有的却太贪玩了。”我即从断墙上下来,亲近这位老师。她慈祥地对我笑着,停住了手中的活,伸了伸腰。我一时找不出话来讲,便问她面前那丛低矮的美丽的花是什么花,她告诉我叫蝴蝶花。随后又一一指点我,那叫茉莉,那叫月季,还有那吊钟,一串红,太阳花,美人蕉等等。我看见她身后有株叶子像石榴叶,正打着许多细小的羞红朵儿,于是我问道:“这株花呢?”

“这叫海棠。”她侧过身说。

“啊,这就是‘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的海棠?”我兴奋起来。

“正是哪。看来你不但喜欢花,还喜爱古典诗词。古典诗词,是我们中华传统优秀文学艺术里的一朵奇葩啊。”一直微笑着的她,显得更高兴了,继续说,“苏东坡赏花惜花,他的那两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红妆指的也是海棠花哩,你知道吗?”

虽然只是简单的交谈,但也许是用了花和古典诗词蕴含的某种情愫,便自然拉近了我和她的距离。我感到她不仅庄重慈祥,还和蔼可亲;感到她不仅是一位温文尔雅的教师,还是我在异地他乡遇到的一位可信赖的亲长。所以,后来有几次我家中所寄伙食费尚未到时,便向她开口暂借,而每次她都会毫不犹豫地借给我。在学习古典诗词方面,我更是多次登门向她请教。有次,我向她问及词牌的问题,她简要讲解后便从书橱里取出一本书来:“借这本书给你看吧,这是清人舒梦兰编的一本词谱。舒梦兰字白香,所以叫《白香词谱》,从小令到长调,共收录了一百首,每首都有填词解,适合你看。”我双手接过这本古色古香的线装书,如获至宝。

后来,我把它抄录在一个笔记本上,至今都还保存着。以后,我曾胡诌了几首词去请教她,其中一首《沁园春》,描写的是招堤,经修改后前三句为“高阁凌空,垂杨漫卷,水映荷红。”其他的早已遗失和忘却,只有这三句,至今仍记得。在拙作《安龙情思》一文中,我把它引来作为描写招堤风景的总说,权当它是我对伍芸恩师的一种纪念了。

在学校开展整风“反右”期间,虽然左倾路线的执行者也许忌惮伍老师的年高德劭而没有冲击她,但她已感到忧伤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知识的田园,花卉的苗圃,都因这种内残酷斗而日渐荒芜,一向重视智育的她怎能不感伤呢?然而,更让她无奈,让她悲哀的,则是她的小花猫的死亡。

与伍老师接触多了,我才逐渐察觉并从旁得知,她从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还有一个女儿,可是不知从何年何月起,她就一直过着单身生活,而这只猫就是她寂寞岁月里的一个亲密的伴侣。

我见过这只猫,是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小花猫,异常活泼可爱。人若理睬它一下,它便活跃起来,用肢体语言和你大打交道。到伍老师屋里去的女同学,更喜欢它,常常逗它玩,发出阵阵的欢声笑语。当然,要是当伍老师在给同学们讲作业或什么功课的时候,它还在顽皮嬉闹的话,她就会告诫似地唤一声猫咪,并用手轻轻抚摩着它,于是,它就会乖乖地蜷伏在一旁,也好像学生一样静静地听伍老师传道解惑哩。可以想见,这只猫在伍老师独居的生活中,起着怎样的调节作用,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烦恼为欣慰啊!可是,不知何故,这可爱的小生灵却死了,她怎能不伤痛呢?

她日渐憔悴起来,好在不久她即退休了。“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她退休后,即到成都她女儿处打发余生,而这一去就杳无音讯了。可是在我的心中,却永远保存着她那勤勉、儒雅的知识分子形象,她对美好事物的渴求和仁慈博爱的宽广胸怀,将永远激励着我们去培养优美的情操和高尚的道德,从而构建健康、和谐和丰富多彩的人生。

钟老师走了,伍老师走了,其他一些老教师也相继走了,尚在人世的也都垂垂老矣。他们都“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把宝贵的青春和一生的主要精力,都献给了祖国的教育事业。有位哲人曾说,教师不是社会产品的直接生产者,但每一件社会产品上,都有教师的一份辛劳。我想起了泰戈尔的一首诗,把它视为教师的自我写照,也是颇为恰当的:

我是秋云,空空的不载着雨水。但在浅熟的田中,却看到了我的充实。(泰戈尔《飞鸟集》)

安龙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