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留痕
打柴岁月
清晨,窗外花红似火,却春寒依然,我坐在电炉边,脑海中突然冒出“打柴”这个词,让我莫名其妙。在电磁炉、微波炉和液化气炉流行的电气时代,“打米”、“打场”、“打柴”这类词语,已渐行渐远,即将消逝。但在一个县城,打柴那些事,曾是真真切切。
说起打柴,时间一下子回到了1968~1969年。那时我刚满十岁,因“文革”爆发,父母任教的洒雨区高普陇民小停课,一家六口回城寄居在市巷口,为了生存,家人各尽所能。母亲和姐姐赶乡场买鸡蛋,买菜籽榨油,赚些粮油钱。父亲家访时摔断腿得了残疾,干不了重活,负责幼小弟妹的监护。我的重任,是保证一家人取暖做饭的木柴供给。
对于矮小的我,打柴有些不堪重负。当时县城大多烧的是草木。木柴来之不易,要到山里寻找砍伐,然后挑回家,叫作“打柴”。打柴的线路有两条,西半城的往温家坡、东妹场方向。我们属东半城,多数往凉水井、石垭口方向。出了城,经过尖山、黑石头、凉水井,就到达山林边缘。砍好柴,挑上柴担原路返回,这一去一回三十多里,就要差不多一天的时间。
最初砍的全是干柴,干枯的树木树枝,后来砍半干的,甚至活木。除了过年那几天,城里人络绎不绝,每天都出入山林,打柴范围越来越大,山林逐渐“瘦身”,有的被剃了光头。打柴人都知道马桑、泡桐没人要,不易燃不熬火。上乘的是青冈柴,经燃熬火,其次是松柴有脂易燃,再次是桦稿、冬瓜之类杂木。将小的树木树枝砍裁成节,稍大的剖开为柴划子,整整齐齐装进柴圈。通常把长短不一的装在中间,柴划子装于外圈。打柴仿佛是一种比赛。
第一次打柴,我就撂挑子。那次是小姐姐带我去的,走了十多里,再砍柴装担,都没问题。在试挑子时出现失误,应验了“灶门前试挑子,不知轻重”的古语。心高力小的我,多挑了几块,才走了几里,就不堪重负。姐姐先是让我小憩,随后帮我减负,把柴块往她的柴担里搁。在她的鞭策下,我终于走过凉水井,翻越坡云那面大坡。但到家还有六七里路,我脚下乏力,两边肩膀红肿了,火辣辣的,扁担沾边就疼。我哭了起来,不愿再走,姐姐只好再给我减负。我挑上担子,汗一把泪一把,边走边哭,边哭边骂,骂姐姐不该让我来。走到一个叫板桥的地方,我坚持不住,把柴担藏在荆棘中,空手回家。于是在市巷口,小伙伴叫我“稀屎狗”。
拖着“稀屎狗”的小尾巴,实在不好受,第四天,我独自一人拿着柴担,去板桥的荆棘丛寻找我的柴,可不知是谁捷足先登,全拿走了。我鼓足勇气,一个人走进山林,挑回来一挑柴,挽回了面子。此后,我和小伙伴清早起来,将苞谷饭在锅里压成饭团,用手巾包了吊在柴担上作为午餐。人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但有时候种豆也会得瓜。在打柴时,我采得过不少毛栗核桃,捡到过一窝野鸡蛋。我也喝过牛尿。那天实在渴得受不住,我便喝了牛滚凼的水,上面有一层蓝紫色的东西,半天了嘴巴还有一股牛尿味……
后来,我们遭遇了山民组织的“围剿”,有些惊险。山林被我们一点点吞噬,山林的主人开始觉悟,要保卫那片“祖母绿”。他们全民皆兵,不分男女老少,拿着火枪、马刀、锄头对我们进行合围。我们被活捉,缴械,因大多是妇老少儿,没有受到人身伤害,只是刀斧、柴圈、扁担在烈火中变成了灰烬。没有柴火,不能取暖做饭,无法生存,我们只得铤而走险,进行“反围剿”。
