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登录

我的漫漫求学路
所属图书:《那年,我们走出大山:民族学子求学心路.上》 出版日期:2017-06-01 文章字数:12215字

我的漫漫求学路

我们这一代人,现在进入花甲之年,退出工作岗位,有了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于是就静下心来想一想这几十年的事。虽然没有那么惊天动地,更没有什么丰功伟绩,但一些经历,作为经验,好像可以给后人些许借鉴。特别是自己写出来,供自己或他人咀嚼、品味、分享,也算是一种贡献。

说真的,真正铺开了纸、提起了笔,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因为求学之路人人都有,有的顺畅,有的坎坷。坎坷之路,有的说出来,晚生们不一定相信,他们会说你是杜撰,是矫情。比如,说我只读了11年的书,比高中毕业还少一年,他们就会一脸的茫然,或者瞬间改变表情,说我是在“那个”。

我上学时间少,上学晚是第一个原因。上学晚又是因为“难关”。

上学前的苦难

那一年,我5岁多,刚好遭遇“难关”。我虽然年幼,但对那段岁月的记忆,过于深刻。

当时,吃大食堂,任何人家里都不允许冒烟。我全家六口人,爷爷60多岁,因患哮喘已卧床十多年;母亲是家里的顶梁柱,可右脚无名肿痛半年多,下不了地不说,还只能在铺上“天一声妈地一声妈”地呻吟着;哥哥11岁,个子太小,干不了什么,但家里只有他可以稍微干点活;姐姐8岁,严重营养不良,只能跟在哥哥后面打个伴;还有个妹妹,两岁多,因营养不良还不能下地走路,饿了也只能是含住妈妈的奶头不放。

(注: 繁忙的沿河中堆浩码头(1974年)。)

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哥哥就带着姐姐和我早早地去食堂外院坝里等着。等了好久好久,食堂的人叫我们进去。我是进不去的,因为大门坎太高了。哥哥和姐姐进去了,他们也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翻进去的。过一会儿,他们就端扶着那个只能装四五斤水的木提盆出来,提盆里装了些见菜不见米的稀饭,我们三姊妹簇拥着提盆,眼睛都几乎掉进了盆里。因为有大人看着,我们没敢做什么。可是一下院坝坎,我们就按住提盆开始抢起来。很快,提盆里啥也没有了,大哥十分生气,他跺着脚,大声嚷着:“还有公、妈和妹,他们看都没看见夜饭……”

一天,父亲回来了。他在思南县委会工作,并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看见这个光景,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就去向队里要,还同队长吵了一架。第二天,他就将我带去了思南。到了思南,一个星期后父亲要去北京参加农展会,将我送去城关幼儿园,可我骨瘦如柴,还不能扶住椅背站立,人家不收,好说歹说才勉强留下。

就在这一年冬天,进出不到一个月,我就失去了三位亲人——爷爷、姐姐和妹妹。母亲每次提及这段经历,都会老泪纵横,甚至号啕大哭,因为妹妹就在她的怀里,活生生由热变冷……哥哥和爷爷睡在一铺,爷爷什么时候去世的,哥哥也不清楚。每每谈及此事,哥哥总是低头不语。爷爷是60多岁的老人,是要认真安葬的,可当时饿饭,没有力气,差一点没找到人抬出去。姐姐和妹妹则是请人用草荐裹着抱出去埋的。

那一年,我们寨上死了好多人。母亲说,她当时以为自己活不过来,幸得好心的孔幺娣大嫂时不时送过来一把卧烂草或菜皮,才渡过了那个难关。

我被父亲带到思南,还上了非农业户口。我本来应该在思南上小学,可家里一下失去了三位亲人,父母亲心头不快,就扯皮吵架,甚至提出离婚,母亲就把我要回了身边。

回到农村水田坝,因为落后,穷乡僻壤,没有学校,我七八岁都没有上学,整天和一帮小朋友捉蜻蜓、扳螃蟹、拽泥巴团团,也跟着母亲砍过火地、种过芝麻。1963年春节,王家一位嫁到酉阳的孃孃带着她的儿子齐祖凤回来探亲,在大家的请求下,她把儿子留下来在赵家祠堂办学教书。

路最长的小学

我是1954年4月出生,上学时都快9岁了,所以从二年级下学期读起。大队的人很急,小学的一年级到六年级都要招生,还办了一个初中班,七个年级七个班,都由齐祖凤老师教。齐老师是1962年毕业的,个子不高。开学那天,他母亲看见许多学生个子比老师高,就要求学生说:“他教你们读书写字,你们不要打他!”

