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尔山:农历渗透的台地
(注: ※枫树是苗族人民的母亲树。在腊尔山台地,苗族村寨大都生长着枫树。)
在腊尔山台地,除了学生,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按农历计算着日子。农历就像水一样渗透进人们的生活,农历也像一台精密的仪表,提醒着人们播种和收割。
严格来说,腊尔山是指松桃苗族自治县以东和湖南凤凰县以西的一片广袤的台地。这里的人们说着共同的语言,有着相同的习俗,这里山多、水多、森林多、怪石多、巫师多、传说多。走进这片台地,你会感觉到它的隽秀,它的优美,它的灵动,它的鬼魅,它的神秘莫测。
(注: ※在腊尔山台地,对于烈酒的追求近乎一种狂热与膜拜。这种叫做“摊摊酒”的喝法,在腊尔山地区非常流行。(龙献宝 画))
我们不妨把松桃县城作为一个起点,从这座被许多悠扬的苗族民歌和现代色彩所包围着的小城出发,向东进入道水和偏岩,便可感受到一种很温暖的山野情调:小河静静地流淌,田地里的农作物正在茁壮成长,山上覆盖着繁茂的森林,寨子中人丁兴旺,那些从黑瓦间飘出来的袅袅炊烟正诠释着人们生活的安详与富足。再往东越过黄莲,就算进入真正意义上的腊尔山台地了。
对于腊尔山台地,外面的人总是觉得挺神秘的,说不定还夹杂着一丝畏惧。这个以苗族文化为主体的世界,留给人们的记忆实在太深刻了:耿直憨厚的苗家人,每逢赶集的时候,他们都要拿剩余的大米,或别的农作物去集市上卖,以换来他们买衣服和油盐的钱,换取男人们离开了一天也不能生存下去的烈酒。在这方面,这支以狩猎和耕种为生的属于山地的民族总显出他们的不可思议。在路边的小卖部,你总会看见一些男人从衣袋里掏出一两块钱,买一提酒,仰头就喝,然后用手在嘴上一抹,目的是抹去残留在嘴边的几滴烈酒。这种叫作摊摊酒的喝法不需要下酒菜,他们的下酒菜通常是一颗糖或是一个皮蛋。酒,对于他们,仿佛是一种兴奋剂,喝过之后,会增加无穷的力量。在腊尔山台地,这种对于烈酒的追求近乎一种狂热与膜拜,像膜拜水稻、玉米、红苕一样,成了人们基本的生活形态。
(注: ※腊尔山台地的劳动场景:栽秧。(龙献宝 画))
(注: ※腊尔山台地的劳动场景:撮虾。(龙献宝 画))
和许多偏远的地区一样,腊尔山台地在世人的心目中,始终保持着神秘与新鲜的气息:飞翔的鸟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影子,岩石、庄稼在太阳的光芒中闪烁,宛如处子的田野仍在群山之中沉睡。晒着太阳的人们很快进入一种久远的冥想。远方的山野中,时有孤独的情人呤唱山歌。空气极轻极净,山林沉默寂静。人们专注于一些形而上的梦想,专注于一些历史与现实互相纠缠、互相侵蚀的动人故事。因此,才注定了这个世界有许多仁慈的老人,许多飞扬的山歌,许多生命的轮回转世。这就是腊尔山台地在人们的脑海中所映射出的一些基本图像与表情。
这样的图像与表情就像一幅静默的山水画,被画家在宣纸上尽情地挥洒;或像一首甜蜜而忧伤的曲子,被乐手优美地吹奏。
就这样,在腊尔山台地,一个又一个美丽的苗族村寨像春草一样成长起来了。直到今天,腊尔山台地中那些饱经风霜的石头城墙,仍然在斜斜的山坡上紧紧地聚集在一起。虽然有些坍塌了,粗大的石缝也长满了许多顽强的绿色植物。但是,我们从它那累累伤痕中,依然可以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悲凉。台地中那些蜿蜒崎岖的乡村公路上,汽车轰轰隆隆地来来往往,尘土肆意地飞扬着。但是,生活在台地中的苗家人延续了千年的春梦并不曾因为它们的到来而被惊醒,咫尺之间的村子依然寂静如常。一眼望去,丛林密布,浓荫深重,四处弥漫着庄稼淡淡的清香。
从松桃县城到腊尔山台地,由于地势的逐渐走高,自然就形成了错落有致的梯田。生活在这里的苗家人的民居便成了田野与山峦之间的美丽点缀。一幢幢盖着黑瓦,装着雕花窗栏的木质吊脚楼成扇形潜伏在丛林之中。这些苗族村寨保存了完整的传统语言和独特的饮食文化,以及古朴的生活习俗。在这里,除了观赏美丽的自然风光外,“上刀山下火海”、花鼓舞和八人秋等有着丰富人文内涵的民间技艺,都会让你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内在张力和历史积淀。
走出风情十足的响水洞村,翻过黄莲坡,然后就到了盘石,然后是康金,其中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寨子,它们都十分安然而又祥和地静卧在公路的两边。它们仿佛是在等待,在这里已经等待了千年。在旭日东升或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它们渴望时代的列车驶过来,它们急于奔驰的表情让我们怦然心动。