刀斧不得不重置,铁丝柴圈变成竹条的,冬青木的扁担换成竹的,烧了也不足惜。我们凌晨四五点背上扁担柴圈,吊着饭团,三五一伙结队出发。有一次,走到黑石头,明亮的月光把我们的身形投影在田野上,不知是谁说我们像鬼子进村,我们哈哈大笑起来。天刚见亮我们就摸进林子,兵贵神速,拿起刀斧,照着直的肯燃的树砍去。我们要在老乡醒来之前,挑起木柴快速撤离。殊不知,树木还没有放倒,四周一片呐喊声响起,我们只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纺绳人生
20世纪60年代末,学校停课,生活费用没有来源,父母带着我们兄妹四人从乡下回到县城市巷口,寄居在叔叔家。尽管当时好些事情都不能做,卖点小东西,从中谋点小利还是允许的。母亲和小姐姐到洒雨、坡脚赶乡场,本来可以赚点小钱维持生活,但其中出现了意外。一次出在鸡蛋上,由于母亲没有套牢扁担绳索,刚刚伸直腰箩篼就摔在地上,两箩篼鸡蛋虽有荞壳、秕谷隔着,还是有两百多个蛋打破了。第二次是小姐姐在一个叫尖山的地方,脚下不稳摔了跤,挑的两坛菜油二十多斤,全部打了水漂。
这两次意外亏了本伤了元气,看来只靠赶乡场,不足以维持生计。幸而当时有一件事,给我们带来一线生机。做这件事需要的本钱不大,销路不愁,没有风险,主要靠投入劳力。当时供销社明码标价收购一种草绳,这种草绳叫蓑草索。于是纺绳这种行当,在安龙县城盛行起来。
最初,我和大人到二十里外的南盘江边采集这种蓑草,我从而认识了不少草种。有种草软绵细嫩,名叫马腹草,马爱吃;有种草坚韧绵长像稗子,人们叫房草,可采来盖茅屋;有种草长得特别坚硬粗壮,人们叫龙猫竹,是竹鼠的美食……我们要采的蓑草,修长有韧性,阴干后如女人的长发。不过因这种草不是那么聚生,要费大力才能采到一挑。
加工蓑草索的第一道工序是搓索。我用洗脚盆装上水,将蓑草泡在水里,这样,在用手将蓑草搓成小绳子时,可以减少摩擦,手心会少受一些磨损。刚开始学搓草索,我感到轻松有趣,但接下来慢慢觉得草叶太粗,越搓手心越热、越红,辣乎乎的。再搓,两只手都起了血泡,血泡被搓破了,流出了淡淡的血水。待到伤口好了的时候,手心就长起了一层厚皮,母亲说那不是皮,是茧。为了分担家庭负担,为父母分忧,我的手没有停过。随着一圈圈、一盘盘的草绳被搬走,我的茧,变成了老茧,手上有了厚厚的保护层。
在安龙县城的大街小巷,出现了这样的繁荣景象:家家户户都将搓好的小绳子搬出来,叽里咕噜,在街中央纺制蓑草绳。纺织机是用两张靠背椅子改制的,靠背是一块木板,木板是一个三钩绞盘。纺织机为两张,两个人面对面,相距十几米坐在椅子上,用手摇转绞盘,三根小绳子绞在一起,变成一根大绳子。伴随纺织机发出的“歌谣”,草绳子越绞越紧,两架纺织机的距离越来越近。
大绳纺好后,要用火焰把绳子上的细毛烧掉,用剪刀剪去冒出的毛桩,再把草绳卷成一圈圈,挑到供销社去排队,等待分级收购,计量付钱。记得人们排队待售的队伍,总是很长很长,像蜿蜒的长蛇,人们也不是那么着急,边搬动自家的蓑草索,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日子一天天变化,人们的幸福指数成倍上升。但我,偶尔会产生一种蓑草情结,也许是因那绳子曾串联千家万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