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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茗词人陈恒安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 文章字数:3593字

春茗词人陈恒安

一九五六年,我初入社会,被安排在贵州省中苏友好协会,参加编辑一份叫《友好》的内刊和编写一些宣传小册子。这是个职工不超过三十人的小单位。那时候机关强调同志关系,不兴论资排辈,相互称呼,一律“老王”、“小张”。年轻人之间好办,对几位上年纪的,我怎么也叫不出口。同办公室的一位中年妇女,每天见面说话,我叫她刘大姐。她找了个机会小声打招呼:切不可这么称呼,对德高望重的老革命才能这么叫。当时正值“胡风事件”引出的“机关肃反运动”期间,那天我上午报到,下午就参加全体职工大会,听几位年纪大的“旧职员”反复交代历史。听了几天,听出这个陈先生在抗日战争爆发前,曾任职于南京国民政府,抗战时期又在贵州省政府任过秘书,此时特别的谨言慎行。我虽听说他学问很大,精通诗词书法,却没有个人之间的交往。这是我头一次参加政治运动。但这次运动范围不宽,时间也不长,对象又是那些“旧社会过来的人”,我们像看热闹似的。不久宣布结束,对象们都有惊无险地过了关。陈先生还被定为高级知识分子,调省博物馆任鉴定研究工作。那几位也分别调动了工作。但一年以后,一律当上了右派分子。又过了两三年,我奉调省广播电台当文字编辑,不久分得宿舍,就与妻子到省博向陈先生求字。他调省博后,观字看画鉴定古董成为正业,理直气壮,当然如魚得水。那时他在写孙过庭《书谱》,就用这种书体写了毛泽东的“才饮长沙水”给我,连同吴晓耕先生写的鲁迅“运交华盖”,两帧小横幅裱了挂在墙上。“文革”期间,我已到乌蒙大山里当中学教师去了,城市发生的种种“红色恐怖”事件,都是从红卫兵小报和家书里间接听闻。舍妹明缘喜欢写连篇累牍的长信,有一封说,陈恒安先生在省文化系统一次批斗大会后自杀了。我很震惊痛惜,却深信其必有。他是词人,多愁善感,与其忍受这种折辱,不如自行了断,是可以想象的。谁知七三年春节期间,几位友执辈来舍间探视卧病的先父,其中初次见面的涂月僧先生,忽然向我说起恒安先生,我才知道传闻不实,斯人无恙。于是非常欣喜,第二天就与妻子带着五岁的儿子去看望,恢复了中断多年的联系。由于过去那段同事关系,陈先生非但不让我儿子叫他爷爷,反而让小外孙女叫我爷爷。争执多次,才算是“把关系理顺”。我儿子一直称陈先生为“叫我小哥的那个陈公公”。不久我也调回贵阳,就常去拜访,请教书法诗词,渐渐形成一种松散的师生关系。这枚大印,就是这段时间里送给我的。另外还赠有两枚他自己刻过的对石,也一直原样收藏着。

晚年陈恒安

这是一方老坑寿山石大印,通体浅黄绿色,顶端随石皮自然形状。算不得上品,但石质很纯。一九七四年,印主人陈恒安先生持赠,让我重刻自用。当时我正着迷于篆刻,历市上买得到的印材,只有外观粗糙的新坑青田石。但质地还不坏,价又低廉,径寸者几角钱一枚,很大的对石,也超不过五六元。现在连这样的石材也买不到了,一枚动辄几百上千元,装在豪华印盒里,那石头晶莹透亮,似乎已达魚脑冻的档次。及至开刻,才知驳杂粗砺,全不受刀,竟是劣石精磨,靠科技工艺骗人。当时能得到这样一方老石,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但我不忍磨刓,珍藏至今。因为它身上载负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前面所说的动人故事,就刻在这枚大印的边款里:“戊寅之杪,余将离筑入滇,始识恒厂词人于桂氏百蕙堂。诗酒高会,相见恨晚。出石嘱刻,并将其家藏巨印赠别。是年春暮,余来此间,检笈得石,镌以返璧,为留纪念。己卯孟夏下澣,瘦竹流亡西南之第三年,时在楚雄。”

陈先生告诉我,这位篆刻家姓钱,江南人。百蕙堂,我知道是桂百铸先生的斋名,但不明典出何处。陈先生告诉我:取自桂百铸、王蕙芳两人姓名。王是桂老赏识的川剧男旦。名士捧角,是当时一种社会风气。桂老在民国初期曾任职教育部,与鲁迅共过事,不久回贵阳定居,建国后担任过文史研究馆馆长、省美协主席等职务。百蕙堂可称贵阳山城的首席文艺沙龙,每日高朋满座,上午是雅集,谈诗论文;下午是曲会,唱京戏川戏贵州梆子。五十年代后期,把贵州梆子和文琴坐唱两种传统艺术形式合起来,创建“黔剧”,桂老就是权威顾问。他谢世多年后,一九七三年秋,八十多岁的志斋吴晓耕先生,专程从安顺来筑探望卧病的先父,在舍间住了几天,他此行实际是与老友诀别,与故地诀别。一天我陪他去省博看陈恒安先生,路过王家巷口,他指点说:左手是志书局,当年追随老师任可澄在这里修志;右手是百蕙堂,当年经常来参加桂家的聚会。老人双手拄杖,站了很久很久才离开。当时志书局大体还存旧貌;小坡石阶上的桂家老宅原封未动。现在可是丝毫痕迹也没有了。

