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故土,心有余恨
一九四五年,打了八年的抗日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全民族都已精疲力竭,敌人也拖不下去了,去年底的“黔南事变”吓得中央与贵州当局惊慌失措,差点焚贵阳城而逃,其实敌人不过是做困兽之斗,没有力量再向前深入了。十几天后敌人退出贵州,失地很快恢复。但湘桂涌来的难民挤满了贵阳的大街小巷,到处是饥寒、疾病和死亡。
五月的一天,谢六逸病倒了。他是国立贵阳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教授,兼私立大夏大学教授。本系教授李独清前去探望,他说经医生诊断,并无严重的病症,是因营养不良所致。按理说,他是大学教授,属上层阶级,倘在战前,是不会因营养不良致病的,但这是在抗战中,教授薪水减成发给,且物资尤其是食品奇缺,他子女又多,负担非常沉重。为了养活一家人,他身兼五六份工作,席不暇暖。血肉之躯,焉能经得起这样的消磨?他病了,但还要坚持上课,站不住了,就坐着讲。拖到八月,他终于抛下他的亲人、爱戴他的同事和学生,离开了人世,年仅四十七岁。这一天是一九四五年八月八日。七天后的夜里,山城里忽然鞭炮齐鸣,震天彻地,——抗战终于胜利了。他竟没等到这一天。他身后萧条,棺木由文通书局老板华问渠捐献,贵阳师院治丧。贵阳及重庆北碚复旦大学发起募捐,资助遗孤。谢六逸是一个正直、善良、勤奋的知识分子,他的死令朋友们感到悲愤、痛惜,茅盾、郑振铎、章锡琛、叶圣陶、郭沫若、徐调孚、赵景深、顾仲彝、余楠秋等纷纷发表悼念、回忆文章,至有再忆、三忆者。
谢六逸像
谢六逸,名光燊;六逸其字,以字行。一八九八年出生于贵阳一官宦之家。五四运动那年到东瀛,在早稻田大学专门部政经济科学习。一九二二年春节毕业回国,入上海商务印书馆辞典部,与胡愈之、章锡琛、周建人等共事。在商务不满一年即被解聘,据茅盾《悼六逸》一文,是某次照例的“人事异动”所致,但朋友们得知后都惊讶不平,郑振铎尤为愤慨。旋因柯一岑之荐出掌神州女学教务。他在神州女学认识了女教员鲍歧,相恋成婚。一九二六年神州女学停办,改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主讲东、西洋文学史。他向系主任刘大白建议设立了新闻组,被委为组主任;后扩为新闻系,任系主任。一九三二年起兼中文系主任,直至抗战爆发。
六逸的文学活动始于留学时期,是文学研究会会员。他主要从事随笔创作与日本文学的翻译、研究,其随笔结集的有《水沫集》《茶话集》《文坛逸话》,此外尚有大量作品散见于报刊。六逸多写生活中常见的物事,重在个人体验,描写刻划很细致,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注意到。他似乎不怎么讲究文章的结构,往往是平铺直叙,不时插入诙谐、幽默的语言,造成文势的跌宕起伏。好似一潭深沉的碧水,涟漪一轮轮荡开来,永不断绝,给人以平和、宁静、细腻的美。他的风格是比较鲜明的,在现代文学史上有一席之地。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七卷本《中国现代散文选》,收谢作《三等车》《作了父亲》《中国人的“过多症”》《家》四篇。近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所出《中国现代小品经典》丛书,收他的《茶话集》。
