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玉米地
我生于黔南山村。北边群山高耸,黑黝黝的麻山山脉占据了半个天空;南边土岭连绵,土山土岭渐次比高,直达天际。山和岭的交汇处,如刀削斧劈,皆是绝壁。小河从大山的底部涌出,沿着山根走了一段,便在土岭中劈出山谷,蜿蜒而去。沿河两岸渐渐宽阔,田坝中随意散落着一些黑漆漆的木头老房子,油光的石板路互相连通着,其间长了一些竹林古树。公社和小学就坐落在河的两岸,小河连着一条小溪,溯溪三四里,半坡上有六户孤零零的人家,起头的便是祖屋,下有竹林,左有牛舍,前出院坝,右边有一小径,通往坡下的小溪取水,山坡随处都是果树。
这是典型的布依族山村。按我的理解,布依乃古百越族群,发祥于东南沿海,后逆水而上,居桂则为壮,至黔为布依,更有入滇而为他族者。我所在之地,古时多苗民,而今已成汉、布依杂居之地,且各自为寨,鸡犬相闻。苗民尽皆迁往高处,另辟安定之所。
(注: 故乡的山沟已变身景点。)
幼时,村子周围草深林茂,孩子们不敢玩得离家太远,冬天也比现在冷很多,有一年大雪,压塌了牛棚,只好把牛牵到屋里取暖,自那以后雪越来越少,竟至没有了。日子过得很苦,人们为熬制红糖,把林子砍得越来越薄。遇到赶集,人们穿着黑布衣挑上红糖之类可卖之物,如黑蚁衔着它的宝物,沿着看不到的细线在大山缝里绕来绕去,从深沟处爬出,若隐若现竟也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麻山奇谷,攀上了一处平缓高地,在一个古镇里把他们的宝贝换了家用,再三五结伴,跟着半明半暗的手电光回到家中。
(注: 1979年,高二(3)班全体同学合影。)
三岁以后,村里的孩子便渐渐有了一些用场,四五岁刚在山路上走稳,便可以去放牛了。那时各家孩子不少,总有年龄相仿的,便都聚到一起,结伴去放牛,大人自然少了些牛、娃两空的担心。
娃子们聚到一起,仿佛挣脱束缚,得了自由。春天,满山花开,有红的黄的紫的山莓可以吃,或男男女女,选一块松软的嫩草地顺势翻滚。夏天,我们可以找到杨梅和又酸又甜的野葡萄。秋天,稍不留神我们就啃掉路边最粗壮的甘蔗。冬天,山风格外冷,我们围着篝火,烤食刨出的红薯。老牛们也不会闲着,会慢慢溜出我们的视线,然后来个猛虎下山,瞬间啃掉半块麦田。所以,牛和娃子都是害虫,免不了招来村民的咒骂。
六岁,专职放牛的美好日子结束了,打猪草、拾柴、煮饭、照顾弟妹,这些活基本都少不了,百般无奈中,人生就上了一个档次。还不到七岁,人生更进一步,上学了!于是,我的一天从清早放牛开始,接着煮全家人的饭,没有柴要去找柴,没有菜便去摘菜,有时甚至要自己取水。就着青菜吃罢饭,沿坡而下高高低低跑三四里,到了河坝中的学校,已是中午了!下午四五点回到家里,静悄悄的木房子才开始苏醒过来,听到动静的小猪开始大声合唱,饥肠辘辘的弟妹们房前屋后乱窜——提醒我赶紧煮猪食和全家人的晚饭。大灶里烧着草,大锅里是谷糠混着清汤寡水的猪食;火苗在火塘里没精打采地跳舞,小锅里是同样清汤寡水的青菜汤。对孩子们来说,菜汤里能见到一抹油星已算万福。
上学的意义,家人从未认真想过,只因同村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也没有理由不去。到了学校,报名时老师问:“叫什么名字?”回答是:“没有!”老师问了姓、问了字辈、问了乳名,把它们合并在一起,让我跟着念三遍,就写到登记册上了。孩子有了名字,父母自然高兴,也看到了上学的一点好处。学校里,人手一册神秘的“红宝书”,用红色塑料皮包着,上课就从背诵其中的“最高指示”开始了。
(注: 2012年摄于漓江。)
(注: 2015年摄于宁夏。)
下课铃一响,学校就成了“动物园”。男孩们有的爬上从树上吊下的长竹竿,有的滚着铁圈到处乱窜,也有的捡五子、用石片铲叠纸、滚弹珠、到处追逐救“犯人”;女孩子们则玩跳绳、老鹰捉小鸡、跳方格,真是花样翻新,欢乐无限。由于都是同祖同宗,论辈分班里有我的“爷爷”“叔叔”和“姑姑”,这成了我的烦恼——他们得了这个便宜,便不肯饶过我,总要我叫一声“爷爷”“叔叔”之类才罢休。
几年过去,我比老父多认了几个字,学会了加减乘除,也能写个通知、假条什么的,小学就结束了。想想现在的孩子,又是熬夜又是补习,一年忙到头,我们那时的“素质教育”,他们哪里体会得到呢!