抗战时期,陈恒安先生是省主席吴鼎昌的秘书之一,兼任新建的省艺术馆馆长。他以这个身份,做成了一件空前绝后的大事:说动吴鼎昌出面与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磋商,从内迁秘藏于安顺华严洞内的历代书画中,精选出近二百件顶级剧迹,在贵阳办了个展览会。贵阳人居然不须跋山涉水晋京华,就能亲眼见到成批的国宝,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具体操办这次展览的,贵阳方面是陈先生,故宫博物院方面是负责保管这批文物的庄严(慕陵)先生,两位都是诗酒风流的雅人,倾盖如故,自兹订交。筹展期间两位先生往来的信函,以及相关资料原件,陈先生都珍藏着,曾十分郑重地取出来让我看过。庄先生后来以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退休去世。前不久,北京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南京博物院联合组队,重走当年文物南迁路,庄慕老的哲嗣庄灵先生也参加了。他在母腹中就随着这批文物长途跋涉,生于贵阳,长在安顺,又随着这批文物走重庆、回北京、去台湾。他曾以庄慕老纪念文集见赐,里面的庄老戴笠造像边上,就有恒安先生的自书词。在与贵阳有关人员座谈时,台北院的女处长看了当年展出的目录复印件,第一句话:全是顶级文物,现在台北;第二句话:这样的一次集中展出,是绝无仅有的,本院职工都没这种机会。大家感叹:不是那个特殊的年代,不能想象把国宝集中到西南小城;没有陈先生这样的有心人,也不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遇。

抗战期间陈先生做的另一件大事,是以东道主的身份,热情接待了大批流亡过黔的艺术家,让他们在颠沛流离之中,在举目无亲的异乡,感受到同胞的情谊、人间的温暖。这份名单会相当大,而且不可能全知了。并无大名的篆刻家钱瘦竹就是一例。我只知道他与徐悲鸿、商承祚、庄慕陵、熊佛西、李芋龛等先生尤为投契。现在还能在陈先生的《春茗词》、《邻树簃诗》里读到赠他们的篇什;陈家还保存着他们赠给陈先生的书画。音乐家马思聪先生到贵阳,陈先生不仅帮助安排演奏会,并且向省主席荐贤,任命马先生取代了他的省艺术馆馆长一职。

钱瘦竹先生的边款,只说当时在楚雄,未及其他。但我总是想象,他是在一家小旅店的油灯下坐着。“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他开始怀念已成鬼蜮世界的家乡;随即回顾备尝艰辛的流亡苦旅。愁云惨雾中,忽然透出百蕙堂的茅台酒香、吟哦声调,“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素昧平生的“山里人”是这么好客,这么质朴无华……,他于是想起来这枚赠石,于是从行囊中找出来,用秦玺风格刻上“贵阳陈氏考藏”六个金文。最后,把一切种种,浓缩成八十二个字刻成边款。这方印后来是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办法送回到陈先生手中的,可惜忘了向陈老询问了。抗战时期,我是小学生,饱听流亡者怀念家乡的歌曲。其中大多数是江南人的歌,有一首干脆就叫《夜夜梦江南》。我觉得下江人特别想家,特别悲哀。

陈恒安先生聪颖好学,青年时代就参加师长辈的“诗钟”社,被目为才子。尤擅词道,号“春茗词人”,喜周邦彦、吴文英这一派细究音律、锤炼字句、意密象复的风格。建国后基本搁笔废咏。直至“文革”结束后,重又着笔,词风已从前期的“重、拙、大”变为平易流丽、常人能晓了。如这阕写于医院病房的《相见欢.喜雨》:“幽斋移卧高楼,看云流,最爱微凉一枕晚灯收。风霆走,蛟龙吼,梦魂浮。但祝春宵春雨满春畴。”明白如话,却自是吐属高华。然而,晚年的陈先生,却是以书法家广为人知。毕竟书法比诗词要大众化些。陈先生青年时代就勤于临池,对碑、帖都下过工夫,行书“碑底帖面”的特点很鲜明。晚年求书者众多,他也就在这方面投入更多的精力,而且创出最具个人风格的大篆书,兼有学者的严谨、书家的功力、诗人的韵致,做到了雅俗共赏、曲高和众。我三次见到商承祚先生,他都不忘赞美陈先生的大篆书。词名被书名掩盖,使深知陈先生者无不嗟叹。涂月僧先生的悼诗:“绝学终当为世重,晚途聊复以书名。”王萼华先生的寿诗:“求书座上客常满,一艺焉知掩众长。书似二王欣过海,词高片玉却藏筐。”都是老友的心声。在这一点上,陈先生与沈尹默先生很为相似。二〇〇一年,陈先生手编的《春茗词》、《春茗词乙稿》、《邻树簃诗存》、《半青池馆诗存》合为一巨帙,由贵州出版事业发展专项资金资助,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前半为手迹本;后半为排印本,乡后学杨霜点校。但建国后的作品未在其中。这部分作品,正由他的学生马宏明蒐求整理。

陈恒安词笺

陈恒安诗词集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