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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边地客,一幅山水图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 文章字数:4385字

六年边地客,一幅山水图

贵州省博物馆藏有清代名画家邹一桂的一本画册,题为“山水观我”,计有画二十二帧,描绘湖南、贵州的山水,按顺序是穿石、清浪滩、辰溪、马嘴岩、黄绕山、天柱县、相见坡、玉屏山、石阡、关索岭、飞云岩、鸡公岭、帮洞、铁索桥、白水河、九里箐、葛镜桥、东山、黔灵山、云崖洞、照壁山、涵碧潭。除了前五处在湖南,其他都在贵州。用系列图画展现黔中山水,是很少的。在邹之前只有清初的黄向坚,他于顺治初年由家乡苏州赴滇寻父,创作了据说“几近百叶”的《寻亲图》,往返经黔,其中写黔中山水的自不会很少,但流传至今的也就寥寥几幅。邹一桂所画数量未必赶上黄氏,但流传下来的比黄氏还多,而且出自名家之手,就更值得珍视了。不知道这本画册的传承经过了哪些曲折,但最后落户贵州,无疑是贵州的幸运。这也是它最佳的归宿地,所谓楚弓楚得是也。

贵州素称山国,在交通闭塞的年代,行旅视为畏途。到贵州来的人,不是官吏,就是商人,文人雅士大抵是不愿吃这番苦的。邹一桂属于前者,他于雍正十三年奉简为贵州提督学政,乾隆三年任满,又留一任,乾隆七年离黔回京,在黔整整六年。他于乾隆元年春抵筑,途经湖南、黔东各地,深为沿途奇山异水所吸引,作了一些写生画稿。后来到各府州巡回校士,饱览黔中山水,公馀写生备忘。直到头任期将满,才画成《楚黔十二景》一册,一时名流争相题咏,后为贵州布政使冯光裕据为己有,一桂想再看看都不可得。二任重游所过之地,如遇故知,但没有闲暇作画。任满回京,任礼部侍郎。在京师,他时时不能忘记贵州,“静忆在黔六载,披荆涉险,如在梦中,而林壑在胸不能去”,于是追忆而绘成十二幅山水画,题曰《山水观我》。他在序中说,这些画就像梦醒说梦,虽然奇幻怪诞,但不妨听之。以山水而论,图中所列的,旁人不谙熟,奇特如图中的岂在少数?只是不遇知己,过后即忘。在山水而言,本来没有什么求于人的,也就没有什么遗憾。然而人不观山水,山水却每天都在看人,往来于贵州的人还少吗?这本画册,我将它看作伯牙的知音,所以题名为《山水观我》。《山水观我》道光三年为卓海帆所得,后见嘉庆十七年任贵州学政的李宗昉所著《黔记》,遂将画册赠李,李将画册中的题诗与自序录入《黔记》卷末。

雪涯洞

照壁山

《山水观我》传世的有十二幅、二十二幅两种本子,后一种还不止一个,说明画册传开后,又有人索要,邹氏只好重画,并有续作。各传本的名称也不尽相同,有称《楚黔十二景》者,有称《楚黔山水册》者,有称《山水观我》者,有称《黔省游纪图》者,甚至有一种竟称《滇南写生真迹》。诸名称中,只有《楚黔十二景》与《山水观我》是作者自命,前者是初名,后者是定名,作者于自序中说得很明白。其他都是藏者根据画册内容代命或妄命的。“滇南写生真迹”一名尤为荒唐,邹氏一生未涉滇境,如何作“滇南写生画”?盖因其曾任云南道监察御史,而藏者不谙清代官制,又不了解云贵地理,故望文生义,妄加此名。云南道监察御史并非地方官,而是都察院的职官。都察院设十五道监察御史,分别以各行省的名称冠前,以明确该御史监察的范围是某省、某部院,并非驻某行省。省博物馆编辑的《贵州文物精华》,此书收入《山水观我》中的九幅画,但仍题“楚黔山水册”。窃以为还是称“山水观我”为好,因为此名含作者对贵州的感情,应该尊重他。