六逸的日本文学译著有《近代日本小品文选》《志贺直哉集》《接吻》《范某的犯罪》四种,前者尤其受读者喜爱。又有日本文学史五种,皆以随笔的方式写成。中国人有意识地研究日本文学史,始于二十世纪的“五四”时期,周作人的《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日本的诗歌》,是最早扼要勾勒日本近代小说和诗歌历史发展轮廓的文字。同一时期,在这一方面用力最多的应该说是谢六逸,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间,他曾为郑振铎的《文学大纲》撰写日本文学部分,随后,他以单行本形式刊行《日本文学》(开明书店,一九二七年九月)。该书从日本文学的发生讲起,依次叙述日本上古到明治时代的文学,是中国第一部体系完整的日本文学史。一九二九年,谢氏又在北新书局出版《日本文学史》,分上、下两卷,下卷叙述近现代,时间下限延伸到昭和初年。谢著依据日本文学的原文文献,参考了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同时又努力“立于客观的地位”上进行介绍和分析,所以,其叙述方式与评断的观点都与“日本学者为该国人士编著的书”不尽相同。而在叙述的内容和材料取舍方面,则“悉以适应我国的阅者为准则”。考虑到中国人长期存在的“同文同种”的错误观念,以及把“日本人的汉诗汉文”看作是“日本自古迄今的文学”的认识,谢著把日本的汉诗汉文全部略去。谢著《日本文学史》仅十多万字,但选材谨严,叙述精炼,裁断得体,是中国日本文学史研究的奠基之作。但是,由于中日之间的复杂历史纠葛,以及其他多种原因,谢六逸《日本文学史》问世以后,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未有日本文学史的新著出现,直到八十年代,中国学者撰著的日本文学通史、断代史、思潮史、文类史才陆续出版。
谢六逸为何如此执着于日本文学呢?他在《日本文学》序中说,一是文学的力量,可以使得国民能互相了解,哪怕是敌对个国家,文学是没有什么国界的。日本自明治以后,文学已有长足进步,结出了很丰茂的果实,我国文坛的现状至少比日本落后二十年,所以要学习他们。其次则是日本民族自有其特异的精神,必须从文艺上下研究的工夫,然后才可以了解。三是就国防而言,近一二十年来侵略中国最厉害的是日本,日本最舍不得放弃的就是中国,过去的一切关系或交涉,已经成为历史的铁案,而未来的关系更不可知,站在偏狭的民族主义的立足点上,研究日本的工作是值得去干的。日本参谋本部庋藏的中国各要地各省各县的地图,怕比我们自己还要详细,学术界对于中国学问的研究更是缜密周到,这实在是一种可怕的现象。可见谢六逸之研究日本文学,是怀着深厚的爱国感情,怀着对国族前途命运的忧虑的,只是不像政治家、军人那样关注的是政治、军事、外交,而是从文学的角度来考察日本的民族特点、民族精神。他与许多敏锐的爱国知识分子一样,隐约感到不久的将来,中日之间会有一场生死之战。
谢六逸研究的视野是很广阔的,西洋小说、神话学、农民文学、儿童文学、新闻学等方面,他都下过工夫,都留下了著述。而他的各项事业中,成就最大、影响最大的,恐怕算是新闻学。一九二九年他创办了复旦大学新闻系,这是我国最早的大学新闻系,课程设置、教材皆出自他一人之手。复旦新闻系培养了不少人才,在国内享有盛誉,谢六逸的辛勤劳作结出了硕果。他曾受国民政府教育部之聘,编订大学新闻系课程及设备标准。他不但是中国新闻教育的拓荒者,也是最早的新闻批评家之一。他主张新闻要反映社会现实,尤其要关注平民百姓的苦难,要起到社会教育的作用,新闻从业者要遵守职业道德。他曾批评当时的报纸:“例如在九十度的暑天,数十万的上海闸北的住户,不知什么原故,忽然有两天没有一滴自来水,但是报纸上却没有只字的记载。但是某姓(并非记者心目中的要人)有姊氏死亡而妹往填房的新闻,却很有力地登载出来。”他认为这些报纸没有认清新闻的价值,这样的新闻业当然无法起到向导国民、启迪民智的作用。谢六逸对当时的新闻界污烂痛心疾首:“恶劣的报纸,正如毒物一般,在每天的早晚,残杀最有为的青年,颓唐健全的国民。看报纸的人的头脑浸润在战争、奸杀、盗窃、娼寮、酒食、冠盖往来、买办暴富里面。一切受苦受难之声音,被虐被榨的实况,国际情势的变迁,近代学术的趋向,是永远和中国的阅报者绝缘的。”他希望通过公布对新闻业病症的诊断书,引起世人对它的关注和疗救。他不仅仅是谈理论,还有丰富的新闻实践经验。一九三五年九月至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他受友人萨空了、成舍我与胡愈之的邀请,主编《立报》副刊《言林》与《国民》周刊,二报刊皆有名于当时,影响很大,那些短小精悍的文章,被称为“言林体”。以致徐调孚在《再忆谢六逸先生》中说,与其称谢先生为文学家,还不如称之为新闻家,因为他在新闻学上的努力与成就胜于文学。
