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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事奇才杨龙友
所属图书:《文化名人与贵阳》 出版日期:2014-07-01 文章字数:3623字

艺事奇才杨龙友

读过孔尚任《桃花扇》的人,都知道杨龙友是一个不知大是大非的权门清客,一味和稀泥的滥好人,周旋于清流与邪恶之间,清兵打进南京,他就悄悄溜回贵州去了。

可是,真实的杨龙友,完全不是这么个人、这么个事。《桃花扇》里的杨龙友只是根据剧情需要,对原型而加以变形、虚构而塑造出来舞台人物。

贵州人而被公认为全囯第一流大艺术家者,有明末的杨龙友、晚清的郑子尹和民初的姚茫父,空前绝后。

杨龙友(一五九六至一六四六)名文骢,贵州贵阳人,晚明第一流的艺术奇才。杨恩元《明代黔贤述略》称:“文骢少负奇才,文章剑术,兼善其能,尤耽书画,伸纸泼墨,如风驰雨骤,生趣横溢。”绘画与董其昌、王烟客等大家并列“画中九友”,同时画家秦懋德说:“每论此中三昩,必推龙友与华亭董宗伯并驱中原,眼前馀子,鲜见其匹也。”董其昌评他的山水画:“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韵去其佻。余讶以为出入巨然、惠崇之间,观止矣。”其诗歌,早年“诗骨挺劲岸异,已有不可一世之慨”(莫友芝语),后期“沉淡渊远,有正始之音”(史若翁语)。大诗人陈子龙称他的《洵美堂诗集》:“有幽峭之思,沉郁之色,壮烈而不失和平,夷旷而中存庄雅,沨沨乎庙堂之音,泠泠乎山水之调也。龙友即无他长,亦足以传矣。”与陈继儒、王思任、谭元春等同入《崇祯八大家诗选》。在诗歌理论上,还提出以“声情、风味”补充前人“气格、神韵”论之不足。其文字,《山水移》中许多游记小品,足以继美徐霞客,睨视袁氏昆仲。他的书法,南京学者白坚先生见过墨迹,评曰“草书一挥而就,若不经意,然清健自然,柔中寓刚,别具风格。”行书“质朴而不拘谨,清秀而显苍劲。”书画鉴定家刘锦认为:“龙友小行草书兼有晋唐风骨、章草格韵,气味高古,工力极深。与同时人所书董字相比,显然有雅俗之分。”

艺文之外,杨龙友更是一位大节孤忠、举家殉国的志士。

李自成逼死崇祯,多尔衮赶跑闯王,南方朱明大臣马士英、史可法等拥立福王朱由崧于南京,是为弘光小朝廷。马士英以首功居首辅,独揽朝政,把史可法挤到扬州去抵抗清军;又将精英集团“东林”、“复社”所不齿的佞人阮大铖倚为臂膊,委以兵权;加之日夕豪宴荒嬉,种种倒行逆施,不知祸在眉睫。杨龙友被起用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又几次擢升,执行监军、督粮、靖虏等军务。他与马士英是亲戚,自然多受关照,但他“颇不满士英所为,时有规拂”(白坚引《重麟玉册》)。他大力援引德才兼优之士,又回护保全阮大铖倾陷的清流人士,数十人得到过他的援手。弘光政权只存在了一年即告覆亡。明臣郑鸿逵、黄道周等拥立唐王朱聿键于福州,改元隆武。龙友受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职,扎营练兵于龙泉山。未久衢州告急,龙友奉命驰援不及,移军仙霞关,而清兵已先至。接战负伤,退至浦城被俘,劝降不屈,与儿子及家人共三十六人同时壮烈赴难,享年仅及半百。

如此杰出的奇才异士,不幸却成了一个备受歪曲和误解,蒙羞积垢的历史人物。

杨龙友有三不幸:不幸生活在血雨腥风的改朝换代之际,要承担许多担不了的责任;不幸与断送福王小朝廷的马士英沾亲带故,无辜受过;不幸被孔尚任描画成《桃花扇》里一个尴尬角色,以讹传讹,李鬼取代了李逵,百口莫辩。

古人论人,重大节出处,重德、才、学、识,杨龙友一一占全,但因上述三个原因,反而落下洗雪不清的骂名。他与马士英为姻亲,马氏误国,他受连累。痛恨马士英的人“憎屋及乌”,对杨龙友处处事事往坏里看坏里说,甚至不惜颠倒黑白、编造情节,造成难以廓清的历史迷雾。清《贵阳府志》感叹:“乃龙友之贤,而以姻娅之故,卒为世所指摘。世亦好为苛论也哉!”“后人犹以士英故,不免揶揄,则世议之隘,岂公论哉!”这不仅是客观持平之论,而且切中肯綮。儒者自“理学”得势,就好为苛论,愈演愈烈,至晚明而臻极点。越是“清流”人物,持论越苛。对人、对事、对朋党、对歧见,一律持绝对化、固定化的观点,非黑即白,非我即敌,事事找茬,小事扩大,闹到危及国运还不肯罢休。杨龙友只是一例。另有一种迂阔论点:如果当时以马士英主军、史可法主政,则局面或可改观,如何如何。也不认真想一下:当时大势如彼,闯王尚且一败涂地,何论其余。

