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神话
神话产生于人类的童年时期,是人类各共同体(氏族、部落、民族或国家)集体创造、代代相承的一种以超自然形象为主人公、以特定宗教信仰为内核并为其服务的神圣叙事,其主要内容表现为通过幻想,对世界起源、人类起源、自然现象、社会生活进行自我追问、自我阐释。在此过程中,衍生出远古初民生存的基本观念与基本生活方式。因而,神话也被视作“也是远古人类的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 [1] 。
一、创世神话
创世神话是远古先民通过幻想故事解释宇宙万物起源与宇宙基本面貌的神话。古思州区域内很早就流传着盘古开天地的传说:
在我国西南地区,广泛地流传着有关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如广西瑶族中流传的《伏羲兄妹》、白族的《创世纪》、广东瑶族的《盘古书》等神话中均有盘古创世的内容。在汉族古代的文献中,也很早就有关于盘古创世的描述。
汉族古籍《艺文类聚》卷一中,记载了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
三国之时,吴国的徐整在《五运历年纪》中又有如下记载:
可见盘古神话在我国流传的时间之久远,流传的地域之宽广。
从盘古创世神话中,我们可以发现如下特点:
(一)反映了思州先民远古时代的社会生活
神话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也不是古希腊哲学家色诺芬尼所认为的远古智者所留下的暗示各种自然法则与道德教训的哑谜,而是远古先民社会生活的反映,只不过这种反映不是客观的描述,而是通过虚幻的想象来表现的。因此神话中的一切幻想,几乎无法脱离人们的社会生活基础,也无法离开先民在社会生活中积累的知识。如思州先民在描述盘古出生之时,描述盘古在“鸡蛋”壳中的情形,几乎与每个人蜷缩在一个狭小空间中的情形一模一样;描述天地分开的过程,与小鸡或小鸟孵出蛋壳时的过程几乎一模一样:
这无疑是创作者将自身生活中积累的经验知识,充分地融合进神话创作中来,对祖先神的出生、对天地宇宙的初始形成做出自认为合理的幻想性的解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一种神话只能是人类各共同体在历史进程中对自身社会生活的投射,是一种幻想的、扭曲变形的投射。
(二)体现出远古先民最基本的原始宗教崇拜
远古先民在创作神话之初,具有与我们现在将其当作单纯的语言艺术完全不同的性质,他们把全部情感和注意力投注其中,真诚地相信通过幻想所创作出来的神是真实存在的,这些虚构出来的神所具有的超自然的力量与神对人的决定性力量是真实的。“远古时代的人类把神灵视为整个世界和人类生活的决定性力量,神话中充分表现了人类对神灵的虔诚信仰”。 [3] 因而他们创作、讲述神话的过程本身就是神圣的,是与一定的宗教仪式、巫术操作相结合的,体现了远古先民最初的、最基本的、最原始的宗教观念。这种宗教观念一旦形成,便会透过历史的重重幕墙,一直流传到现在,甚至流传至未来。因此,神话也往往是我们探究一个文化区域宗教观念的切入点。
如在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中,我们可以较为清晰地了解到其中蕴含的原始宗教观念。远古时代,当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积累了一定的知识且思维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对自身所处的自然环境产生一定的追问,即宇宙是怎样起源的?“要探究宇宙的起点,必然把宇宙万物的开始时间集中在某一两个原始存在” [4] ,在思州的盘古神话中,宇宙的起点集中为混沌的“像鸡蛋一样的东西”和“风”两种“原始存在”。先民重复利用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积累的知识,通过神奇大胆的幻想来演绎宇宙的形成过程:通过观察鸟蛋能孵出鸟类的知识,想象“这个鸡蛋一样的东西,见到灵气就变成仙体,里面怀着一个人,他就是盘古”,想象人类的祖先神能像鸟类一样从混沌的宇宙蛋中孵化出来,而盘古孵化的过程便是宇宙初始的过程,盘古成长的过程便是宇宙扩张的过程,盘古死亡的过程便是自然生命的化育过程——自然的形成是一个生命过程,具有无穷的化育力量,是自身生命的源头。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崇拜的原始宗教便由此逐渐产生。