谢六逸为人谦和宽厚,做事勤勉、精细。在商务时,他与郑振铎、许地山、叶圣陶、王伯祥等人同住一小楼,这个临时家庭的家务,悉由六逸承担。他毫无怨言,把这些琐碎之事处置得有条有理。振铎写《文学史大纲》对苏联文学与日本文学两部分无从下手,乃请瞿秋白代写苏联文学部分,日本文学部分则委诸六逸。六逸从不对人说起这事,郑氏自己在该书后记与《忆六逸先生》文中说到。在复旦任教时,一个学生送了一部《小说概论》书稿来请他作序,他未看内容就写了。书出版后,他找来一看,完全是他上课的讲义,差不多一字不易。朋友们都非常生气,他却一笑了之,只是以后不再教这门课了。
他对小说似乎特别喜好,编过小说选,写过《小说作法》《西洋小说发达史》,却极少写小说,现在能看到的,据秋阳《谢六逸传》说,只有一个短篇《往事》。因为小说,他与鲁迅之间发生了一件小事。鲁迅《集外集拾遗》中有《教授杂咏》四首,其四云:“名人选小说,入线云有限。虽有望远镜,无奈近视眼。”此诗讽刺谢六逸。一九三三年,谢六逸所编《模范小说选》由上海黎明书店出版,选录了鲁迅、茅盾、叶绍钧、冰心、郁达夫五人的作品。六逸在序中说:翻看坊间出版的中国作家辞典,我国的作家快要凑足五百罗汉之数了。但我这本书只选了五位作家的作品,我早已准备挨其他作家的骂,骂我是近视眼。其实我并非近视,也曾用望远镜作过眺望,国内作家无论如何不止这五个。但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必须根据自己的墨线选取材料。谢六逸是大学文学系教授,给青年人选可供学习的范本,取舍很严。鲁迅先生选小说,总是老中青作家俱全,尤其不喜专挑名家,旨在鼓励和培养青年作家,故不以六逸所选为然,因有是诗。观鲁迅此诗,并非恶意攻击,只是用六逸序中原话作诗讽刺,带有游戏的性质。鲁迅生前未发表此诗,他逝世后,许广平编《集外集拾遗》未收入。一九四七年十一月一日,鲁迅旧友许寿裳在《文艺复兴》发表《鲁迅的游戏文章》,才首次披露。此时,六逸已去世两年了。后唐弢编《鲁迅全集·补遗续编》,据许文录入。这首诗大概在鲁迅的密友间传阅过,六逸不一定见到。即使见到,以六逸的品格,也不致产生芥蒂。六逸与鲁迅同居沪上,应是相互认识的。六逸主编《言林》,多次向鲁迅约稿,鲁迅虽未应约,但也复函说明原因。如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鲁迅日记》云:“下午得谢六逸信。”次日即复函:“惠书诵悉。看近来稍稍直说的报章,天窗满纸,华北虽然脱体,华南却仍旧钳口可知,与其吞吞吐吐,以冀发表而仍不达意,还不如一字不说之痛快。”鲁迅逝世次日,六逸即在《言林》发表悼文,称“鲁迅先生在文学上的成就,在中国是第一人;他的操守的坚贞,在中国也是第一人。”景仰之情可知。内迁贵阳,与蹇先艾、李独清等筹开鲁迅逝世纪念会,被国民党贵州省党部主任委员黄国桢下令禁止。十年浩劫中,贵阳一位中学教师告诉蹇先艾先生,说他在红卫兵抄没的书堆中见到谢六逸藏书,是鲁迅选编的《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扉页上有鲁迅题赠谢六逸的手迹。
朋友们给他取了个绰号,曰“贵州督军”。茅盾《忆谢六逸兄》中说:“尊号何必称‘督军’,但凡见过六逸而领略到他那沉着庄严的仪表的,总该可以索解;至于‘督军’而必曰‘贵州’,一则因为他是贵州人,二则我们认为六逸倘回家乡去,还不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至少该当个把督军’。那时谁也料不到十年后这位‘督军’被日本侵略的炮火逼回了家乡,一住七年,却弄得几乎穷无立锥之地!”
