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鸡爪沟苗寨
鸡爪沟苗寨是我生长的地方,是我的家乡。我在那里待了18年。现在,那里还有我四五百名族人,以及我的三弟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在坚守,耕种祖宗开垦的田土。如今它属于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蓼皋镇。我生活在那里的时候,它属于松桃苗族自治县城关区的巴坳公社。
走出生我养我的鸡爪沟苗寨,到外面的世界去“当工作”,是我童年时就有的理想。我之所以从小就树立这个理想,原因有两个。第一,是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断给我讲故事,说他曾在东北的旅顺、大连当兵,说他退伍后被安排在贵州的扎佐、都匀探矿,说他还在103汽车队开过车,外面的世界可大可宽了,有马路,有火车,有城市,城市里面什么都有卖的,好干净,好热闹,不像鸡爪沟,就只见簸箕大的天,一条小溪在山谷中央拼命地钻,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在山脚挤出一条狭窄的缝,溪边的田小块小块的,像破裤上的补丁。父亲说他参加工作时,工资虽然不高,但他每个月有32斤口粮,他的单位有食堂,每天有大米饭吃,每个星期能够吃上三餐猪肉。虽然这话有点像神话传说,却让我无比向往。第二,是我的家很穷,我的父亲在寨子里遭受太多的欺负,我不喜欢那里的族人。在父亲患病不能下田劳动抢工分的年头,我家几乎年年都是补款户。补款户能够分到的粮食是很少的。于是,日子稍微好过一点的人家,大人欺凌我家大人,小孩欺凌我家小孩,或明目张胆恐吓,或暗地里中伤,委屈受多了,族中的亲人就不亲了,同寨的伙伴就不伙了。相反,有很多的怨和恨在心中滋生,只巴望着长大了,能够凭自己身上的力气谋生了,寻个机会跑出去,再也不回这个贫穷而无情的地方。
(注: 梯田风光。)
为了能够走出鸡爪沟,到外面的世界去,我曾想向族中的一位名叫麻老赶的满叔学习做牛生意。他虽然人在鸡爪沟,却长期不在鸡爪沟与贫穷的族人争田土、争粮食。他怀揣一把锋利的杀猪刀,手拿一根赶牛的竹条,走南闯北,到过四川、湖南,风雨无阻,会过好多朋友,赚了大包的钱。可是,父亲说,那叫牛客,赚的是昧心的钱,富而不贵,大地方的人根本瞧不起。父亲还说,古人讲,要富就不能离开猪,要贵就不能离开书。于是,我便只有好好地读书。
我认真读书的那阵子,是1977年和1978年。那个时候,是华主席领导国家,我们写作文,都称他英明领袖。国家一改过去的做法,不再提倡“不学ABC照当接班人”了,鼓励学生认真读书。叶剑英元帅也写诗鼓励学生读书,说“艰难有险阻,苦战能过关”。我在距离鸡爪沟苗寨4公里左右的木溪大队附中读书。木溪大队是汉族为主的一个大队,现在改叫木溪村了。我的班主任郭发群老师,负责教政治和语文,科任教师瞿中界,负责教数学、物理、化学。他俩都是民办老师。可能是我学习认真,总是得到他们的表扬,我读书的劲头特别足。1978年春,松桃苗族自治县城关区开展初中生数理化竞赛,我考得第一名。这给我和我的父母挣得莫大荣誉的同时,也给我的两位恩师挣得了不小的名声。临近毕业时,我的恩师不断地劝我考高中,去读松桃第一中学的尖子班,并说,只要考上了松桃第一中学的尖子班,考大学基本上没有问题。我十分动心。可是,就在我选择考高中还是考中专的关键时刻,我的父亲在盐井水库的工地劳动时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县医院不敢收,只好抬回家中找苗医治疗。好在鸡爪沟背后坡东山苗寨的龙老义医术高明,用草药把我的父亲从死神那里拽了回来。在父亲疗伤期间,我请他决断到底考什么,他说:“孩子,我命不好,不知道哪天遭不测。我们就来个灶门口烧黄鳝——熟一截吃一截算了。万一我死了,谁能供你读书?”我知道父亲担心自己“遭不测”这话的更多所指,就决定考中专。