当时,老师只有一个,学生却很多。他每天只能到我们的教室一次,就让我们练习毛笔字。简单的算术加减法我也不会做,只是跟着一个曾在大龙桥上过小学的同学抄,甚至连一加一等于二还是后来去思南的息乐溪小学才学到的。

(注: 渔叉。)

(注: 渔篓。)

那一年,父亲和母亲扯皮,被组织知道了,就将父亲调到了乡下。父亲也为自己的冲动后悔。当得知水田坝办起了小学,只有一个老师教,他就带着深深的内疚,趁暑假回到家里,将我带去息乐溪小学读书。当年,父亲的工资很低,从思南坐汽车经过德江到沿河,要好几块钱。他的钱坐不了几趟,所以决定走路到思南息乐溪。为了让我学习有个伴,父亲还到对香的姑婆家,邀得表哥通坤和我到思南读书。这样,我们先从小田坝出发,经山岔、大水田坝到对香,住两晚后再从对香出发。

对香在黑岩门下,但我们上学不走黑岩门,而是走穿天。一出门就上坡,先走几里的沙石山梁,到岩下就走悬崖上的“之”字拐路,快到顶时就进穿天。所谓“穿天”,就是“穿洞”,就是天生桥,因为它在山巅之上,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岩上,所以老百姓就给它取了个十分形象的名字——“穿天”。

过了“穿天”,就是岩上了,然后经过猫阡坝到谯家,过耳当溪,第一天歇德江枫香溪。第二天从枫香溪出发,经青菜坝、大罗坝,中间还有一个三望路,当晚住印江的中坝。第三天从中坝出发,踩水过河,过思南夫子坝,爬坡翻张家山,过秦家,最后到息乐溪。第一天、第二天都要走到天黑,第三天可以在天黑之前到达。其间,第一天住过谯家,第二天住过夫子坝。我小小年纪,个子也很小,要连续走三天的路,实在很难。遇到上坡下坎,要手脚并用,有的地方是爬着往后退。冒雨赶路的时候少,但顶着烈日、迎着狂风前行是家常便饭。

(注: 水田坝大寨。)

(注: 34年后重访枫香溪。)

(注: 曾经的枫香溪地区国营饭店。)

那时早餐是在驻地吃碗面条,中餐就是舀点井水就着糠做的饼干,或者就是家里带的熟鸡蛋。大热天赶路,几个人带一个行军水壶,一路上遇到水井,就趴下像牛一样吸,或者手捧着喝,有时为了方便也用桐子叶叠成三角瓢样,舀着喝,有时路过山寨,也会向农户讨口水喝。每每喝生水,并不怕拉肚子,每人兜里都装着一包大蒜。喝水之前,先剥两瓣大蒜放在嘴里。我很怕大蒜的辣,但没有办法。

路上最难的是休息。冒着寒风或烈日,一走就是三天,很累,很想停下来休息。可又不敢休息,因为一坐下去,就起不来,膝盖都僵硬了,站不起,迈不开。坐一小会儿,父亲就催促:“歇不拢(到),还是要走才能到。”每次起身都要靠父亲拉扯,站起来后又迈不开步子,膝盖、大腿都不听使唤,总是要试着走个百把米才又恢复正常。所以就常有那样的情况,慢走当歇,在路上一天都不停下来。到中坝实在受不了了,就去卫生院请医生打安乃近,只有这样,才能睡下,第二天才能接着走。

(注: 家父1960年参加农展会留影。)

(注: 息乐溪小学的毕业照。)

寒暑假回家也是一样,中途歇过硫黄厂、中坝、青菜坝、大罗坝、谯家。来来去去走过六趟。虽然吃过许多苦,有过许多难,但都过来了。晚上住招待所,低矮的木房,板壁上有缝,虽然曾经糊过报纸,但很多都已经残破,风一刮,那“噗、噗”的声音实在叫人无法入睡。虽然很累,但躺下会很冷,只能先烤火,等实在熬不住了再上床。