孔尚任的《桃花扇》,把龙友刻画成一个正、邪之间,生、丑之间的尴尬角色,《桃花扇》流布天下,这个“杨龙友”随之“不朽”,遗臭万年。其实,凡有创作或阅读经验的人都知道,在小说戏剧里,“正面人物”群和“反面人物”群之间,必得设置一种“间色”人物,才好构成关系、纠结矛盾、演进情节,活跃场面。只有两极,不成世界。纯虚构的作品好办,凭空创造这样一个人物就是。而写历史题材,不能拿一个“无中生有”的角色,穿插在有史可据的两个营垒之间。因此必须找出一个真人方能合理;然而无论找到谁,都只能是“大体合用”,必须加以种种的变动、敷色。道理很简单:既是真人,就不可能大小行事都符合你作品的需要,于是只好“攻其一点,不计其余”,把许多他没有做过说过,而你需要他说他做的东西强加在他头上。人物原型与艺术形象之间,有同有异,有点像哈哈镜的镜中形象与镜前真人的关系。

杨文骢画一

杨文骢画二

这是创作历史题材作品的常规。杨龙友既与马士英有戚谊,又与复社诸公子交好,这样的身份加上广交游、善斡旋、好脾气的性格特点,当然是《桃花扇》里间色人物的最佳原型;而剧中阮大铖出钱他出面为李香君梳栊、逼香君嫁田仰等情节,就是“艺术需要”的“移栽”了。孔尚任写《桃花扇》时,弘光诸人的结局已尽人皆知,他不可能不知道杨龙友死于被俘不屈;但这样写就不“间色”了,于是让他“北信紧急,君臣逃散,……竟回敝乡贵阳去也”下场。这是“艺术”与“事实”关系的一个好例。剧中写侯李入道、黄得功与清兵抱腿抢夺弘光帝等等,都是艺术家撇开实事、驰骋想象的产物。应该说,孔尚任是因剧情需要而塑造了这么一个“杨龙友”,并不是定要污损真实的杨龙友,今人白坚先生说“其意原非描写或评价文骢全人,不过一时一事,有所假借,聊且穿插而已”,这是中肯之见。真正严重的是,当时一些“持论过苛”的人,出于主观狭隘的爱憎,对真人杨龙友任意歪曲,大肆诽谤,定要把他定格为一个不齿于正人君子的败类,对后世造成了极大混乱。

然而,为杨龙友辨诬洗冤的努力,从他身后不久直至晚近,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特别在恩怨俱尽、偏见已远的当代,对杨龙友的研究出现了全新的局面。作为龙友故乡的贵州,当然不敢后人,一九八七年出版了《杨文骢诗文三种校注》(关贤柱校注),内容包括《山水移》《崇祯八大家诗选·杨龙友卷》和《洵美堂诗集》三种。一九八八年出版《杨龙友纪念文集》(贵阳市本书编写组编),内分当代研究和历史文献两编,当代部分收入著名学者黄裳《杨龙友》、白坚《还杨文骢历史本来面目》等持论严谨、论据充分的力作;以及贵州研究者王燕玉、陈训明、关贤柱、刘锦、李云飞等人的专文。黄文指出:“全部《桃花扇》中的人物,论性格的复杂,恐怕没有谁超过杨龙友,他既非正生也不是净,‘脸谱决定论’者在他面前是会踌躇无策的……我想杨龙友不可能是个两面派,这从杨朴父子的悼念诗篇中可以推知……像杨朴那样的人,是不可能热情拥抱一个两面派的。”南京白坚先生更是运用大量史料,把古今对杨龙友的种种主观臆测、歪曲诋毁、以讹传讹、乃至“无根蜚语”和“海外奇谈”,一一驳倒推翻,确认他的生平业绩、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同时并不讳言龙友性格中原则性和斗争性不足的缺点。令人信服地做到了为杨龙友剖冤平反,还他以历史本来面目。

杨龙友生逢乱世,身世又横遭污损,平生著述失多存少。这是最令乡邦后学最感痛惜的事。咸丰壬子(一八五二)年,独山莫友芝见到“历千百劫,仅存于尘堆鼠窟中”的《山水移》,就遗憾《洵美堂诗集》“屡访未得其本”。宣统己酉(一九〇九)冬,贵阳陈夔龙偶然访得《洵美堂集》,慨叹“当明之际,侍郎诗才与谢君采齐名,为黔中二隽,徒以与瑶草有连,致为世所诟病。实则侍郎全家殉国,大节孤忠,凛然于南都播迁而后,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非乡人所得而私也。”立即托卢冀野刻印于金陵。龙友诗作,于是得之八九。而他成就最高的绘画,却流失殆尽,劫余稀如星凤。陈夔龙在琉璃厂购得一件山水中堂,“诧为奇绝”。以收藏家著称的黄裳先生,竟没有看到过杨龙友的山水画。他说:“龙友的主要成就是绘画。但作品传世很少,研究者也几乎没有,只能举出周亮工《读画录》中的一节。”这一节称龙友:“工画,善用墨。初为华亭学博,从董文敏精画理。然负质颇异,不规规云间蹊径也。”又引周亮工引释无可的评论说:“同辈墨妙,推龙友、超宗、子一,皆以苍秀出入古法,非复仿云间毗陵,以濡弱为文澹也。

贵州版《杨文骢书画集》

杨文骢研究著作一

杨文骢研究著作二

作为桑梓之地,贵州公藏私藏竟皆无一件龙友作品,黔人为此扼腕嗟叹。近几年,石阡陈昌繁先生发大愿心,耗大心力,从省外搜求到一批龙友书画精品,陈先生力有不能之事,由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继续,终于编成精美的书画集出版问世,填补空白,增色文献,真是无上的功德!

文化名人与贵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