(三)蕴含着思州族群文化中最基本的思想
思州远古先民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所创作的神话,凝聚着族群的集体记忆,蕴含着族群最基本的思想观念。如在盘古创世神话中,蕴含着如下几种最基本的思想观念:1.世界观。在生产力极其低下的远古时代,人们便认识到世界由日月星辰、高山、河流所构成的空间组成,有风云、雷霆、雨泽等自然现象,有珠玉、矿石、土地、森林等自然资源,并开始以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来理解与解释自己所生活的世界的形成,源自于祖先神以神奇的力量开辟的天地,并在死去之后以自己的躯体化育成万物。这些宏大而悲壮的描述其实是先民世界观的形象化表述。2.基本思想。一个民族的基本思想,对于构建该民族的社会结构与基本生活方式起着决定性作用,而一个文化体系中的基本思想,可以从该文化体系中的神话中窥见其源头。如在西方基督文化体系的创世神话中,上帝创造了世界、创造了人类,因此,世界与人类的所有权均属于上帝,人类也就自然成为上帝的奴仆。夏娃和亚当均是上帝的创造物,上帝的意志便是亚当和夏娃应当严格遵守的法律。二者违反了上帝的意志偷吃禁果而结合,这一行为便是有罪的,二者结合之后所生的后代——人类也就是罪恶的结晶。这便是基督文化体系中最基本的思想——人生而有罪。根据这一基本思想,建立了基督教国家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对现代西方社会的影响也极大。盘古创世神话中,盘古是从自然混沌所化育的宇宙蛋中孵出,死去之后,其躯体又化育为宇宙与世界万物。体现了人与自然的基本关系,即人来自于自然,回归自然,人与自然是同质异体,互相化育。这便是中华文化体系中最核心的思想之一——天人合一思想。这一思想观念,直到现代,对中华文化圈范围内各国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的影响非常大。
二、洪荒遗民神话
(一)洪荒神话中的神人关系
从古到今,在全世界范围内,普遍流传着天神因对人类的怒火而降下洪水,毁灭人类的故事。其中最为著名的莫过于《圣经·旧约》中记录的古希伯来神话——“诺亚方舟”。我国的洪荒遗民神话从分布状况来看,中原地区有相关的神话,如河南淮阳一带流传着《伏羲兄妹》,但种类较少;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流传得比较多,如云南纳西族的《创世纪》,云、贵、川彝族的《洪水纪》,汶川羌族的《黄水潮天的故事》,云南拉祜族的《人是怎样传下来的》,黔东南苗族的《兄妹结亲》,岑巩侗族的《兄妹成亲》等神话。
从情节上来分类,我国洪荒遗民神话可分为三类:自然式洪荒遗民神话、惩恶扬善式洪荒遗民神话、报复式洪荒遗民神话。汶川羌族的《黄水潮天的故事》、云南拉祜族的《人是怎样传下来的》中,洪水的爆发属于自然引发,洪水过后,天地间只留下一对亲兄妹,于是兄妹只好结亲,重新繁衍人类。古希伯来神话《诺亚方舟》、纳西族的《创世纪》、彝族的《洪水纪》等属于惩恶扬善式神话;而黔东南苗族的《洪水滔天歌》、岑巩侗族的《兄妹成亲》属于报复式洪荒遗民神话。如岑巩侗族神话《兄妹成亲》前半部分,描述了洪水灾害引发的原因:
岑巩侗族《兄妹结亲》神话,通过一个与其他民族完全不一样的神圣叙事视角,描述了人类在面对自然神无与伦比的威力时,表现出了让人惊讶的自信。透过这个神话,我们可以大致窥视到侗族世界观中全新的神人关系。
人类和自然是平等、血脉相连的关系。在众多神话中,神灵具有强大的超自然力量,在人类面前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人类匍匐在神灵的威严面前,失去了自身的独立品质与存在感,成了神的奴仆。神的意志便是人类生存的一切目标与价值,神灵主宰着人类从灵魂到肉体、从思想到现实生活的一切。人类以将自己全身心地奉献给神灵为荣耀。最为典型的是《圣经·旧约》中有关上帝创世的神话中,上帝创造了宇宙和人类,上帝变成了万物的主宰,变成了人类的主宰。在这种神人关系中,神和人就彻底隔开,神从此就供入了神坛,成为高高在上的偶像。相应地,人从此失去了自我灵魂,失去了思想的自由,失去了人格的独立,彻底跌入了地狱的最底层。从此,神成了统治和压迫人类思想和灵魂的、无处不在的最凶恶的暴君。在农业社会,雷神因其掌管着风、雨、雷、电,决定着农业的生产与收获,因而成为农耕文化中的大神。侗族作为历史悠久的农耕民族,雷神自然也是其文化体系中的大神。然而,从侗族神话中折射出别出一格的世界观:象征着人类的香达是哥哥,与象征着自然力量的响翁是密不可分的同胞兄弟,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甚至,人类(香达)的地位还要高于自然(响翁)。侗族人们的观念中,人类(香达)是勤劳、善良、正义的一方,而自然(响翁)虽然常常给人类带来灾难和麻烦,但也是人类生存和生活借以依赖的根本。