我们烤的是什么火?是煤火,那时没有炉子,更没有现在的回风铁炉,我们烤的是煤团篝火,就是用煤掺和着水与黄泥,经牛踩过后揉成煤团,小的三十斤,大的五十斤,用三个堆拢来,中间就着木柴和原煤发火。人们围着煤篝火,面前很热,背后很凉,所以大人们总是胸前背后交替着烤。烤这个火,最大的问题是煤烟呛人。那晚上的寒风没有个定向,一会吹东,一会吹西,坐到下风口就自认倒霉。

还有个难处,是上厕所。招待所的厕所一般离客房很远,路上既没有灯,也没有电筒,煤油灯是点不起的,不想早睡,也是怕晚上不好方便。客房内有煤油灯,用罩子罩着,灯光很暗,稍点久一点,就会把所有人的鼻孔熏黑。

早餐,只能在招待所吃,要交粮票,贵州省粮票就可以。招待所也叫国营饭店,八点钟开门,你起早了不行,晚了错过这个点又没有地方卖了。住店,夏天好过,但是蚊子很多,有蚊帐,有土法生产的两尺多长的蚊香条。没有电风扇,更别说空调了,只能自备棕扇或大蒲扇。但无论如何,夏天要好过一些。

到息乐溪小学,我上的是三年级。识数、算数都是在那里学会的。记得有位年轻的杨老师,他要求严,有点凶,没有一个学生没有被他罚站和扯耳朵。但我是例外,也许他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因为我父亲是公社书记,是当地最大的“官”。但我要感谢杨老师,他对我很有耐心,循循善诱,是他教会了我加法、减法、乘法和除法。

表哥只和我读了一个学期,寒假回家后他就没去学校了。后来我们就在刘家搭伙,住的则是公社办公的祠堂。祠堂到街上之间的坝子里曾经枪毙过人,我每次路过时总是毛骨悚然。那一年多,父亲经常下村或是到区县开会,常常把我一个人留在祠堂里住。我常常是在恐惧中度过那一个个晚上。当父亲回来问我怕不怕时,我又不敢说,有时还硬着头皮说不怕。还好,一切都坚持过来了,有时也为自己的“勇敢”而自豪。

(注: 乡村一角。)

1965年春节前,学校放假,我是同孙家坝农中的黎文德校长步行回家的。过完年,我就没有去思南,而是在家门口上小学了。原来水田民办小学升为蛟岩小学,公家还派来了公办老师。学校不再设在祠堂里,而是搬进了一栋一楼一底长五间的马屁股木楼房。齐祖凤老师回了酉阳,学校只有两位公办老师孙秀毓、张碧珍,孙秀毓任校长,另外请了一位姓肖的女民办老师。六个班,只有三个老师,还是复式班,虽然赶不上息乐溪小学,但终究比以前一个老师教七个班好。我读四年级下,有20多个同学,上课时同六年级一个教室。

说起教室,实际上就是一个空房子,桌子是用一块圆木削一个平面,不及20厘米宽,长有3米,加四根嵌进的木棒就是脚。多数同学的凳子就是路边搬来的石头。我从家里搬来的小饭桌,有一尺八长,一尺二宽,是最好的,表哥朝瑞和我共用。六年级仅五个同学,老师先给他们讲,我们默读语文;等到他们做作业,老师再给我们讲。

也正是这个学期,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叫“一件小事”,我想了很久,决定就写望牛这件事。望牛是农村小孩人人都会的,可写起来没有几句话,后来就在前面增加了一段队长安排我望牛的情况,写我怎么从不愿意到愿意。写完了,又在后面增加了一段,牛望好了,得到了队长的肯定和赞扬。就这篇作文,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宣读,说我写得好。得到表扬,我很高兴,也知道,原来作文就要这样写。也就是这一年的暑假,孙校长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五年级不读了,那两本语文书,你就读需要背的课文;那两本算术书,就看例题,看懂了的就过去,看不懂的多看几遍;就做一遍总复习的题目,下学期开学就上六年级。”当时很害怕,我没敢说什么,只是点头。那时假期不长,只有二十几天,我还真把那几本书消化掉了。

新学期开始,我就上了六年级。说来也巧,学校的木楼是空架架,没有钱装修,就把六年级教室放在了我家的堂屋里。在自家堂屋读书,我的自豪感可想而知。上学的第一天,就遭到几个大哥哥贬嘴(为难):“皮他,那个繁分和追击问题,我们读了一年都还不大懂,他怎么得行?!”六年级原先12个同学,我去了就是第13个。我年纪小,个子小,没敢说什么。一个月后,数学单元考试,我竟拿了个全班第一,满分,那些大哥哥就什么也不说了。有这样的成绩,孙校长很高兴,我算是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我要真心地感谢孙秀毓老师,我算不了千里马,但他确实是真正的伯乐。

