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茶馆
关于茶,元代虞作生作有《游龙井》饮茶诗一首,诗曰:“坐我檐莆中,余香不闻嗅。但见飘中清,翠影落碧岫。烹煮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漱。”有人也把茶比作女子,西子湖畔“藕香居”有对联曰:“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神农·食经》更有言:“茶茗久服,令人有力悦志。”李时珍《本草纲目》言:“茶苦而寒,阴中之阴,沉也,降也,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矣。”晋干宝《搜神记》载:“武官因时病后,啜茗一斛二升乃止……”陶隐居《杂录》言:“丹丘子、黄山君服茶轻身换骨”……凡此种种,对茶赞誉之辞溢于言表,这不仅因为它本身的灵秀,还在于它的饮用价值。
安龙人“吃茶”,将喝养生茶与吃家常菜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同时满足止渴与休闲的需求,将谈生意与交朋友,将高兴与不悦通过茶有机地揉在一起。难怪安龙人不叫“喝茶”而叫“吃茶”,将其视如吃饭般重要。家家一把茶壶几只茶杯,自家吃,客人吃。还有人家在家门口摆张桌案,泡好茶水供过客吃,看得出,于安龙人来说,吃茶是过日子的一个内容。人和茶之间似乎与生俱来就有着一份默契,不浓也不淡,那份感情融在壶里和杯里,看不见,惟得用心去品,才可领悟。
安龙城里的茶馆始于何时,始于何家何地,没有人考证,也没有文字记载。笔者翻遍《兴义府志》,仅在639页查到几句关于茶的文字:“茶产府亲辖境之北乡,屯脚诸处,即毛尖茶是也。至苦茶,则全郡皆产。”又查寻1991年安龙县志办编修的《安龙县志》,未有提及茶馆的一字一句。无奈,只有搜寻自己的脑袋瓜了。
北大街苏家茶楼
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兄长都是茶龙,也是茶馆里的常客。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泡茶馆,印象深刻的是大街上(即北大街)的苏家茶楼。这茶楼旧址在现在的盐巴公司处。这是一座一楼一底的小洋房,砖木结构,一楼是宽宽的商店,二楼即是茶楼。当街的一排四个圆拱的窗户和玻璃窗子彰显其“洋”派韵味,与满城众多的石墙黛瓦建筑相比,这楼和其斜对面柏超凡先生的三层楼房以及钟鼓楼西北侧宋家的三层楼房在县城鹤立鸡群。
苏家茶楼(二楼)的木地板漆了红油漆,红彤彤、亮铮铮的,透着一种高贵感。16张长条桌分列左右两厢,每张条桌两侧各安放四张条凳,桌与凳都干干净净。茶客们选择一个自我感觉舒适的位子坐下,茶楼里负责接客的伙计(城里尊称“茶博士”,安龙人称“幺师”)马上根据来客人数吆喝道:“上茶一位。”另一位伙计立即回答一声“马上就来!”话落人到,立即将茶船、茶碗、茶盖三件套摆在客人面前,随即再吆唱一声“冲茶”,另一位伙计迅速提来一个铁制的肚大嘴长的开水壶,先将茶盖揭开斜靠在茶碗上,眼睛看准茶碗,长嘴对准茶碗,“唰——”一股热开水便冲入茶碗,略留那么一丁点碗沿,刚好够盖茶盖,其精准性真叫“滴水不漏”。但见碗中的茶叶经过开水一烫,即由青变绿,由针状、颗状渐渐展成叶状,在水中起伏翻滚,水渐变绿变浓,醇香四溢,小呷一口,满脸显出惬意。据说茶楼主人苏老先生招收冲茶的幺师,必须约考,而高空悬壶冲水这一招是关键之技,算是主考科目。当然,这一招也非一日之功,想吃这碗饭的年轻人必事先拜师学艺,花一年两年手艺学好才敢赴考这个高难“岗位”。据说当年的两位幺师是从四川请来的,在安龙还找不到苏老太爷满意的角色。
大人们喝着茶,磕着葵花、瓜子,与同桌或隔桌的茶客们大发宏论,或议国家大事,或议街巷趣闻,或聊着家长里短,尽情享受他们“蹲茶馆”或“泡茶馆”的闲情余兴,嬉笑怒骂皆在茶中,这一“蹲”一“泡”就是几个时辰。而作为娃娃的我等随客,感兴趣的是两样,一是香香的葵花籽和瓜子,二是凭临窗台,把头伸出窗外去看满街的人头攒动和商店、小摊上的流光溢彩,犹如看一个放大了的万花筒。如今七十多年过去,窗口的景致仍清楚地浮现眼前……在我的印象里,大街上的苏家茶楼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一两年前就停业了,而且改变了原本的西洋造型,成了一个办公机关的样子,门前挂上了“安龙县盐业管理公司”的牌子。