小学毕业,年纪尚小,农活干不了,家里自然希望我再读几年书,能不能上初中,就成了心事。外公过去还有几间屋和几块薄田,我们家成了“下中农”,那时但凡有点好处,便是“贫农”优先,“下中农”次之。好在公社革委会没太当回事,学位也还有富余,就让我去了离家40里地、地处深山的“云干中学”。我们这些住校生住在一栋摇摇欲坠的木楼里,女生一楼,男生二楼,都配了高低床,大通间,走起路来嘎吱作响。学校除了上课,其他也管不了那么多。孩子们在木楼的一端搭了属于自己的一排小灶,砍柴、挑水、煮饭,全都要自行解决。这也难不倒我们,只是附近的树不久就被我们砍光了,水井也被舀干了。
学生们身上一个子都没有,附近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买卖。我们便要周末回家一趟,然后从家里把一个星期的油盐柴米都背回来。印象里是周六下午回家,周日下午返校。家和学校之间一半是盘山公路,一半是崎岖山路,回家的时候还好,返校的时候需要负重上坡,甚是难走。回家的时候,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临近寨边,已是夜幕深沉,看着星光下暗得如萤火虫般的点点煤油灯火,有时无助的眼泪忍不住就流了出来。返校的时候,我们常七八个结伴,高年级的便会讲一些故事,还会替体弱的减轻点重量,一路上就没那么累了。
那时认的字多了,故事可以看懂。不知我从何处弄到几本小说,都是“抓革命促生产”的英勇故事,那文笔剧情放到今天没人会多瞄一眼,而那时的我却如获至宝,读得如痴如醉,到了茶饭不思的程度,人在课堂,心却在小说上。到了期末,我数学考了17分,才大为惊骇。
初一结束了,舅舅那时在一所小学当校长,拼凑了几个老师办起初中“戴帽班”,正缺听课的学生呢,看我学得不像话,放在家里除了惹事也干不了什么,就带我过去,好严加管教。我就这样给学校充数,又从初一读起。那时,用土垒成的教室刚建好,一个篮球场大的操场还是我们自己挖出来的,学校旁边的玉米地就是我们的劳动课堂。农忙时分,便不用上课,学生们被分到邻近村子的各家各户,帮忙插秧,附带培养孩子们对劳动的感情。
教室紧邻清澈的霸王河,一入夏知了叫个不停,上课也不得安宁。禁不住河水的清凉诱惑,下课铃响,男孩们便从后窗洞里跃出,迅即光了身子,从岸边老柳树桩上“扑通、扑通”扎进水里。很快,河面便像漂满了戏水的鸭子和快被捞出水的虾米,四处闹腾起来。班里唯一的女生无奈躲在教室里,直叹气不说话。
我和舅舅住在教工宿舍里。那是半山上的一所破房子,老鼠在土坯墙上跳来跳去,老师们分前后两排都住在这里,连小声说话大家都可以听得见。其中还住着一位大上海来的白白净净的知青女老师,真无法想象这种日子她如何过得下去!