“文革”中的辍学

1966年8月,我从蛟岩小学毕业。学校通知我去县城沿河中学读书。9月,按学校通知的时间,哥哥之强背着棉被送我去沿河中学。我们到了学校,却找不到报到的地方,问了几个老师,才知道“文革”开始了,学校都停课闹革命了。“那我怎么办?”“回原地闹革命。”哥哥背着东西,我们就这样回蛟岩水田坝了。

一开始我还跟着蛟岩小学六年级的同学听课,但都是学过的,没什么意思,一个月后就又去农中班听课。虽然上了一些课,但班上都是些“大学生”,每天还要参加劳动,我年纪小,个子小,适应不了,又回到六年级,勉强坚持了一个学期,后来就辍学了。

(注: 远眺大山。)

以前,写望牛这件小事,望牛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倒是真正的望牛了,一望就是几年时间。我们寨上望牛,是成群结队的,自有娃娃头喊,今天到这座山,明天到另一座山。望牛、弄柴、玩游戏、唱山歌,好不开心。我不是能干的小孩,动作不麻利,气力也不行,特别是爬树差人家很远,许多树都爬不上去。

那时的游戏很丰富,迭子、叠棒、走母猪窝、踢毽、甩过猴、打洋战、发卖卖板、梭沙沙板,还有捉泥鳅、打火豆……有时还比谁捡的柴好,比谁的柴捆得好,或者比谁的刀快,谁做的木号、木牛角吹得响。当然,也比谁的牛、羊长得肥,能打架。

我觉得,望牛砍柴最艰难的是中午回家。那时很穷,一天只吃两餐。早上起来,一般在台阶上坐一会儿就上山。累了,就坐一会儿;渴了,就找泉水喝几口。中午时分,把牛嘴笼套上,由小点的娃娃赶着回家,我们则扛着柴跟在后头。柴重不说,此时又饿又累,特别是太阳将路上的油沙晒透,远看上去就像在冒着透明的蓝烟,光脚踩上去,那是钻心的灼痛。我们往往是瞄准不远处桐子树下的阴凉处,鼓足勇气,扛上柴,踮着脚尖一鼓作气往那里跑。还未完全跑拢(到),就将肩上的一捆柴扔了过去……没有办法,四五里地,歇是歇不拢(到)的,还得咬紧牙关坚持往回赶。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用大瓢舀起石缸里的水痛饮,三四斤凉水下去,才安下心来……

这期间,哥哥又负责建房子,我还帮着劈柱头、扛挂条、抬檩子什么的。

直到16岁那年,我才上了沿河中学。

难忘的沿河中学

那是1970年的春天,我背着被子,握着入学通知书,又去了沿河中学。上一次,有哥背被条,打听什么消息都由他去。这一次不同了,只有我一个人。我还担心,怕遇到上一次的情况。可这次完全不同了,校门口就写着欢迎新同学的标语,从三重桥过去,上了那石坡,面前的操场好宽好宽哟,还有提示标牌,指示往右边走,然后就看到墙上贴着的分班名单。我分到一连四排。开学时,才听老师说,全国学人民解放军,都不叫“班级”,而是叫“连排”。因为有几年没有招生了,所以一下子招了十多个班。我们一连四个班在一栋楼,一楼一底,楼下做教室,楼上就做学生的寝室。农村来的孩子多,都是两个同学一铺,一个出盖的,一个出垫的。早晨要出操,起床钟响了,许多都还起不来,班主任老师去叫,推开门,全部是赤身裸体。后来校长还作为一个问题在大会上讲,要大家学城里人,穿个短裤睡觉,平时里面也要穿短裤,惹得全场哄堂大笑。

(注: 故乡水田坝。)

当时的学校还是不正常,贯彻毛泽东主席“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精神,我们初中学两年、高中学两年。我们是春季入的学,后来改为秋季毕业秋季招生,所以我读了两年半的初中。就这两年半,军事训练和农业基础知识及劳动锻炼占了很大一部分。