抬眼望去,腊尔山台地的典型特征在这一带尤其明显。平展的土地,舒缓的山坡,给人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在这样的地方行走,你会觉得轻松和愉快。因为那些葱茏的山给你带来的是舒缓的音乐,那些长满庄稼的土地带给你的是一幅幅瑰丽的画卷。
生活在腊尔山台地的人们,无论是语言还是习俗,无论是生产方式还是生活方式,都指向一个共同的文化特征,那就是传承了几千年的苗族文化。在如此厚重的文化的引领下,他们自豪地融入了时代的浪潮,并分享着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那些公路,那些学校,那些医院,那些卫星接收天线,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然,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苗族人民,腊尔山台地的意义不仅在于收获着绿色的庄稼和改革开放的丰硕成果。更重要的是,作为古战场,它曾护佑过苗族人民的万千生灵。正是因为这片土地的神灵再现,才使得苗族人民在无数次的追剿中一次又一次突围,并最终获得了胜利,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延续着千年的香火与人脉。
(注: ※腊尔山台地的劳动工具:犁头和耙。)
腊尔山台地中的这些村寨,很久以前只是大片的荒野,森林里野兽出没,自然环境极其恶劣。那时候,人们居无定所,像夜晚游走的萤火,哪里熄了,哪里就是栖身的家。直到20世纪50年代,伴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苗族地区的黑暗势力开始瓦解,苦难深重的苗民得以翻身解放。等待了千年,历史终于拉开新的一幕,强光照耀之处,是另一种新鲜的布景。在这样的布景衬托下,过去的一切,过去的流离失所与血腥迁徙,对他们自己而言也是一种依稀的梦境了。
(注: ※秋收后的腊尔山台地。)
在腊尔山台地中的这些村子中游走,你会看见一座座新的建筑耸立在低矮的木屋之间,它们是商店、学校、卫生院和村民委员会。这些有别于传统吊脚楼的砖木建筑,其风格直逼城市中的高楼大厦,看上去有几分冷峻与木然。废弃在公路边的林业站已不再是伐木人支取钱物养家糊口的快乐之地,因为作为长江防洪工程的一部分,寨子的各个山头已经无木可伐。所以,伐木人不得不又回到最初的地方耕种,不得不打开临路的窗子卖点烟酒,或者是用小型的抽水机从屋后的小河里把水提上来,然后为过往的车子加水,以补贴生活。钱虽然赚得很少,但日子过得却是十分的悠闲。值得一提的是,防疫站在这片土地上消灭了天花与麻风。即使在“非典”肆虐京城的时候,这里依然保持着它的葱茏与健康。
现在,各种不同名目的建筑还在大片涌现,这些建筑正在改变这片土地的原生景观。在这个注重设计的时代,希望在这片土地上出现一种新型的建筑,使我们建立起来的新村庄,既有现代美感,又吸纳了苗族文化的元素,在创新的基础上,保持本民族风情的继承与延续。
随着公路的修通,许多人都把房屋建在了公路的两边,很快地,在路边的一些平缓地带就出现了一座座新的村寨。而这些新的村寨的出现,总是显得粗暴而强横,在自然界面前不能保持一种谦逊的姿态,没有考虑过要与周围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保持一种协调与和谐。那些耸立于吊脚木楼之间的新型建筑总是草率而唐突。因为缺乏整体的规划,它们就像一群陌生人突然涌进了村子,杂沓的脚步声惊扰了村子的宁静与优美。它们在带来一种文明的同时,也破坏了一种秩序,而这种秩序正是苗族人的文化与历史的积淀。所以,它们的介入必然会加快一个苗族村寨的覆灭。由此可以预期,在腊尔山台地的大部分村寨,很快便会形成一种令人遗憾的、没有了根系的景观。
值得强调的是,在对这样一种特别的文化风景认可与保护的同时,我们还应该清楚地认识到,腊尔山人的生活并不是香格里拉天堂似的优美与富庶。在腊尔山台地这片美丽的土地上,也有很多的痛苦,也有许多的迷茫,甚至也还极其落后。问题的关键是,蒙昧太久的腊尔山人怎样才能够学会用自己的声音进行表达?
腊尔山台地,一个神灵凡人得以和平共处的世界,希望和梦想正在随同日月一道升起,最终构成这片土地上永恒的主题。坐在苗人的家中,无论火塘、山脚、砖瓦,还是木壁上的镰刀,还是严实的粮仓和敞风的猪圈与牛棚,都适合用油画表达和用木叶吹奏,都呈现出一种等待与孤独。
因为市场经济的强力介入,腊尔山台地将会有一个本质的变化。只要那片青山绿水仍静卧在那里,那一望无尽的蓝天仍覆盖在那里,那一轮初升的太阳仍具有一种不可阻挡的诱惑力,那么,所有的苦难,所有的迷茫,所有的退却和胆怯,都无法阻挡腊尔山人对于美好理想与图景的向往和追求。