我去松桃县城考试的那天,是一个下着暴雨的日子。我和同寨的麻开银一起。我们俩是同年出生。按照族中的辈分,我要称他阿叔。他也报考中专。我们俩从盐井水库的工地出发。父亲本来是准备与我们同行的,因为还有一些活儿没有做完,就让我们先走,他后面赶来。天空中乌云密布,出发前,父亲用工棚里的旧塑料口袋,为我俩各做了一件简易的雨衣,还发给我俩各一个烂了边缘的斗笠,并叮嘱我们,说如果打雷下雨,切不可在树下躲避,他会在下午赶到松桃县城与我们会合。临走时,他还给我四角钱。
我们走到陆地坪的地界时,开始雷声大作,接着大雨如注。马路上的雨水横流,像小溪一样。没十分钟时间,我和麻开银就浑身湿透了。父亲给我的四角钱没有湿,因为我把它夹在腋窝里。我和麻开银在雨中走了两个小时左右,来到松桃县城杨芳路的一幢临街的旧木房,门牌号已经记不起来了。那是我的族中长辈麻绍廷的住所,他在县政府计量局工作。他见到我和麻开银浑身湿透了,就让我俩脱掉衣裤,钻进他的被窝里睡觉,而后把我俩的衣裤晾在门口的竹竿上。我们鸡爪沟苗寨进城参加考试的,还有麻绍四等,都挤在麻绍廷的一间窄小的木屋里,拼命地背诵时事政治。可能是太累了,我一上床就睡着了,直到下午五点多钟,父亲从盐井水库的工地赶到了麻绍廷家,我还在睡大觉。他赶紧把我叫醒,要我像麻绍四他们那样,抓紧时间复习。我没有听他的,起床后就和麻开银一起到平块中学看考场去了。
考试的这天,有很多家长在场外等待,父亲却没有,可能是因为他在盐井水库的活儿确实丢不开,抑或他相信我会照料自己。上午考试结束后,我走到平块中学外面的马路边,准备找个地方吃饭,恰巧碰见童代刚老师,他是木溪大队的人,在巴坳公社工作。他在平块饭店给我买了一碗米饭和一碟炒酸胡萝卜。这是我从未吃过的也是最香的饭菜,那味道至今难忘。下午考完之后,我一个人走回鸡爪沟,因为麻开银被他的亲戚接去做客了。我买了两角钱的水果糖,给家中的弟妹。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就在路边拔了一根木棍,拿在手里,作为防身武器,以防途经某个寨子被恶狗或同龄的孩子欺负。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从县城回家,心中很害怕。因为这条回家的路上,要经过好几处阴森的地方。首先是出城不远的马场,那是枪毙犯人的地方,有很多的乱坟;其次是苗语叫作zhal gheul zhux gangd的地方,从前是杀人的地方;还有一处苗语叫作shangd wangx ghot的山谷,埋葬有很多早死的人。我之所以对这些地方充满恐惧,是因为我只有14岁,我怕鬼。但是,我还是硬着头皮一个人走回了鸡爪沟。从此以后,我感觉自己长大了,只要有一根木棍在手,去哪里都不惧怕。
(注: 丰收在望。)
父亲在我考试结束几天后才从盐井水库的工地回到家,问我考试情况。我对他说数学应该有94分,政治可能及格,语文有70分左右。他没言语。深夜,我醒来,听见父亲和母亲悄声讨论,说我肯定考上了,我们家翻身的日子不远了。他们还计划着如何卖口粮和给我准备一口木箱等等,一直说到天亮。而我,对考上与否并不抱什么希望,照样早起上坡砍柴,中午到小河里去,用两根拇指粗的刮了皮的刺桐赶五彩鱼,找点下饭菜,下午3点钟后放牛。这是我能够为父母分担的活儿。
1978年8月初的一天下午2点钟左右,我正在一处名叫las shot的地方放水浇辣椒地,听见有一个人在小河边大声地喊我的名字:“麻勇斌——麻勇斌!”我听得出,喊我的人是一个汉族人。他可能不熟悉鸡爪沟苗寨,不知道我家在哪个角落,才大声喊我的名字。
在鸡爪沟苗寨,很少有人称呼我的学名,只称呼我的奶名。我的奶名是昌达佧,简称昌达。上小学二年级之前,我还是用昌达这个名字。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父亲给我改成了麻勇斌。麻勇斌这个名字虽然用了好几年时间,寨子里的男女老幼,照例称呼我为昌达。只有鸡爪沟之外的人,才用麻勇斌这个名字称呼我。所以,听见有人大声喊麻勇斌这个名字,我就赶紧跑下山去,看是谁找我。我的父亲也听见了有人喊我的名字,他从家里疾步出门,比我先来到小河边。我来到小河边并认出来者是巴坳乡教育干部曾老师时,他已经同父亲兴奋地说了一阵子话。他说我考上松桃师范了,区教育组叫他来送通知书并给家长报喜。寨子里面的好多大人小孩都跑到小河边来,观看我的录取通知书。我当然欣喜万分。全寨子都为我高兴。这情景,我今生都不会忘记。