初中时,一连两个学期,同学和老师给我的评语都是“缺少青年人应有的朝气”。这件事,让我背了很久的包袱。后来,我决定改变自己,尽可能地参加体育活动,篮球、乒乓球,一改过去站在旁边看的情况,主动参加,打他个大汗淋漓;与人打招呼时有意提高声音,给人一个自信的印象;凡是有同学参加的会议,争着发言,摆明自己的观点;积极参加文艺活动,大声唱歌,唱样板戏,还主动要求参加学校宣传队。这样下来,第三个学期就没有“缺乏朝气”的评语了。改变了自己,我常常窃喜。

(注: 土家族山寨。)

(注: 土家族山寨巷道。)

农基课我是认真听的,虽然来自农村,但许多事情并不清楚。特别是关于测量方面的几节课,我听得特别认真。虽然当时对着水准仪什么也没看见,但还是在1974年测量了家乡一条引水渠的流水面,后来又测量了山岔到下坝的公路线。学农基课,最主要的还是劳动锻炼。当时,我们在学校种地劳动,每个学期还要去深溪沟农场劳动一个月。记得为了增加学校劳动,我们还把教室后面的草坪挖了种上白菜。挖掉了草皮,草地上的水泥乒乓球台就不能用了,现在想起来很不应该。当时为了种好各班的地,我们排班去厕所淘粪,没有人说脏和臭,能排上班,还有几分“时传祥”的光荣。我们的那块地种得很好,成熟的白菜卖给学校食堂,一斤两三分钱也可以增加班费。后来我们班去农场劳动,光是从这块地砍去的白菜,到农场称就有28000斤。全班同学为有这样的劳动成果感到非常骄傲,就连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到十分高兴。

高中阶段,我们沿河中学升上去的学生被安排在二班,吴马可老师当班主任。他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人,每天的早自习和晚自习都和我们待在一起。同学们的所有问题,不管是哪个科目,凡是问到他,他都会给你解答。有当时解答不了的,他会回去查阅资料第二天来做解答。他还有听课的习惯。只要他不去其他班上课,都会同我们一起听课。我们劳动,他也从未落下过。吴马可老师有一句口头禅:“要搞就搞好,不搞就拉倒。”我们全班同学都被他那高度负责任的精神和果敢的作风所折服。吴马可老师影响了我的一生。

对我影响大的还有刘慎忱老师,他教我们的物理课,要我们养成动手的习惯。他管理学校广播室,很耐心地教我怎样操作,第一步怎样,第二步怎样,为什么这样,不这样又会是什么结果。他培养了我的爱好,以后就把广播室交给我管理了。虽然每天我要比别人起得早一点,晚饭后还有一个放音乐的任务,但每天过得充实,还有一种特别被信任的愉悦。

(注: 高中毕业照。)

当时学校没有专门的电工,就由物理老师兼任,刘老师将总控制箱的钥匙交给了我。那时电压不稳,经常停电。学校的电路很差,一有风吹,就有线路发生短路,还闹过一次笑话。那天停电跳闸,查了全箱的保险,就差一个没查,赶快跑去看校园有无外线短路,忙乎了有四十多分钟,没有找到故障原因,返回来一看,就是那个没有查看的保险烧坏了,一换上全校就恢复了光明。当时,虽然没有人批评我,但就因为漏查了一个保险盒,让全校黑了四十多分钟,能不有愧吗?按程序,不遗漏,这才叫严谨,才不会误事。

读沿河中学时,还有两件事情令人难忘,一是生活水平差,二是上学路上的艰难。

当年在沿河中学读书,我们每人每月生活费才7元2角钱。具体地说,交了30斤粮票,再交7元2角钱。如果交的是大米或苞谷,还要扣除一定的费用。读初中时,要自带口粮,我交的都是苞谷。家里穷,那几十斤苞谷都交不起,还要向学堂坡姑姑家及表哥朝全、朝福家借。有的同学家里好一些,怕带去交的是大米,吃的是苞谷,所以就自己带上锅碗,在学校周边的农户或居民家自己生火煮饭。有的同学则从家里带上油辣椒,每餐的油水就增加了许多。我则完全在学校学生食堂吃饭,每餐有那么些粮食,即使是粗粮,也总比母亲、哥嫂在家里咽菜的好,所以我很心满意足。

