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吴前溪
日前友人周之江兄来电话,说他所在的新华社贵州分社拟影印吴鼎昌《花溪闲笔》及其续编,嘱刘学洙先生与我各作一文冠简端,这两部六十年前的重要文献将重印。我一时高兴昏了头,率尔应之,事后后悔不迭。因为我并不了解吴鼎昌,也不熟悉民国史。但后悔已来不及了,姑就所知所想随便说说吧。
我知道吴鼎昌其人不晚,大学时乱翻杂志,知道是他向蒋介石建议邀请毛泽东来重庆谈判的,但也仅知道这个名字而已。几年后才知道抗战期间他在贵州做了七年省主席,胜利前夕才调任国民政府文官长的。一九九三年的一个清晨,我在贵州师大对面的地摊上见到一部《花溪闲笔》,署“前溪吴鼎昌撰”,民国廿九年贵州日报社铅印,三十二开,线装两册,要价三十元。我大喜,但取来翻了一下,并非什么“闲笔”,而是政书之类,就没了兴趣。后来兴趣转到贵州地方史、地方文献方面,文章观念也发生了变化,再去寻找这部书时,已无缘再见。去年才辗转从贵阳市档案馆复印了一部,是第二年的再版本。《续笔》则始终未寓目。
评价吴氏主黔的政绩,是历史学家、经济史家的事,我没有能力做。我只想就《花溪闲笔》及其它的资料,谈谈吴氏的为人为政,算是闲话吧。
《闲笔》录其民国二十八年五月一日在省议会第一次会议上的演说,阐述治黔方略,方面甚多,但引起我注意的,是他将人力开发放在首位。他说,来黔之前他认为贵州最迫切紧要的,是发展经济,增加财力、物力,但来黔后,先后到各地视察,与地方人士接谈,觉得贵州的经济固然要发展,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先决条件,就是人力的发展。至少人力的开发应与物力的开发同时并进,平衡发展,否则物力开发只是一句空话。开发人力,他提出了卫生、禁烟、军训与体育、正风俗、文化教育、职业教育、少数民族教育等方面的措施。吴氏此举,可说是远见卓识。他提的是“人力开发”,而非“人才开发”,着眼于全民,非仅精英也;他开发人力的措施也包含了人的全面发展的各个方面。五六十年后,国家有关部门提出“人力资源开发”,还以为是新观念哩。又有“人才强省”、“科教兴黔”之说,较之吴氏全民、全面的眼光,又等而下之矣。
在官员的选用上,他也是值得称道的。他在《闲笔》中说,他用人“避用亲戚”、“不分新旧”、“不论学籍”、“不重乡籍”,“唯能是视”。他是做到的。李大光回忆说:“吴鼎昌甄用县长的途径有三:一部分是从旧县长中考察留用,一部分是从中央行政院和政校毕业生中调用,一部分是从省府、各厅处、专署、各县政府的秘书、科长、科员中考察擢用,后期还遴选了少数省党部委员。考查的办法,主要为平时的表现,次是接见时的谈话,再次为被甄者的仪表与态度。不用介绍人,没有同乡、亲戚等私人关系。”李大光先生是广东人,当时任贵阳县长。周诒春先生曾任清华大学前身清华学校的校长,受吴氏之邀,出任贵州省政府委员兼财政厅长,并相伴始终。这位清望甚高的学者能追随他来黔,也说明他能做到礼贤下士。
吴鼎昌是银行家,办过《大公报》,创建上海国际饭店,都很成功。他还是政治家,担任过北洋政府的财政次长、国民政府实业总长,老于官场,知道应付各种事情,处世精巧圆滑,对属员也不苛求。贵州处西南中心,来黔视察或过境的中央大员络绎于途,吴鼎昌一向不怎样注意,但一次冯玉祥以军事委员会副委员长的身份来黔视察,吴鼎昌感到紧张。因为冯玉祥地位、威望高,蒋介石表面上也要和他敷衍,他的一言一行都重视。而冯平生对看不起的人、看不惯的事,喜欢用一种非常“幽默”的手法去对付,官越大、地位越高的人,他对付得越是促狭。吴氏在贵州,常以政绩优越自负,他怕冯玉祥对其行政有所指责,损坏其声誉,遂暗示各级军政机关作适当的接待。冯玉祥入黔后,一路下车访问很多农民、商人、手工业者、学生、家庭妇女,谈话的内容除生产生活外,还要问到一般的政治常识和抗战问题,结果所有他问到的人都对答如流,他大吃一惊,想不到贵州的落后乡镇会有这样的进步。
从松坎到贵阳,他都很满意,得到的结果是:吴鼎昌治理贵州不错。
当时各县政府都没有汽车,下乡靠步行,很不方便。李大光通过财务委员会以地方款购置了一辆马车,作为出巡及督学、技士、指导员们下乡督导工作之用。他自己用私款买了一部漂亮的人力车,叮叮当当招摇过市。省政府只有主席、建设厅长、保安处长各有一辆轿车,其馀各委员、厅长、处长、警备司令等都没有车辆,而小小贵阳县长居然有一部人力车,便有人告到省府,吴鼎昌看了报告,就批了一个“阅”字。又一次李大光动用地方款设宴招待本县进城接受检阅的壮丁,又有人报到省府,说李大光好大喜功,摆阔筵,浪费地方经费。吴鼎昌听后,最初沉默不语,后来说:“聚餐是请壮丁,又不是请高官贵客,何必深责。”
我在衙门里待了十多年,虽然不曾进入官场,但对官场作风也颇多耳闻目睹。一个地方长官,如果不懂得应付各方,那是什么事都做不成的,而且也不能久安于位。关键看他能否做事,而不是看他是否圆滑。吴鼎昌在黔,创办大型官商合办的贵州企业公司,对贵州、对支援全国抗战,都是有积极作用的;打击帮会,是有利于社会安定的;禁绝鸦片,是有利于人民身体健康的。但他的治黔设想并未完全实现,那毕竟是在战时,一切都要服从大局,为抗战服务,一些想做的事不能做,而一些不想做的事却不能不做。评价他的治黔功过,应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而论,才不失偏颇。
一九三九年六月一日,贵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在贵阳成立,省主席吴鼎昌(前排正中)与董事长何辑五(后排右起第三人)、总经理彭湖(后排左二)任、省财政厅长周诒春(前排左四)合影
我见到几篇介绍吴鼎昌的文章,都说他号“前溪”,不对。《花溪闲笔》此书开篇录其《题壁》诗的两首,夹注云:“余家世居吴兴前溪”,可知“前溪”乃是其原籍浙江吴兴的一个地方,属郡望一类,并非别号。又,其名鼎昌,字达诠,又有人误作“达铨”,他讥讽这些人是“拜金主义者”。其父作幕蜀中十七年,辛亥后寓居成都,鼎昌出生于四川,落籍成都府属县华阳,以华阳秀才考取官费赴日留学。所以他终身操川话,亦如张之洞之终身操黔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