北大街杨家茶馆
约于1949年前后,安龙又开了三家茶馆。一家是原苏家茶楼正对门的杨家茶馆,一家是广东街中段的胡家茶馆,另一家是北门坡钟家坎上的王家茶馆(现县公安局宿舍左侧)。
杨家茶馆的掌门人是杨二爷,经营者是他夫人杨二娘。这家茶馆有地域优势,正居城中闹市中段,南来北往者,东出西进者,均把此处当成居中点,进出方便,热闹好玩,办事容易,所以茶客盈门,中午和晚上两个时段总是座无虚席。大堂中安放长条茶桌10张,客多时,每桌可供8人坐饮。进门处是营业台,三张带抽屉的柜台,以正门为墙,围成一个“口”字,柜台上摆放着茶具、茶叶盒和装满瓜子的小瓷碟,一应干净整齐,就像当下的咖啡吧、茶吧里的吧台。杨二娘就在“口”字间忙碌着、吆喝着,迎来送往,结账收款,洗涤茶具,指点幺师,有条不紊,一脸和气,满口甜言。对久不来的茶客会说上几句笑话,比如“好久不来,是哪个得罪了你呀?”、“最近到哪点发财去了?”、“啊唷!今天太阳从西边出喽,才见你驾到。”说得客人笑脸生吉言:“二娘,发财的是你家啊!”、“二嫂,托你的福啊!”客人坐下就点茶、买烟,很快便与许久不见的茶友呱嗒起来,一口茶渡百句话。
大堂后面是个天井,五六口大水缸装满龙井水,清澈见底;四五个土制煤炉上放着十来把铁皮水壶,炉火熊熊,壶水嘟嘟,有的水壶呼呼地冒着气;几个伙计忙进忙出,有说有笑,显得十分轻松和谐。
茶叶主要是云南沱茶和贵阳花茶,每碗5分钱,每盘葵花籽2分钱,每盘瓜子3分钱,香烟可以一支一支地买,“企鹅”牌和“红炮台”牌的每支1分钱,“金鹰”牌的3分钱两支,任选。在此,一个人“蹲”上两小时茶馆的消费大约是一毛钱,纯属大众消费。
茶客多为中老年男性,偶尔也有一两个赶时髦的中年女性随老公入座,因为茶馆里的笑谈荤段子较多,少儿不宜,女性不宜。不过也有不怕羞的王家大嫂或李家伯妈,她们往茶凳上一坐,任你男茶客说荤道素,她东来东挡,西来西对,反而搞得男茶客害羞起来,一时竟无言以对。你听,王家大嫂打一个猜子:“走在路上就想着,快到家时就摸着,到了门口就‘斗’着,‘斗’了几下拔出来。”她高声说:“你们猜,但不是那种事,不要往那方面想。打一种家家不可少的用具。”大堂里笑一阵、静一阵,无人猜对,她又高声道出谜底:“钥匙嘛,你们这么多人都猜不出来。”引来一阵大笑。
广东街胡家茶馆
广东街胡家茶馆,中午最热闹,主管经营的胡伯妈把几个幺师指挥得团团转,忙得开不了交,四五十个位子,晚来的茶客还得排轮子。茶客主要是来自大田坝菜市场的小商小贩,他们上午忙完生意,回家吃罢早饭,就走进胡家茶馆(其实是吃中饭,因为安龙人一般只开两餐饭,即早饭和晚饭,早上少数人在小吃摊上买个粑粑或者一坨糯米饭,俗称过早)入座的茶客不忘找朋友谈谈生意行情,款款笑话,说说新闻,也是每次消费一毛线,打发两三个小时光阴,恢复了疲劳,或回家,或下乡,或跑某家手工作坊进货,做第二天上午的生意准备。
胡家茶馆有一个常客,他是大伙喜欢的“笑星”,只要他一到,本来平静的茶馆就像油锅里滴进一滴水,马上就“炸响”起来。
此人姓徐,40岁左右,中等偏上的个头,是个屠户,左脚有点瘸,同龄人喊他“徐老瘸”,小辈的称他“徐瘸耶”(安龙话中,“耶”即“叔”的意思)。可以这样说,能叫得出他大名的只有派出所的户籍警察和他家的人。无论你怎么没大没小地叫他,他总是乐呵呵地答应,从不计较,他的理念是“名字生来喊,道路生来踩。”此人挺和气,挺有人缘,所以生意也做得好。他一个上午站在案桌旁,挥刀砍肉,提秤称肉,讨价还价,迎来送往,忙了一个上午,累得脚趴手软,筋疲力尽,中午到胡家茶馆的目的,一是品品可口的云南沱茶解解渴,解解乏;二是说说笑话,释放一下生意场上或者家庭中的不悦所产生的压力,笑一笑,十年少嘛。
一天中午,徐瘸耶进茶馆落座后,品了两口鲜茶,忽见墙上贴了一张《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彩色图画,画上英台伸出二指面对山伯,眼看河中两只戏水鸳鸯,画的下方有文字说明:“十里相送”。徐瘸耶认真观看一会,马上兴奋起来:“各位茶友,请看画上祝英台伸出的两个指头,你们说是哪样意思?”一位茶客抢答:“这个哪个不晓得嘛,祝英台指着水中两只鸳鸯问梁山伯,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不对,我对祝英台伸出的两个指头有十个‘二’的理解。”徐拉开了调侃的话匣子。“你别吹,你把十个‘二’说出来让大家评评,我帮你开茶钱。”一位与徐长期打嘴巴官司的茶客有意听徐的笑话。