当然也有难受的时候,餐餐都是干菜,或是牛皮菜,其他同学发牢骚,我也做不到心如止水。学生食堂,每餐八个人,是编桌固定的,每餐都这几个人。每桌一个小甑子,大甑蒸好饭分到小甑,每餐再由一人分到每个人。每每分饭的时候,八双眼睛都盯着小木甑和八个大碗,特别是那七双眼,总在八个碗之间游移,总觉得自己碗里比别人少。菜就是一盆汤菜,表面有几颗油星子。只有重大节日才加餐,才会有一两个炒菜,一个月就一两次见荤菜。汤菜也是要分的,每人一小汤瓢。甑子里的苞谷饭,全是散糠糠的,没有粘连,刨进嘴里要格外小心,不然就会呛着。有好几次,抢先的同学端起碗就往嘴里刨,他一呛,一口饭喷得满桌都是,多数同学都还没有端起碗来……没有人出声,没有人生气,安静片刻之后,大家又端起碗往嘴里送东西……因为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餐弄脏的饭不吃,就不可能有其他东西吃。还有,谁能保证自己在下一餐不被呛到呢!

每周六我都要回家,在学校虽有粮食,但菜汤都没有多的,每餐那四两粮食,何以能让吃长饭的孩子填饱肚子啊?我每周回家,为的就是能有两餐可以填饱肚子。

初中时回家,星期六下午才可以离校,和学堂坡、新房寨的几个同学一起,一路打闹,说说笑笑地在天黑前回到家里。高中时就不一样了,蛟岩没有一个高中同学,初中的老乡如朝华他们吃了中饭就可以往回走,我既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又是校团委的负责人,每周都要检查全校的卫生情况,往往都要在四点半以后才一个人往家里赶。读高中没有背东西了,轻装上阵,开始离校时几乎小跑。毕竟路程太长,差不多每次到新房寨时天就黑了,要走八九里夜路。有几次只到丁家坳就天黑了,走了十五里夜路。每次回到家里,母亲都还在等我,锅里的渣豆腐还冒着热气。几碗拌着香喷喷糊辣椒的渣豆腐吃下去,那种吃饱的感觉真好!

冬天里,我的手总是长冻疮,在学校一个星期,全是冷水,两个手背肿得像泡粑,拿笔和拿筷子都是捏锤子般握着。周六晚上,同家人一起在火铺上摆龙门阵,翻来覆去地烤着手,睡在被窝里,那也是奇痒难忍,但第二天就消肿了。到了学校,周三就又肿了起来。所以,读了两年高中,那两个冬天是极难受的。

走出大山不容易

1974年8月,我高中毕业。那时高中毕业是不能直接上大学的,还必须上山下乡劳动锻炼。我只能回到蛟岩公社水田大队田坝小队,成了名副其实的回乡知青。那年,我们公社想办初中,公社主持工作的冉副书记找我谈话,要我到初中教书,作为公社的民办老师。当年,蛟岩公社高中毕业生只有我一个,我的学习成绩在全班处于前列,他们要我教书,这很正常。学校的老师也希望我能加入他们的队伍。冉副书记找我谈了几次话,并保证两年后推荐上大学,我才答应。

(注: 母亲在街头留影。)

那两年里,我过得很充实,也很快乐。除了上课以外,同学生们一起平整操场,打炮眼、放炮炸石头来砌一楼的教室隔墙,去全公社各生产队扛木头来装修二楼的教师办公室和学生宿舍,冬天又带上学生去十里以外的红岩脚下烧木炭,或者带上学生去沙子区参加文艺演出。每一件事都是生活,都充满了乐趣。特别是当年的蛟岩中学,是全县除了沿中、官(舟)中以外,第三所开设英语课的学校,确实让我有那么几分自豪。当时公社的民办教师的报酬很低,队上记工分分粮食,国家补助工资每月12元,大队再解决6元钱。我的情况除外,不在队上记工分,360斤粮食由全公社3600人平摊,每人一两。除了国家补助的12元钱外,公社再发给9元钱。就为这每月多得的3元钱,我高兴得不得了,走起路来都很轻快。

不过,当年劳动留下的过敏顽疾至今让我苦不堪言。当时,蛟岩中学学习沿河中学的管理模式,学生全部寄宿,每天上午四节课,下午四节课,早晨要出操,上早读课,晚上还有两节自习课。学校就一间空架子木房,立在一堆泥土里,我硬是带着学生移去了七八十厘米厚的泥土,平整出一个标准篮球场。房子是空的,就打石头来砌“干打垒”隔墙,使之成为像样的教室……不知什么时候闪着了腰,经常从后背扯到前胸痛。当时就请一位土医师配草药泡药酒喝,很快腰不痛了,但是引起了十分严重的皮肤过敏,胸口、右肋下的皮肤都破损化脓。最严重时,对所有的食物、花粉都过敏,以至于现在辣椒都不能吃,绝大多数香料和相当一部分药物都不能碰。贵州人不能吃辣椒,难受啊!