一九三七年底,上海沦陷,六逸举家随复旦西迁至贵阳,又迁重庆北碚。六逸在北碚一个学期,即因复旦当局聘请国民党《中央日报》社长程沧波担任新闻系主任,称病回贵阳,寓城内圆通街旧宅;次年旧宅毁于敌机轰炸,移居城西近郊花果园,租住政府所建用于疏散市民的茅屋。他任私立大夏大学文学院院长、教授,后又相继兼任国立贵阳师院中文系主任,文通书局编辑所副所长、所长,贵阳《中央日报》研究所所长,还被选为省参议员。这几年,他忙到了极点,但在事业上几乎可说是乏善可陈。值得一提的,是他与教育家马宗荣共主文通书局编务,使本已陷入停顿的文通焕发了生机,成为大后方的出版重镇。还出了一部《黔南丛书》,共收明代以后贵州地方文献七十种,为以后的贵州研究提供了方便。
战争给人民生活造成了巨大的灾难,贵为大学教授,也无不在苦苦挣扎。六逸有女六人,皆在待哺之龄,为了养活这一大家人,他忙得连坐下吸烟的时间都没有。他在《文讯》发表的《荒山随笔》中说:“自百物暴涨以后,教师的生活已经打入十八层地狱。倾其一个月的收入,还不能够买得一石米。仆人早就告假了,友人某君天未发白即须起床帮助他的太太烧火打水;有的每日三餐已改吃饘粥了。”所写实际就是他的生活境况。沪上旧友星散各地,贵阳新知也因职业的变动散多聚少。他在给外地友人的信中多次提到寂寞与苦闷。社会的种种黑暗现象,又常令他痛心疾首。生活的重压与思想的苦闷,严重地损坏了他的健康,本来高大、魁梧的人,变得消瘦、憔悴了。萨空了、茅盾、叶圣陶过贵阳见到六逸时,无不惊讶于他体态的变化。
抗战的最后一年四川军阀杨森继吴鼎昌主黔政。这个妄人,为迎合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在四川曾下令锯掉全省的椅子靠背。到贵阳后,嫌已有的六广门球场不足代他玩乐,下令填塞贵州有名的古迹梦草池为球场。接着又推行短衣运动,不许士民穿长衫,并组织剪衣队在街头剪割行人长衫。面对杨氏的荒唐,人称好好先生的谢六逸愤怒了,撰《对于“剪衣队”的意见》一文表示反对。文中说:一个人的精神如其本来是萎靡不振的,穿上长袍固然是病模样,即命穿上纽约第一流服装店第一等技师手制的西装,或是中山装,我敢担保他骗不了人,他依然是一个病夫。俗话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但他的本质必须是佛是人才行;是鬼,任你如何着装,也还是一副鬼相。因此,不能说某人的精神不振是受了服装的害,相反是他害了服装。孙总理奉安时,中枢要人对礼服问题着实费了一番研究,结果大家一致决定穿蓝袍黑褂,蒋先生当时穿的是白袍黑褂。如今中央并未明令废除长袍黑褂,所以一般市民仍然穿这种服装。中国长衫虽然有多年历史,但因为它有许多不便,所以我们并不反对改革,也并不存心为长衫党张目,不过要循序渐进,让人们习惯起来,养成穿短衣的风气。现在组织剪衣队上街,见长就剪,不免扰民,窃以为智者所不取。此文措词委婉,但其间的锋芒是不难察觉的。将此文送贵阳《中央日报》,署名“省参议会驻会委员谢六逸”,《中央日报》不敢登,六逸再赴报馆加“文责自负”四字,才登出来。杨氏见报后,暴跳如雷,但在僚属的劝说下,又怕民怨太深,不敢对六逸下手,剪衣队也偃旗息鼓了。谢六逸毕竟是五四时代的作家,民主与自由对他来说,比生命更重要。六逸死时口鼻大量流血,其状甚异。有人怀疑他死于非命,但无从查证。
谢六逸著作一
谢六逸著作二
谢六逸著作三
谢六逸著作四
他生前曾对沪上旧友说,抗战胜利后他要回上海去,从事他喜欢的事业,但他回不去了,回去的只有寡母孤儿,他独自留在了家乡的山间。每次读到《淮南子》中“狐死首丘”那几句话,我就想起谢六逸。虽然死葬乡国,非其所愿。
谢墓在贵阳城北,今贵州省政府后的八角岩山垭上,杂处于五六堆荒冢之中。我曾在一个夏日、夕阳西下的时候去寻访过。不远处是抗战时病卒于贵阳的浙江大学文学院院长梅光迪先生的坟墓。谢墓低矮,一角已塌,无碑,野树荒草覆其上。十多年前为贼人盗掘,省内专家学者呼吁保护,市政府列为市级保护文物。也不过在墓前二丈处立一碑,注明是某人之墓而已,连墓主简介都没有。盗贼不读书,不知道墓主是个穷愁而死的教授,不然可省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