舅舅是个很风趣的人,几乎每晚都要和那两三个老师喝酒,酒过三巡,便一起推演天下大势,邻村的鸡全都成了他们思考时局的牺牲品。遇到暴雨,河水猛涨,不管是夜有多深多黑,他们几个都要拉我一起,到河边去网鱼。第二天,大家围在一起煎鱼,就像过节一样,有时酒喝多了,有人便敲着锅直着舌头哼起小曲,同学们便无缘无故多了几节自习课。
除了偶尔替舅舅们思考一下天下大事,减轻他们的负担,我实在无事可做、无事可想。后来,学校收到一套数学辅导材料,上面有很多从未见过的例题、习题,全校没人感兴趣,我想书这么新,放着太浪费了,就随便翻翻吧。也许是天意如此,我竟被数学的奇妙深深吸引,数字和线条成了我的全部世界,有时为了一道难题,我会探究到深夜。课堂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尽管我被迫坐在那里,老师们渐渐对我不满,到舅舅那里去告状。舅舅觉察到我的不寻常,他也是喜欢思考的人,一遇到数学中的难题,便经常和我讨论,有一次让我去参加竞赛,得了大奖,上级部门非常惊讶,夸奖了他一番,他为此高兴得醉了一个星期。我的数学很快便无人能及了,再加上看过一年小说,便成了学校里的“文理全才”。老师们心里有数,便由了我去,权当没有这个学生吧。
初中三年一晃而过,社会观念渐渐有了变化,慢慢开始重视知识文化。读高中需要经过考试,择优录取。也许我们是学校的第一个初中班,规模小,教学又未入正轨,对学生们自然没啥期待,全校居然没做考前准备,学生们似乎觉得快乐的初中生活永远都不会结束,放完假大家又会像往常一样回来——他们把学校当作了另一个家。但中考还是无法抗拒的到来了,考场被安排在十几里外的另一所中学里,每天赶考要走一个多小时。同学们只要不在教室里枯坐,一路上全都兴高采烈。一进校门,未及辨清方向,我们便像野羊一般被严肃的监考老师圈进了不同的考场,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空气中弥漫着严肃的气息,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向“玩世不恭”的我,对什么样的考试都满不在乎,看到同学们都在那里发愣,我竟暗自发笑。试卷发下来,我三下五除二胡乱做完了,也不检查,把试卷一扔,丢下满屋狐疑唉声叹气的同学,头也不回,早早就走了。两天的考试,门门都是如此。最后一科好像是数学,最末一道题或是真有破绽(这在当时也属正常),或是我自己闹乌龙了,我竟在试卷上给出题老师写信,说这题如何不妥,还告诫他们出题要有点水平,反正发泄了一番。中考就这么舒舒服服地结束了,谁管它将来呢?
初中结束了,同学们还来不及道别就各自离开了,收拾起三年里唯一的纪念物——课本,卷起铺盖回到了家里。
说实话,我从没想过读书会有什么结果。读书这些年,村里不读书的伙伴们都成了干活的老把式,慢慢挑起了家里的重担,而我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农活基本不会,一想到这些,我就恐慌起来。作为农家的孩子,我心里清楚,迎接我的将是什么样的生活,读书或许只是一个小插曲,我现在必须面对现实,认真对待了。
我生来体弱,天天随父母上山锄草,日晒雨淋,着实有些吃不消,不过我在心里发了誓,不能像读书时候那样晃荡了,我要坚持下去,过踏踏实实的生活。就这样,我慢慢坚持了下来,也慢慢适应了。十五岁,除了种家里的地,我知道自己干不了别的。父母安慰我:“不读书更好,好好干,明年我们吃上大米饭!”我看到玉米地里成片的野草被我铲倒,被太阳晒蔫,我感到了一丝满足,也渐渐有点农民的范儿了。
一天早上,我和父母正在半坡上锄地,老远有人跑过来唤我,说考高中还要去县里一趟。是不是要补考?难道读书还有戏?我暗自想着,心“咚咚”跳了起来。我犹犹豫豫走进县城一个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个老师模样的人问了我的名字,用布依话和我寒暄了几句,然后让我读一张报纸,什么也没说就让我回家了。
(注: 故乡建起了龙滩电站。)
停了几天活,心中刚刚生起的小火苗就已消散无踪了,“开玩笑也不看时候”,我因被耽误了时间而愤愤不平。从此我时间抓得更紧,干活也格外卖力起来,我还和父亲商量,来年我们该种点什么。
又是在山上晒了一天,父亲让我随太阳早点下山,为全家人煮饭。这时远处山坡上跑过来一个人,听声音像我的远房亲戚,他边跑边对着我高喊,看得出他为此已找过很多地方了。他终于踉踉跄跄奔到我的跟前,激动得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被北京录取了!”听着他略微颤抖的声音(还在喘着粗气),看着他认真的表情,我彻底糊涂了。他递给我一个信封,打开一看,真是来自北京的中央民族学院附中的录取通知书。等我终于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顿时脑子一片空白,两腿发软,差点没晕倒在玉米地里。我不知道全家人当晚是如何回到了家,后来又发生了什么,这惊雷一般的消息就“轰”的一声,瞬间在周围山村寂静的夜空中“爆炸”了。
爷爷曾经提起我们祖上的故事,说是有一年老祖宗正在插秧,路边走过几个骑马赶考的少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走?”他们问道。“先走吧,我的秧田还没插完哩!”老祖宗是最后一刻才走的,却是唯一考中秀才衣锦还乡的。爷爷在世的时候,这段故事他讲了一遍又一遍。他一生的骄傲,是这一季的玉米地还没有锄完,他的孙子就要远走高飞了……
岁月慢慢淡去,我没有忘记爷爷的骄傲,一直揣着它,越群山,跨海洋,或远或近,或高或低,始终默默地执着地漂着、飞着,紧随着这个舞动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