两年以后的1976年,我可以被推荐上大学了,可是公社又给我设了两重障碍,一是不让我入党,二是说我的成分有问题。材料送到县里,人家不看重这个,入党和成分都不算大问题,还将我作为省外招生的候选人加以公布。

1977年2月的一天,我怀揣着交了当年口粮才换回来的粮食证明,清早从水田坝出发,去中界向父亲辞行。父亲当时是中界公社的代理书记,也许是他工作太忙,也许是他认为上个大学不算什么,也许他认为我早已长大成人,理应独立出去闯世界,也许……最终他没有去送我。我很想他去送我,同我一道去沿河县城,步行30多里路,父子俩可以说很多话、讲很多事。到了县城,就住在广播站的寝室,父子俩可以睡在一张床上,可以讲通宵的话。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单独出过远门,要说有,也是去思南找他。这次不同了,我要去几百公里外的贵阳,那里是早就想去的省城,但是毕竟要离家半年以上。也许是我太想父亲来送我了,所以,后来我决定一定要将子女送到大学安顿好以后才回家。

母亲就不一样。前一晚,母亲和哥嫂一直同我在火铺上讲话,鸡都叫了两遍才各自歇息。天不亮,母亲就起来煮早饭,还煮了20个鸡蛋,说可以在路上吃。哥嫂也起来得很早,帮我收拾行李,并带上侄子为我送行。到了石墙坳,我让他们都回去,可是母亲和哥都没有走,他们又陪着我下学堂坡,经沟里过朝门,上长岗岭,一直送到中元坝后面的山坳,这一上一下,少不了八九里路。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还不停地擦眼泪(以后假期回家后返校,母亲都要送我过学堂坡,依着那大板栗树,看着我下完坡,走完那田坎,直到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进城了,先到光升舅舅处,就在那里吃晚饭。他对我特别好,我上中学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叫上我。这顿晚饭,肯定是他家里最好的东西和最好的手艺。我睡在父亲的床上,一晚上辗转反侧,根本没有入睡。既有对省城、对大学生活的憧憬,也有对回乡这两年半生活的回顾。想起我那些学生,他们的淳朴天真和对知识的渴求,就觉得我上大学是一种责任。想起冉书记和黄校长之前对我讲的话,以及我上不了大学就打算辞职去修收音机的气话,倒觉得这成了我决心好好读书的重要动力。

天刚亮,我就急忙赶到中堆浩的沙滩上,舅爷早已等在那里,他要亲自送我上船。沿河去贵阳,本该坐汽车经德江、凤冈、湄潭到遵义坐火车,可是沿河至德江之间水桶口的公路桥坏了,正在抢修,所有班车都停了,只能坐船去思南,到思南再坐汽车去遵义。船上的人我都不认识,舅爷还介绍一个他的熟人给我。

一天的上水船,我在木条凳子上坐累了,就去船舷或甲板上走走。那时候轮船的马力不大,上猫滩、新滩都要绞滩。乌江河道不是很宽,船都只能走江心。上猫滩时,一开始船开足马力往江心冲,可是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马达疯狂地吼叫,整个甲板都在不停地抖动,不一会马达就歇气了,声音变小,船往后退,并往左岸靠。水手们忙着,但还很有序。有的拿撑杆,有的放跳板,有的拖钢缆往岸上跑。拖钢缆的水手都是年轻人,但随着钢缆的延伸,他们的脚步变慢,拖动起来很是费力。此时,我的眼前一模糊,水手就变成了船工,他们十几个人,赤身裸体,肩膀上挽着纤绳,嘴里喊着号子,缓慢前行。船继续往上,水越急,号子越响亮,脚步越慢,水手们赤裸的身体几乎贴到了鹅卵石上,号子几乎听不见,只有船上的人声音很高,几乎压过了江水的咆哮……这就是我上中学途中看到的纤夫们拉船的那一幕。当我回过神来,轮船已经上了猫滩。绞滩动力来自何处?是船上的还是岸上的?这个问题压得我有些心紧。后来才知道,先用船上的动力,不够用时再用岸上的人力(后来有了电动的)。上水船行得很慢,可以缓缓地欣赏两岸风光,古镇、古村、悬崖、纤道、钟乳、山鸡,还有那岸边的木船和那调皮的猴子……过夹石峡时,船长还在喇叭里招呼,看见猴子就要离开甲板,进船舱躲过猴子扔来的东西。“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坐下水船的那种感觉。

