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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情·乡事
所属图书:《那年,我们走出大山:民族学子求学心路.上》 出版日期:2017-06-01 文章字数:2653字

亲情·乡事

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在我们那个十分偏僻的小山村里,与本寨同龄的兄弟姊妹们相比,作为本村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我是幸运的。然而回想我那些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亲,我能有机会走到今天,除了感恩于我的家人和老师以及那些曾经或正在通过各种方式与渠道帮助我的人之外,我更加感受到“知识改变命运,进取成就未来”这样一句哲理名言对于我这一生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有田不种仓廪凄,有书不读子孙愚。”这是曾祖父在我幼年的时候经常用来教育我的一句口头禅。这句话是他听别人讲的,觉得很有道理,就用来教育我们。曾祖父虽然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民,但他一生的经历和他对后代的言传身教,对我的祖父辈、我的父母辈以及我们这一代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生养我的家园在贵州省三都水族自治县、都匀市和丹寨县交界的一个边远苗寨,这里是珠江水系都柳江的源头之一。村寨的苗语名为Eb gongb des jangs,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江水南流的山冲”,当地汉语地名称为“翁迥”,行政名称为“总奖村”。这里行政上虽然隶属于三都水族自治县,但却距离三都县城有四十多公里,而距离丹寨县城仅十公里。由于是三县市交界地,村寨的耕地和住房都是犬牙交错,有“走完三个县市回来都还没有煮熟一锅饭”的说法。

我的曾祖父有五兄弟,他在兄弟中排行老四。曾祖父既有苗语名,也有汉语名。可能是由于曾祖父的父亲也认识一点汉字的缘故,按照汉字字辈“嘉”,给五个孩子由大到小分别加上“富”“贵”“荣”“华”“远”等字形成他们的汉语名字。曾祖父的苗语名为Jenb,同辈或晚辈们都称他为Ghet Jenb。他去世后说到他时都要按照父子联名制称呼他为Ghet Jenb jod lob vud,后面的三个单音节分别是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的单名。

曾祖父1889年出生,91岁去世。他幼年时与父母兄弟住在高山顶上一个苗语名叫fab bix的苗寨里。他这个人比较勤快、老实。当年他的父母在距离寨子五公里远的河沟两岸买了一些田土,要他们五兄弟中的一个人到坡脚来与当地的汉族杂居。因为要离开自己的寨子,谁都不愿来。大家认为曾祖父比较憨厚,也没有什么心计,最后就以各种理由劝说他搬下来住。

到了新的居住地点,曾祖父除了种田外,也做点别的活路。居住的地方正好是都柳江通航后人们从过去的都江古镇经三都到都匀的一条步行的主干线。曾祖父受寨子里的人邀约,和他们一起去做了挑夫。据曾祖父生前讲,他们每个人抬100斤盐巴从都江镇的码头到贵阳去交就可以得到七个大洋的劳务费。他就这样用自己帮人抬盐巴的收入把我的祖父和祖父的弟弟两人送到私塾里去学汉字、读古书。我的祖父因此也成为他们那一辈人中懂汉字且文化水平较高的人。

到了我父亲那一代,曾祖父和祖父一直坚持让父亲从小学读到高中毕业。父亲高中毕业参加完高考后,在当时也算是有些文化,就被丹寨县邮电局招去当乡邮员。父亲在上班后的第二个月就被贵州大学录取,录取通知书送达丹寨后却被当时的邮局领导藏了起来,我父亲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直到若干年后他担任办公室秘书清理档案时,才看到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正因如此,我的家里虽然经济条件很差,但是父母和分家后与我们同住的曾祖父一直都很支持我学习。

(注: 田野调查团队在2011年夏天合影(右二)。)

我五岁时就到当地一间由庙宇改建成的学校读书。学校就在我家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河。因为父亲在外工作,母亲需要下地干农活,每当小河涨水,曾祖父都要背着我到河对岸去上课,整个小学阶段,从来都没有耽误过。教室里没有课桌和凳子,曾祖父就帮我从河里抬去一块光滑的石头,让我坐在上面用膝盖当桌子写字和听课。那个年代,我的家乡还没有通电,照明使用的是煤油灯,而且每个月煤油都要用油票购买,是限量的。为了保障我的学习,家里照明都是以我晚上回家写作业和看书时使用的时间为准,从来都不会因为煤油的问题而影响我的学习。

(注: 田野调查团队在2006年夏天从罗甸县城出发,穿越麻山走访歌师,拉开了麻山苗族史诗的抢救序幕(右四)。)

记得刚考取贵州民族学院(今贵州民族大学)的第一个假期,我在春节后的那段时间通过亲戚的介绍,自己一人到都匀与麻江交界一带做绕家人的调查,回来的时候没有坐上车,就一直从都匀城郊步行到丹寨县城,又累又饿的我躺在父亲的床上吃完他给我做的夜饭后就睡着了。父亲在我睡眼蒙眬中用热水帮我洗了脚,让我安心休息。他一直支持我带着学到的知识走进田野,去做我所热爱的民族调查。读大学期间,我就这样用苗文记录了丹寨、都匀等地的苗歌,有了早期的一些资料积累,也培养了我浓厚的学习兴趣,其中部分民间口传歌谣和故事在20世纪80年代末收录在都匀、三都等地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中。

我的母亲虽然没有进过学校读书,但对我的学习一直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和帮助。记得在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所在的中学,教师几乎全部外流,没有人上课。我在报纸上看到高中函授学习辅导的消息,当时父亲的工资很低,一个月才25元,母亲得知后回家把猪卖了,得了30元,拿15元汇款到吉林去给我订购函授学习资料,用15元买了毛线请人织了一件毛衣让我过冬穿。为了我的学习,就算再怎样困难,他们也从没有犹豫过。

2016年5月底,经过医院检查,得知父亲已经患上肝癌,原本计划攻读在职学位的我,有了放弃的念头。病重中的父亲看到我犹犹豫豫的样子,催我赶快办理攻读学位的手续,在他恳切的目光中,我去办理了相关手续,并交清了学费,在电话中告诉父亲后,他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此后,没有几天,7月3日上午他老人家就离开了我们。在我年逾四十之后的漫漫求学之路上,既有我对学术追求的一个愿望,也有父亲临终前的期盼。在父亲看来,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学习知识却是永无止境的。他过去失掉了读大学的机会,就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因此,一听说我有学习的机会,他就敦促我早点去办手续,圆他一生未了的大学梦。

这些年来,我深知“知识改变命运,进取成就未来”的重要性。如今的我,需要改变的已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命运,还有我的民族的命运、我的乡土贵州的命运。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但如果没有渊博的知识,我们又能如何呢?我们苗歌里面有这样两句话:Hnaib hnaib nangl hmangt vut,Hnaib fangx lol dlok dliat.(天天期盼这样的好机会,当好时光到来时我们要学会珍惜。)

那年,我们走出大山:民族学子求学心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