近日从家藏旧杂志中翻到省博物馆朱良津先生一篇谈《山水观我》的文章,得知了一些该传本的情况。此本咸丰年间为遵义蹇诜所得,前有邹氏篆额“山水观我”与自序,后有张鹏翀、郑珍、窦奉家三人题跋。郑跋是诗二首,云:“绿萝西上接南盘,卅载吟鞭遍谢蛮。满地干戈人就老,奇山只向画中看。”“小山秀笔百年存,衣白风流可共论。此迹他时恐难得,喜归巴县相公孙。”款曰:“子振(蹇诜字)世兄新得此邹学使所图,自穿石以至关岭,使节经游奇山水,凡廿二夹,适余过郡观之,系两绝句。咸丰己未仲冬郑珍”钤“子尹”朱文印。此二诗《巢经巢诗集》失收,算是佚诗。己未是咸丰九年,公元一八五九年,贵州正处在“咸同之乱”,烽烟四起、遍地干戈,全省城池只有贵阳、遵义、安顺未失陷,蹇诜之兄蹇谔即死于乱中。《山水观我》能在此时流入蹇诜之手,又逃过了兵燹,真是万幸。此册后流入北京,到了荣宝斋。蹇诜之子蹇念益,民国初年任国会议员,参加过策动讨袁护国运动,后以绝望自杀。画册可能是他携去的,因贫困而售出。一九六〇年贵州省博物馆从荣宝斋购归。一九八九年列入国家级文物,品级是“乙级上”。故宫博物院徐邦达先生写下如下鉴定语:“邹山水不多,花卉多,八十四岁难得,也是地方文献,可出单行本。”其实邹画山水也不少,据李烈初云,台北故宫博物院藏邹一桂画达五十五轴、一手卷、六册页,所画花卉、山水约各半。两岸分治,连第一流的书画鉴定家也所见有限。“八十四岁难得”作何解?徐先生认定此册是邹氏八十四岁时所作吗?证据是什么呢?如果是八十四岁时作,即是去世前两年的事情,那邹氏一生都没有忘记贵州。

郑珍跋

山水观我自序

这本画册每幅作品都以实名题之,使得这本画册有了超出画本身的历史文化内涵,而不同于“秋山行旅图”“清溪渔隐图”“风雨归舟图”之类的作品。不知别人怎么看,我首先是将它当作地方文献来看的,然后才顾及其艺术。邹一桂是重写实的画家,他首先强调“形似”,在做到“形似”的基础上才能谈“神似”。宋代苏东坡倡导写意,并作诗讥讽重写实的人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邹一桂颇不以为然,在其《小山画谱》中反讥道:“此论诗则可,论画则不可,未有形不似而反得其神者,此老不能工画,故以此自文。”从《山水观我》中可以看出,他的确是这样做的。如《涵碧潭》一帧,画的是贵阳城南甲秀楼一带的风光,潭水如镜,柳色如烟,春日迟迟。东岸的观风台楼阁嵯峨,再远的图云关方向,只见一个青隐的轮廓。浮玉桥是九孔,与地方志所载及民谚“九眼照沙洲”之语相符。北桥头有牌坊,中间并无亭子。甲秀楼是三檐四角歇山顶,骑在桥上,人们由此岸往彼岸,需要穿过甲秀楼,楼基前部是平的。一百年以后,麟庆所作的《鸿雪因缘图记》中,甲秀楼已变成三檐四角攒尖顶,楼基前部由平变尖,浮玉桥之中建起了一座方亭。据文献记载,这百年间甲秀楼经过了一次重修,这次重修,改变了原楼的面貌。现在我们所看到的甲秀楼形貌,就是这次重修留下的。我所熟悉的几处名胜,黔灵山、白水河、飞云岩、照壁山也大致得其形神。其实我也知道绘画不是照像,哪里会完全相似,何况是过了许多年、隔了几千里画的,但就是要当真,没法子。在写意盛行的清代画坛,邹一桂不怎么受重视。幸好他不是写意派,今天我们才可通过他的画来认识贵州名胜当年的面貌。我这样说来,恐怕又要被坡公讥为“孩童之见”了。

邹一桂是江苏无锡人,雍正五年(一七二七年)进士,入翰林。十三年以云南道监察御史出督贵州学政,差满还京,任礼部侍郎。他出生在一个富于艺术气氛的世家,其祖父邹忠倚,是顺治九年的状元,其父、叔伯、兄弟、子侄及其妻恽兰溪,都是画家。生长在这样的家庭,不想成为画家都难。难的是他在锦衣玉食中,还葆有一颗善良、正直的心。《清史稿》本传记载他“疏禁官媒蓄妇女为奸利”,疏请严禁狱官在朝廷颁布的《狱具全图》外另创刑具,已足见其仁者之心。还有一件为本传所不载,是向皇帝奏陈苗民受欺压的情形。