徐又品了一口茶,剥了两颗瓜子丢进嘴里,站起来,挽起袖子,放开声音:“请听好。第一个‘二’,祝英台说,出门老婆有交代,身上只能揣两毛钱。”、“为什么?”有人问,徐答:“两毛钱够一碗茶加二两酒,钱带多了,怕你乱用。”众茶客点头赞同。“那第二个‘二’呢?”还是那位茶客紧问,“祝英台说,新婚姻法规定,一夫一妻制合法,讨两个老婆的就违法。”徐不慌不忙地回答,同时也宣传了新颁布的《婚姻法》。“第三个‘二’,英台说,男人夜出,二炮(二炮是城头报时的信号,大约在晚上十点放响)之前要回家,以免家人久牵挂。”徐的这个解释也有意思,说到众茶客的心上,因为十点以后,解放军要巡逻查夜,早回家少惹麻烦。
徐瘸耶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直解释了六个“二”,而且都说成是祝英台说的,这就是笑话的笑点。还有六个“二”依次是“男人二十,女人十八,可以领结婚证”;“一个人走夜路,人怕鬼,两个人上路,鬼怕人”;“两块钱可以买一只老母鸡”;“人到二十五,衣破无人补”;“一毛钱买二两猪耳朵好下二两酒”。有人扳着指头为他记着,解释到第九个之后,徐一时语塞,众人发问:“咦,才有九个‘二’嘛,还有一个呢?”徐巧妙地回答:“二天再说。”真巧,加起来,徐瘸耶真把这画上祝英台比的“二”解释得有板有眼,还颇具时代性,众茶客不得不服徐瘸耶的超人口才。是啊,如果胡家茶馆少了徐瘸耶这样的活宝,一碗茶“泡”两个小时是挺难熬的啊。茶馆女老板胡伯妈叮嘱他:“明天早点来,我奖励你一盘葵花籽。”
北门坡文艺茶馆
北门坡王家茶馆大约是1948年开的,与上述三家茶馆(楼)相比,位置优势相对差一些,四方茶客它只能得到北门坡那一方的光顾。茶馆王老板是个戏迷,京川滇黔四种戏都会唱,还拉得一手好京胡,凭这个优势,他的茶馆平添许多热闹氛围,迎来了一批批“票友”光顾他的茶馆。入夜,堂中挂出四盏洋灯,高照大堂及门口的几截石梯坎,主人的胡琴一响,伙计的小鼓大锣一敲,平静的北门坡立即喧闹起来,兴趣相投的茶客们便纷至沓来,各自选一个好座位,接过幺师送来的茶碗和葵花籽,揭开茶碗盖子,用嘴巴对着茶碗轻轻地吹着沉浮的茶叶,两只眼睛盯着大堂正中的表演场地,盼着戏快点开场。“刘武生”、“宋教头”、“张包公”等文化界的京戏票友来了,“张须生”、“黄青衣”等工商界的滇戏票友来了,打扬琴的谭二哥,掌堂鼓板的王五爷等陆续盈门。王老板放下胡琴,站到门前拱手相迎,一一引到早已安顿好的嘉宾席位就座。茶客们对堂子里起眼一扫,生旦净末丑,琴鼓锣钹铃,一应俱全。“有戏!”幺师对这批贵客格外关照,除了送茶水和瓜子之外,还要装烟点火。有了城里这批大名鼎鼎的票友光临,戏迷们、茶客们暗地一算,花上一毛六分钱,有茶喝,有戏听,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一起品头论足,能逍遥两三个小时,值!
老板早年在外闯荡,重庆、成都、昆明、贵阳的茶馆他蹲过不少,这“喝茶听戏”的生意经就是他引进安龙的一个项目。而且,他还认识几位在贵阳都司路茶馆说书的民间艺人。1952年端阳节期间,他从贵阳请来一位说书的杨师傅,说《说岳》全本,十个晚上的档期,管师傅的吃住,管从贵阳至安龙的往返旅费,每晚另付两元出场费。他提前三天在钟鼓楼贴出广告,敬告众位戏迷书迷和茶客:本茶馆于端阳节期间请贵阳评书专家杨师傅前来献艺十场,说《说岳》全本,盼到时光临,热茶恭候!安龙人喜欢新鲜,内行的听门道,外行的看热闹,老年的、中年的茶客书客纷纷前往抢座,全馆60多个座位连续十夜爆满。一些兴致盎然的年轻人,宁可坐在茶馆门口的石头铺台上和北门坡的石梯坎上,也愿花一角六分钱看这个热闹,当然烟钱在外,过过评书瘾。
这十天,老板进账多少,明白人一算就知道,不得大利,老板何必花那么大的功夫,你去算吧。
这样“听书喝茶”的生意,其他茶馆也做,但北门坡王家茶馆总是“艺高一筹”,利也自然高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