船到思南,早已经是掌灯时分。我赶到汽车站时,昏暗灯光下的售票窗早就关闭。第二天,我天不亮就去卖票的窗口排队,等到八点钟,得到的答复是“今天到遵义的票没有了,只能买明天的”。没有办法,只好买次日的汽车票。刚拿到票,又有通知,不要走远,如果中午有车,可以发加班车去遵义。老天有眼,还不到中午,就开来一辆解放牌货车,说可以加班去遵义。于是大家就拿着行李去爬车。货车没有凳子,二三十个人就把行李垫在车板上坐着。若当天能赶到遵义就可以节约一天的伙食和住宿费用,心里别提多高兴。那时候公路是泥沙路,虽然窄,但是车很少。师傅开得很快,车轮扬起的尘土直往车厢里回灌。弯道太多太急,车里人一会往右边滑动,一会往左边滑动。我本来就坐不得汽车,一上车就开始吐,被这样子折腾,我的肠子都快要吐出来了。

大概下午5点,货车赶到了遵义火车站。我没见过火车,又是第一次到遵义,下车就跟着人流走。买到了车票,就带着行李在站台上等着。火车来了,那又响又长的汽笛,让我本来未干的脸上又添了汗水。火车是由重庆开来的,人太多,车门都打不开,下车的人只能从窗户跳下来。看见很多人往车上爬,我有点手足无措。忽然看见一位好心人向我招手,我毫不迟疑地把行李投了进去,然后也赶紧爬了上去。车厢里的人太多,人挤人,连腰都直不起来。

火车到了贵阳,学校有接站的,到了学校,早已过了零点。校车也是一辆解放牌货车,只往后看得见是在树荫中穿行。当时,我们中文系的全部男生就住在食堂的一个大餐厅里面,上下床,一张床挨着一张床,密密麻麻的。对这种情形我并不陌生,因为中学时也是这么住。

第二天早晨,随一个同学的父母亲到校园里面转。学校有很多树,几幢红砖房掩映在绿荫中,特别是由木篱笆圈起来的平地什么也没有种,里面长的是草,这让我大吃一惊。好不可惜,这么平的地空着,要是“农业学大寨”,那坡改梯、土变田……我没有作声,又跟着他们去了花溪公园。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地就在花溪河边,为何不改成田来种水稻?还好,我并不莽撞,没有说出来,后来才知道什么叫公园,公园的作用和意义。现在想起来,其实并不可笑,因为来自农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每天同田土打交道,视土地为生命很正常。在那石漠化严重的地方,每天为刨田土而打得满手老茧的人,对耕地看得太重,这没有错。

在贵阳读大学的那三年,刚刚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召开科学大会,学风很浓。我是全身心投入学习,上课从未请假,除了周末去医院看皮肤病外,每日就保持着寝室—教室—图书室—寝室的轨迹……我们男女生都做得有自己的布坐垫,每天都带着,既为少磨损裤子,更为每天争占前面的座位。虽然当时学校生活相当艰苦,每月13.5元的生活费我也觉得很满足。父亲每月给我10元钱生活费,基本都用在买书和回家路费上。说到买书,那时很难,为买书,我经常要到花溪新华书店门口排一晚上的队。大学毕业,分回铜仁,我还为有7箱书而自豪,为买了230多元钱的书而自豪!

1980年元月,我从贵州大学中文系毕业,如今一晃30多年就这样过去了。这30多年,正是改革开放的30多年,也是中国变化最大的30多年。这30多年,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国家的经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吃穿用行都变得很好,更好。回顾一下那些年,为求学,真的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只不过各自踩过的山路、淌过的河流和喝过的井水不同罢了。

没有那一年的漫漫求学路,就没有我的今天,更不会有这些文字。

我为那些年的精神而歌!

我为那些求索和坚韧的精神而歌!

那年,我们走出大山:民族学子求学心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