他来到贵州时,正是改土归流结束不久、武力开辟苗疆激起的第一次苗民暴动刚刚平息之时。这一年的十二月,他上了一道折子,说:“窃惟苗民逆命,自古有之,虽犷悍之性难驯,而所以致此之由,亦因内地人民待之不得其道也。……但臣向闻黔省积习,无论军民人等,素以欺压苗民为事,平时待之不堪,欺之太甚,积怨蓄怒,发于一朝。故有明三百年来以迄于今,时叛时服,而不能永靖者,皆由于此。臣抵任以来,所过地方留心访察,知其实有其事,此不可不严为禁止,今胪列其弊,为我皇上陈之。”以下列举种种官差及普通汉民欺压苗民的事实。最后说:“窃思苗性虽玩,亦属人类,其感恩蓄怨之心,岂必尽无?方其受欺之时,则隐忍而不言,或言之莫理,积之日久,乃一发其胸中之毒,此亦事实之必然者。夫一方忿戾,足以上干天和。今贵州之人以犬马待苗,又从而鱼肉之,窃以为理之当然,群不为怪,揆之天道,亦有不得其平者矣。伏乞皇上特颁谕旨,训示黔民,并请敕下督臣,严饬文武员弁,谆切晓谕,俾军民人等一洗从前积习,如此则熟苗皆知感激,永无叛志,而生苗亦慕义来归,即偶有蠢动,亦不得乘衅而勾结之,以为患矣。此实治苗之根本,而善后之道,莫先于此者。臣系言官出差,苟有见闻,不敢缄默,况关系地方风俗,敢不详悉敷陈,为此缮折具奏。伏乞皇上睿鉴施行。”

读了这个奏折,我感动良久。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少数民族一向受歧视,苗民更是如此,官私文书、撰著上充满着污蔑、丑化之词,如改土归流前夕的贵州巡抚祖秉珪所言:“苗本豺狼,难责以人道。”一本地方官吏的著述云:“贵州僻在偏隅,而苗疆尤为阻绝,其地则屹崖毒箐,瘴疠丛生,其人则舐爪厉牙,叛服靡常,豕突狼奔,仍与禽兽无以异。”因此,对付贵州少数民族不外剿抚两途,具体执行的地方各级官吏,没有耐心做深入细致的化导工作,大抵以杀伐为能事,“改土归流”、“开辟苗疆”,完全是倚仗武力完成。而每一次屠杀,都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毫不愧疚:苗既非我族类,且非人类,杀之何妨?千百年来,很少有人同情苗族,为苗人说一句公道话。邹一桂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苗民,认为他们与汉族一样是人,一样的会“感恩”和“蓄怨”,应以人道待之;他们长期受了欺压而爆发反抗,“此亦事实之必然者”,这是对苗民暴动一定程度的理解。他还从儒家“天人合一”思想的高度看待对苗民的欺凌,认为会“上干天和”,请求皇帝下令禁止。他这个折子是够大胆的,可能担心会干高宗之怒,末了还特别说明自己是以监察官员的身份出差,不敢忘了本职,访查所得如此,不敢不据实奏陈。乾隆看了邹一桂的奏折后,朱批“总理王大臣议奏。钦此”一句,以后再无下文。邹一桂对苗民有这样的认识,他以苗语词汇入诗题画,也就不奇怪了。他是一位负责任的官员、有良知的艺术家。

在黔六年,邹一桂的足迹遍及全省各府州,饱览了贵州的奇山异水、奇风异俗,对贵州产生了很深的感情。回到京师,秋天的凉夜,在礼部衙门值班,夜漏已深,他还不能入眠,总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在贵州:高山绝壑,怪石幽穴,悬瀑飞泉,还有少数民族五彩斑斓的服饰、纷繁而难懂的语言;他跋涉在万山丛中,披荆历险,惊心动魄。这些只应在梦中才会有,他都一一亲身经历了。越想越思念那片遥远的土地,感到有林壑横在胸中,不发不快,于是起床作画,将胸中的林壑移到宣纸上。如此若干次,就有了这本画册。他觉得很满意,认为自己是贵州山水的知音,而贵州山水也一定认可,故题曰《山水观我》。语似出辛稼轩词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殆其搁笔后,还长吟一番吧。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