考上松桃师范,就意味着我从此可以不用扛锄头把了,可以走出鸡爪沟苗寨去“吃国家饭”了。这个时候,我还不满15岁。一个不满15岁的孩子,就得到了“吃国家饭”的好处,在鸡爪沟苗寨的确是个传奇。但是,这并不是我真正走出鸡爪沟的里程碑。
我真正走出鸡爪沟苗寨,是得到松桃师范录取通知书的6年后,即1984年8月。这6年时间里,我有2年时间在松桃师范读书,2年时间在一个叫做牛场公社的扒龙小学任教,2年左右时间在鸡爪沟小学任教。也就是说,我虽然得到了“吃国家饭”的工作,但因种种原因,经过4年的时间,又回到了鸡爪沟苗寨。我想走出鸡爪沟苗寨,还得再次起步。
1982年12月,我从扒龙小学调回鸡爪沟苗寨的小学任教。对于我来说,这是件好事,但鸡爪沟苗寨的大多数族人认为,我这是被“贬”了,弄不好还有“破碗”的可能,即有可能丢掉工作。我的父亲为此忧心忡忡。
我之所以被“贬”回鸡爪沟苗寨教书,是因为我在扒龙小学教书时,很不安心,总是想着要考大学。同时,由于年轻,自视甚高,不会与领导相处。到1982年报名参加高考时,被学校领导做了一点小手脚,没有报名成功,一怒之下就拿着刀去找学校领导,事情闹大了,就被上级采取措施,拘留了几个月。好在我的一切不当行为都是为了去考大学,是为了学习更多的知识报效国家,在的确非常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当时,即使行为愚蠢,也是情有可原的。所以,被“释放”后,我申请调离扒龙小学,回鸡爪沟苗寨小学,县教育局很快就下文了。但是,我的名声因此很臭,回到鸡爪沟苗寨小学任教,族人就认定我是被“贬”了,不知道哪一天被“秋后问斩”,回家务农。
那时候,鸡爪沟苗寨的小学校就我一个公办教师,是唯一可以完全用汉语讲解课文的老师,其余老师,多数是我读小学时的老师,是民办老师,汉语说得不好,甚至说不全。学生们很喜欢我。所以,我虽是个被“贬”下来的老师,仍然感觉不错,根本不在乎族人的议论。同时,我不再相信父亲给我灌输的人生经验了,不再相信“忍得一时之气,免得千日之忧”的道理了,我开始秉持“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法则,一改过去那种凡事总是忍受、总是胆怯退让的行为方式,凡事义字当先、针锋相对。我利用假期和课余时间,苦练武、苦读书。
可能是记性很好的缘故,我读过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聊斋志异》等等,都可以完整地重述。寨子里跟着我一起练武的年轻人,叫我师傅,帮我打柴,日夜陪伴,前呼后拥,让我很有成就感。冬天的夜很长,天黑之后,我就给他们讲《水浒传》《三国演义》等。那些故事,寨子里面的老人们从未听过,便也来听。于是,每天晚上,我家都会聚集二三十人,围坐在火塘四周听我讲故事。
每当星期六,我带领“弟子”们出去赶场游方不归,听故事的族人就会满怀惆怅和遗憾。当我再次续讲故事,问听众故事讲到了什么地方,他们都能够回答讲到了哪个情节。他们已然忘了我是被“贬”下来的,也不再议论我可能随时“破碗”了。我成了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因此,我的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的,每天都能够给族人带来欢笑。每家每户有喜事,都请我和父亲去喝酒吃肉。不知不觉中,我没有了过去那种感受,我感到鸡爪沟的族人很可亲、很有情。我不再感到孤独,也不再感到无助。
我再次走出鸡爪沟苗寨,与那些喜欢听我讲故事的老人没有直接关系,却与曾同我一起参加中专考试未中的麻开银有关。想来,他应是我人生的福星。1983年初冬,他恋爱了,不是一般的恋爱,是爱得死去活来的恋爱。女方姓杨,是个汉族女孩,家在木树乡政府所在地。这个地方距离鸡爪沟有50多里地,鸡爪沟没有谁家在那里有亲戚,所以,麻开银的父亲找不到帮忙说媒的人,而女方给麻开银的信中说得很清楚,一场之内,即五天之内,若是麻开银没有托媒人前去说服她的父母,她就会被许配给秀山的一户人家。这些俨然古代故事的情况,麻开银说给我听,我不相信都不行,因为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装的。