人类具有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伟大力量的美好愿望。在神话中,象征人类的哥哥勤劳有序地开始建立自己的生活,“人们开山破土,耕田种地,生五谷,免瘟疫,都是他去管,每天马事不来,牛事来,忙得不可开交”,因而被尊为地神,是整个宇宙中的最具活力的组成部分之一。而象征着自然力量的弟弟响翁,对于生产力相对低下的人类来说,其活动规律是难以预测的,也是难以抗拒的,其伟大的自然力量,如雷电等,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破坏,造成巨大的痛苦:“他认为自己在天上办事,了不得,后来连哥哥也看不在眼里了,时时到地上来炫耀自己,惹是生非,今天劈了房子,明天炸断桥梁等,专给哥哥找麻烦,开始地神还忍让他,劝阻他,但他不听,越闹越不像话,引起了人们的不满”。然而在不可抗拒的灾难和痛苦面前,人类并没有因此就匍匐在自然威力之下而放弃了自我抗争之路,而是保持着自信乐观的态度,想办法惩治一下弟弟响翁,把自然力量关进笼子中,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体现出了人类征服自然、控制自然伟大力量的雄心壮志与美好愿望。在神话中,人们充分调动其神奇的想象,创造出哥哥香达(人类)将弟弟响翁(自然力量)关在笼子里的瑰丽图景,这或许就是整个人类最大的愿望与一直努力的方向。
洪水灾难中蕴涵着生殖崇拜观念。在我国传统文化中,一直有着以多子瓜类隐喻生殖力量的习惯。如汉族就有葫芦生人的神话。
在远古时代人们的集体记忆中,引发洪水灾难的原因是天神对人类充满着怒火,他们降下洪水以毁灭人类。在惩罚式洪水灾难神话中,引发天神不可遏制的怒火而导致其决定毁灭人类,是因为人类对神灵的不尊重及人类自身表现出的恶的本性。在侗族洪水灾难神话中,引发雷神决意毁灭人类的原因是对人类想要征服自己的报复。无论是惩罚式神话,还是报复式神话,远古先民都表现出了一种对于自身与自然之间关系的矛盾:人类依赖于自然生存,但是人类的生存活动往往会引发自然的报复。
在思州侗族洪水神话中,蕴含了更深刻的神人关系:代表着大自然的神与人类应该是同胞兄弟一样的同源异质体,只要相互恪守自己的职责与界限,便能和谐相处。
(二)兄妹结亲的历史记忆
在我国流传的洪荒遗民神话中,大多有兄妹结亲的内容。思州侗族《兄妹结亲》神话对此有非常生动的描述:
从情节上来看,流传在岑巩侗族的洪水神话,与苗族古歌中的《洪水滔天》的内容几乎一致,相当于苗族洪荒神话的散文版本:
与之相似,中国汉族有伏羲兄妹结婚的人类起源神话,目前学界较为普遍地认为,这是人类对自身早期族内群婚时期的集体无意识记忆,是各民族早期历史的一种反映。侗族、苗族、汉族的人类起源神话中,有着共同的母题,那么它们之间是有着共同的起源,还是各自独立起源,只是在传播的过程中相互吸收而趋同呢?这一问题,有待进一步研究。
[1] 刘守华,陈建宪:《民间文学教程》,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页。
[2] 岑巩县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岑巩县卷》(内部资料),1989年版,第1~2页。
[3] 刘守华,陈建宪:《民间文学教程》,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36页。
[4] 刘守华,陈建宪:《民间文学教程》,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36页。
[5] 岑巩县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办公室编:《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贵州省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岑巩县卷》(内部资料),1989年版,第11~16页。
[6] 田兵:《苗族古歌》,贵阳:贵州民间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219~2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