一个周五的下午,我刚下班回家,麻开银的父亲来到我家,找我商量如何解决此事。按照鸡爪沟麻氏的辈分,我应称呼麻开银的父亲为阿公。他有四弟兄,个个身强力壮,加上他又当生产队的小队长,在鸡爪沟的地皮上,通常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别人的。所以,他来我家求我办事,父亲非常警惕。麻开银的父亲先是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被一个汉族女子弄得神魂颠倒,接着切入正题,说鸡爪沟说汉语最棒的人就是我,只有我去木树乡走一遭,才能治疗儿子的相思病。
那阵子,我刚好20岁,《水浒传》《三国演义》等名著里的英雄豪杰,都活在心中,浑身充满侠义之气。二话没说,我就应承了他的请求。他走后,父亲马上出来干涉,说按照以前的习俗,去人家的寨子,把人家的姑娘引走,人家一旦不愿意,是可以把我打死的。我根本不听父亲的说教。于是,就带上一根用钢筋做成的三节棍、一把匕首,在第二天早上,同麻开银一起,出发去木树乡。出发时,麻开银的父亲拉着我的手说:“好孙子,就全靠你了。”我答说:“阿公放心,只要我活着,阿叔就会活着。”他的眼眶里流出了两行泪。我的父亲在他旁边,也流了泪。
因为从鸡爪沟苗寨步行15里山路到长兴堡之后,就可以乘坐班车,我和麻开银当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就到了木树乡,并四处询问着来到了他的恋人家。他的恋人小杨不在家。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麻开银很沮丧,所以,晚饭后不久就睡了。我则同小杨的父亲在火塘边谈天说地。他是一个读过一些书的中年人。我们从“打莲花闹”谈到《水浒传》《三国演义》《说岳全传》《罗通扫北》,说到精彩处,我还背诵“有诗为证”的“诗”给他听。这样,我们俩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相见恨晚的忘年之交。这样,麻开银的这门亲事,我一开口,他就爽快地答应了。他还说:“君子寻亲不带礼。你们还带这么多的礼来。”可能是因为谈古论今很合拍,他留我和麻开银住了三天。鸡爪沟的族人都以为我和麻开银完蛋了,于是准备刀枪,邀约队伍,备了干粮,打算赶场天从长兴堡乘车前往木树乡,抢回我和麻开银的尸骨。正好,赶场天中午,我和麻开银回到了长兴堡。见到族人这番如临大敌地折腾,我的心里倒也十分感动。
把麻开银的这件事情办成之后,他的父亲就对我说:“好孙子,我要报答你。你说要什么,只要我做得到的,绝不吝啬。”我说:“阿公,为您和阿叔做一点小事,是应该的,您不用挂怀。您知道的,我最想的就是考大学。这事可能您帮不上忙。”他说:“好孙子,别的事我可能没有能力帮你,但考大学的事,我定是帮得上忙的。只要你能够考上,报名的事情,就包在你阿公身上。”我当时很不相信,他一个身在鸡爪沟苗寨的老农民,会有什么本事让我可以报名考大学?出人意料的是,这事他办成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一位在抗美援越战斗中结下生死友情的战友,在县教育局担任领导。那位领导听了他讲述我因考大学而遭人陷害的故事,勃然大怒。所以,1984年夏天,我得到了县教育局的同意,与100多名有专科毕业证的中学教师一起,报考松桃苗族自治县人民政府委托贵州大学等高校培养大学生的班,并获得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证明了我的学习能力,得到了贵州大学数学系的录取通知书。于是,1984年9月1日,我正式走出鸡爪沟苗寨,融入了鸡爪沟之外的世界,并且越走越远,终于来到省城贵阳。
我虽然走出了鸡爪沟苗寨,但心并没有离开这里。除了时不时要回去看望一下那里的亲人,还时不时梦见自己在鸡爪沟苗寨,与那条清澈的小溪、与那两岸的高山、与那补丁似的稻田一起沐浴阳光,承接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